第35章 魔境(十三)
這個魔修此前一直用某種手段藏在地下,甚至能避過她和沈行雲詳盡的搜查,現在從藏身之地出來,一定有着某種目的。
姜鶴拿不準該怎麼做,只好暫且按兵不動。
沈行雲則是自從魔修破土而出后,手一直搭在姜鶴外側的胳膊上,好像隨時準備把她拽走。
但他看得出來姜鶴十分有興趣,所以並沒有開口提離開的事,只是一直保持着戒備。
而魔修,他起先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地,緊接着又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
那雙紅眼睛光芒暗淡,還暗含死氣。
“他好像看不見。”姜鶴轉頭悄悄地對沈行雲說。
姜鶴這話說得很小聲,貼在沈行雲耳邊,基本只是氣聲,暖呼呼的氣體吹倒了對方耳朵上細細的絨毛。
沈行雲穩住了。
他這一次屏住呼吸的時間只有一小會兒,甚至連姜鶴都沒有來得及發覺。
姜鶴只看見他淡定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句話之後,魔修好像是突然從空氣中感知到了什麼東西,換了個方向,這一次不偏不倚,正是向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
——壞了,是我說話的聲音嗎?
姜鶴不免有些緊張。
但隨即她就發現自己實在是無需過多擔心。
這個魔修找對方向後,開始緩慢挪動。
真的是‘挪’。
關節僵硬,一步一步走得慢極了,跟個長期卧床病人還沒來得及復健一樣,每挪動一步,都會從喉嚨發出粗啞的喘氣聲,如同老舊破敗的風箱。
姜鶴真想跑,就算剩兩步的距離也能飛快地溜之大吉。
隨即她便恍然大悟——
畢竟這個魔修曾經在外界充作人燭消耗自己,造成的損害是不可逆的,如果以修士做比喻,就像靈台受損一樣,是無法治癒的沉痾,不但現有實力驟降,還會永遠地限制今後的發展。
姜鶴放下一半的心,戒備姿態就收了收,冷眼旁觀他究竟想做什麼。
魔修艱難地走了一小段距離,他自己恐怕也感覺到進展的緩慢,所以沒有走到姜鶴兩人跟前,就開了口:
“我的......我的......”
果然會說話!
“你的?你的什麼?”姜鶴像個極富耐心的老師教導幼童,接過話頭誘導。
還沒等魔修艱難地回答出個所以然,她就突然回想起來什麼。
回到現世的無為峰之前,自己曾經撿到過一個東西。
她在身上尋尋覓覓,掏出一個乾坤袋,這裏面裝着些不知用途的零碎,然後從中取出一個鈴鐺——正是當初她一屁股把魔修坐在身下時撿到的。
看到這個東西,沈行雲瞳孔一縮。
與此同時,那個魔修喉嚨中呼哧呼哧的聲音更響了。
“怎麼了?”姜鶴注意到了沈行雲的異樣,神色詫異地問道。
當時與魔修對戰,狀況激烈,瞬息萬變,她也沒注意到鈴鐺是從哪兒掉出來的,只是聯繫魔修曾經的表現,和現在的話,下意識地以為這是魔修的東西。
可是現在看來,為什麼這倆都這麼激動?
難不成是沈行雲的?
沈行雲神色複雜,猶豫了一下:“這個鈴鐺,我曾經在母親的身上看過。”
準確來說,鈴鐺原本就是沈行雲帶在身上的。
但他不知道鈴鐺從哪兒來,只是以為元娘偶然撿到的。自從心性退化后,她像個小孩子,時常會撿回一些漂亮的石頭或不明物件,多數都被沈行雲收在屋裏,讓她看着開心。
而這個鈴鐺,看上去像是值錢的東西,沈行雲便放在了自己身上。
“是嗎......”姜鶴沉吟半晌。
這是魔修丟失的東西。
或許,他來到長曲,便是在找這個。
魔境之中的生物不會來到外界,鈴鐺便是驅使他前進的誘餌。
但鈴鐺為什麼會剛好被元娘撿到?
