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去雲來城的路上勉強還算太平,興許是因為謝曲主動點頭要來,而不是被強硬綁來的緣故,范無救態度還算和善,只是不準謝曲學馬面和崔鈺那樣,喊他小八。
按范無救的意思,至少謝曲在重新找回記憶之前,都不能喊他小八。
自然,如果實在覺得喊范無救不順耳,非想喊點別的,那也可以喊喊他在人間時的名字,范昱。
范昱,日立昱,光明顯耀之意,和黑無常這身烏漆抹黑的袍子實在不搭配,不過謝曲把這名字在嘴裏仔細嚼過一遍,還是用心記住了。
范昱,范無救。
臉蛋光明,衣品沒救,倒也很有趣。
已經入夜了,前方就是雲來城,子時一刻,無常索命。
因為有了白無常的靈力,謝曲如今總能看見些做人時看不到的東西,譬如那層正籠罩在整個雲來城上空,若隱若現的怨氣。
那怨氣時強時弱,罩住雲來城久久不散,把雲來城襯得像只能叫人有來無回的饕餮巨獸,兇惡無比。
而城牆中央那扇掉了漆的陳舊銅門,便是巨獸長滿獠牙的嘴。
城門兩旁圖喜慶掛的幾個紅燈籠,也變成了正在夜裏蟄伏,不懷好意的滲人血眸。
謝曲只看了兩眼就感覺冷了,他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轉頭問范昱,“我該怎麼幫你,必須進城么?”
見此情景,范昱倒是沒什麼反應,像早習慣了,整個人依舊有點病懨懨的,點頭道:“當然要進去,這城中有數不清的煞,如果不進城,如何才能找到其中最厲害的那隻,打蛇打七寸?”
“為什麼不找崔判官問?他不是管生死簿的么?他會不知道這城裏最近誰死了?”直面怨氣的滋味太不好受,謝曲還是有點打退堂鼓。
謝曲這話剛說完,范昱就笑了。
“看來崔判官沒騙我,你真是一點也記不得了。”范昱道:“凡人死後皆有執念,化煞者卻了了。換句話說,從古至今凡是能在死後化成煞的,除去極善或極惡這個條件之外,生前一定遭遇過很大的變故,命數早不歸生死簿管了,更別提在生死簿上查到他們。”
言罷再一指城門,沉吟半晌,像是在考慮怎麼解釋才能讓謝曲聽懂。
“你聽說過作繭自縛沒有?據我所知,凡是在死後化了煞的,不論是善人煞還是惡人煞,他們不願再入輪迴的原因,多半都是心愿未了,或者執念難成,所以他們會在自己死去的地方織一顆夢繭,假裝自己仍活在這顆繭里。如果趕上怨氣特別大的情況,甚至還會連累被他們卷進繭里的活人,造更多惡孽。”
“所以…”
“所以,你和我平時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化解這些怨氣衝天的煞,使他們能放下執念,再入輪迴,不要流連凡塵。因為這世間每多一隻煞,就會有很多倒霉活人被牽連進去。”
原來是這樣。
謝曲是個挺聰明的人,一說就通,摸着下巴感嘆道:“看來這回整個雲來城都被包在繭里了,真是好厲害的煞。”
“怎麼?你是覺得城中這些東西很厲害?其實你當年也…”范昱神色古怪地看了謝曲一眼,像是想反駁,但最終什麼也沒說,當先一步往前走了。
“快來吧,夢繭常常和現世交織,只在夜裏出現,趁現在天還沒亮,我們或許可以在這顆繭中,查出一點蹊蹺來,順利找到其中那個能發號施令的,最厲害的織繭人。”范昱冷淡地道:“只是你得跟緊我一點,畢竟你這輩子怕鬼。”
謝曲:“……?”
