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魔境(十一)

第33章 魔境(十一)

那是姜鶴入道后的第三十年,她假借遊歷之名,去雲屠息川應招除魔,掙些外快。

靈石、法寶、符籙,偶爾因為突出貢獻,還能得些顧青梧給出的特別物件——例如她那枚派了大用場的暗含劍意的耳墜子。

報酬十分可觀。

因此她隔幾年便要去師父那裏打個條子,聲稱自己要去某地某處歷練一番,雖然每次回來都沒什麼成果,但是師父性格懶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她貪戀凡世的熱鬧,條子還是照樣給批。

她去得多了,整個流程都已經駕輕就熟。

“那一次是在魔境的東南邊沿,據說是一隻猙妖,那是種沒有固定形態的妖邪,體內有名為飢蟲的伴生妖蟲,永遠不知飽足,吃什麼便在身上長什麼。一般來講,活得越久吃得越多便越巨大,但是先天實力有限,算不得什麼棘手的事。所以領頭的也不是大人物,連我在內,一共去了十七個修士,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結果但到了那裏,他們才發現,這頭猙妖太大,光是要分門別類地把它身上的各個部分殺死,就得花不短的功夫。

而且,它還連通了魔境內一小條支流水道。

有水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流通得快。姜鶴立馬就想到,如果猙妖身上附着的飢蟲進了水裏,會污染河道,水道之間四通八達,流到凡人地界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她彼時化作的身份只是雲屠息川附近一個散修,人微言輕,告訴領頭的修士后並沒有引起重視——他們當然也知道姜鶴所言屬實,可猙妖還等着清除,這才是最要緊的大事。

而一兩個凡人的生死,相比而言,無關緊要。

修道日久的人中,這樣的選擇很常見——他們不是有意這樣思考,但就是自然而然,把凡人的生命當成可以隨意犧牲的東西。

像顧青梧這樣,看重凡人的修道者是少數,即使是她治下的雲屠息川也不列外。

明明他們也曾經是凡人,卻在漫長的生命中潛移默化地變成了高位者,忘記了人是如何生活。

‘我們儘快除去這隻猙妖,封鎖水道,稍後你再往流域內的村落探查,如果有飢蟲,清理乾淨便是。’領頭人是這樣說的。

姜鶴猶豫了,她往後還要在魔境外層討生活,而這個身份雖然是假的,卻已經營多年,混了個臉熟,許多事項都好辦。

如果得罪了雲屠息川的人,便只能從頭干起。

所以她去晚了。

飢蟲順着水流了出去,數量不多,但確實朝着最糟糕的設想發展。

“那個小村子只有五十來口人,日常是在井中取水的,所以河中的飢蟲沒有第一時間被取用。可有個婦人,當日上午在河畔洗衣,忙碌了半天,又累又渴,等不及回家,便隨手在上游處掬了一捧喝下。”

蟲子鑽進她腦袋裏,讓她忘記了所有,只剩下不斷蠕動的飢餓感。

她的丈夫還在山上砍柴,村裡人各自忙碌,家中只有個不會說話的孩子,所以沒有人發現這一切,也沒有人來得及阻止。她吃光了家裏的米、面、來年的谷種,甚至是沒有煮熟的肉。

可是她還是很餓,而家裏再也沒有什麼可吃的。

“所以她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姜鶴說到這裏時,停頓了好一會兒。

那原本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不過一歲多,還不會走,她走進屋裏時,只看見小娃娃四肢軟軟地攤在床上,眼睛還睜着,卻早已沒有了呼吸,胸腹處是一片血污,整個身子都癟了下去,就像個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偶。

“我把那婦人捆起來,做了除厄陣,飢蟲從嘴裏爬出來,已經長成了好大一條。”

除掉飢蟲,再清空腸胃,便不會在身體上留下什麼後患。

婦人恢復清明神智,記起了曾經發生的事。

那一刻,姜鶴甚至不敢去看她。

“在我檢查村子裏還有沒有其餘飢蟲時,她徑直走入河中,淹死了。”

“其實這個事情我本來可以預料到的,或許我已經想到了,但是我什麼也沒做。”

“因為她已經活不下去了,而我,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她活下去。”

一個知曉自己吃掉孩子的母親,該如何說服自己活下去呢?

那時候,姜鶴做完所有清除工作,站在岸邊,看到的只有被打撈出來的屍體,女人至死都睜着眼,左手握成拳頭,裏邊是緊緊攥着的小孩的衣衫。蒼白浮腫的臉上只留下空洞表情。

她的魂魄或許比身體更早的死去了。

歸來的丈夫嚎啕哭泣,圍觀的村人一臉沉痛,而姜鶴隱去身形,遠遠地站着。

她站了很久很久。

一直一直,反反覆復地問自己:

為什麼不能來得更早一些?

為什麼要聽從雲屠息川修士的安排?

為什麼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

“可以做到的事,卻因為一時猶豫沒有做到。讓我覺得十分厭煩。”

“擁有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袖手旁觀,讓我覺得十分厭煩。”

那個不知姓名的婦人與孩子,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長長久久地痛着,讓她總是無法忘記自己身而為人這個事實。

讓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不能猶豫的。

姜鶴舒出一口氣,她原本以為談論這些過往會有一種羞恥感,可是面對沈行雲卻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心中如釋重負。

而沈行雲,他一直聽得很認真,大概聽師父講道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認真。

姜鶴忍不住笑了。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感覺變了,變得有活着的實感。”她接著說道,“最開始的時候,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像本書一樣。”

“書?”

“隔着一層,讀書人就算再怎麼入情入境,也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

但是改變后的第一種情緒,是厭世。

她越來越想變成一隻烏龜,縮起來,藏進殼裏,摒棄掉所有的聯繫和感情,好能夠不再承受良心上的煎熬——往後會死的人,身邊會死的人,註定是越來越多的。

後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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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男主竟是戀愛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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