還有當時,自己明明預先設置好護靈陣,外加能夠在天黑之後自動觸發的安神法術,如果說沈行雲是因為體質特殊,那麼元娘不過是一個凡人之軀,又是怎麼抵抗安神術的效果和陣法限制的?
姜鶴並沒有忘記諸多反常之事。
而且元娘又是那麼的目的明確,直直朝着魔修所在之地亂跑......
世界上不會有這麼多巧合。
姜鶴看着手中這個小巧的鈴鐺,銀質的,上面繪有做工粗糙的梧葉紋路。
這只是個普通的鈴鐺,沒有任何神通或術法。
她已經確認過很多次了。
所以它的存在本身,對於長曲魔修來說一定非常重要。
重要到可以讓他違背本能。
長曲魔修雖然看不見,但卻好像有所感應,自從姜鶴拿出鈴鐺后就變得更加激動,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幾步,幾次差點栽倒在地上。
“站着別動,我還給你!”姜鶴遙遙一聲輕喝,不讓他再靠近。
長曲魔修說不準是聽懂了,還是失了力氣,應聲停在了原地。
“接着——”
她右手用力向著魔修擲去。
鈴鐺在昏紅的天色中劃出一道銀色的拋物線。
這個目不能視的傢伙,不知用什麼方法,竟然正正地朝着鈴鐺落下的方位伸出手。
他兩手合捧,小鈴鐺準確無誤地落入掌心。
“丁零——”
在觸底的那一瞬,好似發出了極為輕微的輕響。
但姜鶴知道這只是錯覺,這個鈴鐺早已損壞,應該是變形的外殼卡住了內部的鐺片,已經不會再響了。
但這些事都無關緊要。
重新拿到鈴鐺的魔修,變得前從未有的寧靜,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再動彈,甚至沒有抬頭。
或許是因為身在魔境之中,他所需的必要養分魔氣充裕,也不是處於燃燒自己的人燭狀態,看上去不再像一頭執拗發狂的野獸,比起長曲那時,更添了幾分消瘦、乾癟,像是一截立馬就要朽斷的枯木。
早已脫離人類範疇。
但不知為何姜鶴竟覺得,此刻的他,看上去比之前徒具外形的肌肉腦袋魔修,更像是人類。
孤獨、寂寥、迷茫,渾身充滿疲憊感。
他獃獃的站在那裏,看着掌心小小的鈴鐺,就好像一個被新世界拋棄的殘破雕像,獨自停留在時光洪流中。
今夕是何夕,此世非我世。
姜鶴莫名地有種靠近的衝動,她剛一抬腳,就被沈行雲拉住了。
沈行雲皺着眉,搖搖頭,露出一副不贊同的神情。
“他有點特別。”姜鶴斟酌着說出了內心的考量,“我覺得咱們能和他溝通。”
對方毫無放手的意圖,甚至手上攥得更緊了,姜鶴隔着袖子,也能感覺到他掌心灼熱的溫度。
“在這裏說,一樣的。”沈行雲毫不退讓。
“好吧。”
她腦子裏的問題很多,但現在,對面的傢伙是否真能聽懂人話還是個未知數,姜鶴便決定從最簡單、也最可有可無的問題着手。
“你是誰?”她開口問道。
長曲魔修聽到這個聲音,有些遲鈍地抬起頭來。
他的紅色雙眼缺乏焦距,姜鶴甚至不能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有在看向他們。
他握着那枚不會作響的鈴,手指細細地描摹着其上的梧葉紋路,一聲不吭。
時間就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隔了很久,久到姜鶴都有點懷疑起自己的判斷,準備放棄時。
魔修忽然開口了
那聲音古怪極了,就像是很久不曾說話的人,再一次重拾腦海中的語言,發音怪異的扭曲。
然而姜鶴聽清楚了。
因為聽得太清楚,反而忘記了如何反應。
只剩那三個字在腦海中回蕩——
“我......何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