還不等謝曲想明白范昱話里含義,天旋地轉之間,兩人已經進城。
進城之後,謝曲看到,僅僅就隔着一扇破銅門,城外是彎月如鉤,城中卻是艷陽高照。
繭中的世界正值晌午,街頭巷尾賣吃食的小攤販,吆喝的正響亮。
范昱就站在謝曲身旁,此刻已經摘了黑帽,作人間的尋常小公子打扮,不忘轉頭提醒謝曲。
“記着,我們鬼差在夢繭中要盡量做到與常人無異,為免打草驚蛇,令織繭人對我們生出戒心,不願出來見我們,在織繭人願意主動表明身份之前,除非到了萬不得已時,絕不可隨意動用法術。”
第一次“執行任務”,看啥啥新鮮的謝曲:“嗯嗯,記住了記住了。”
范昱:“……”
眼見着謝曲一臉“原來當鬼差這麼好玩,這地方好像也沒有很嚇人”的迷糊表情,范昱冷下臉,忍無可忍抬手指向街邊另一頭,提醒道:“夠了,我們不是進來玩的,你看那邊那幾個‘人’。”
“看到了,挺熱鬧的,之後怎麼呢?”
“看仔細一點,看請他們的臉。”
榭曲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的順着范昱手指方向看過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
街上來來往往那麼多的行人,統共加起來,竟然只有六張臉。
從站在酒樓門口熱情招待客人的小跑堂,到街頭巷角挑着擔子叫賣零嘴吃食的小販,再到牽着馬匹匆匆路過的商旅。大傢伙統統都被按照男女和年紀劃分成六組,分別是男童、女童,年輕的男人、女人,年邁的老丈、老婦。
迎來送往那麼些人,但只有這六張臉。
再往遠點看,會看到長相一般無二的小姐和丫鬟正在路邊挑選胭脂珠花,另外還有連笑容弧度都如出一轍,臉上每道皺紋都與對方紋絲不差的兩個老大爺在下棋。諸如此種詭異景象,數不勝數,偏偏身在局中的那些“人們”還毫無所覺,並不覺得大家都長得一模一樣有什麼不對。
“織繭人的記憶越來越亂,造不出太多虛像了,再這樣下去,這繭就會破,繭中的煞們會徹底失去理智,殺死雲來城中的所有人。”范昱道。
謝曲眼皮一跳。
繭中的時間沒有規律,有時白晝很長,有時夜晚很長,謝曲被范昱帶着,從天亮走到天黑,再從天黑走到天亮,走在這條彷彿沒有盡頭的長街上,一路沿街望過去,身上越來越不得勁。
不止是人們的臉一樣,街上的店鋪,草木擺設也是一樣,每隔一段便會“從頭開始”,就像蛇妖尾似的繞成了一個圈。
但謝曲確信自己剛才走的都是直線,不曾回頭。
不到半刻鐘,下棋的兩位老大爺已經在謝曲眼前出現過三回。
就連他們面前的棋局都一樣。
“我說——”謝曲有點慌了,搓着胳膊抱怨道:“這實在有些太瘮人了,走到什麼時候才能是個頭?”
謝曲嘮嘮叨叨的聲音很大,但他其實主要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並沒真奢求得到范昱的回答。畢竟范昱打從看見他起,臉就拉得比泰山還長。
但范昱居然又耐着性子開口回答了。
范昱轉頭掃了他一眼,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似乎有點嫌棄,但又好像帶着點別的什麼,“說你怕鬼,你還真這麼慫?你給我安靜一點,我馬上就能找到缺口了。”
范昱眼珠顏色很深,是純粹的黑色。這世上其實很少有范昱這麼黝黑的眼珠,以至於當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誰的時候,通常都會令那人產生一種錯覺。
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偏偏那深淵還是個會吃人的,在循循善誘着引過路人往下跳。
“別怕。”范昱道:“遇到什麼都不要怕,只要靜心找到缺口就行,這話還是你從前說給我的。”
謝曲輕皺起眉,頭腦有一瞬間很混沌,但他很快就又被范昱喊回神。還沒等他再張口說話,范昱已經拉住他的手,冷聲要求道:“閉眼。”
閉眼這倆字被范昱說得一字一頓,隱約帶了點命令的味道。按理說謝曲活着時家境優渥,是走到哪都被別人捧着慣着的一個紈絝大少,本該很討厭這種命令句,但不知怎麼,謝曲這回竟然什麼也沒反駁,立馬聽話閉上了眼。
眼皮合上的瞬間,謝曲先是眼前一黑,緊接着有淺青色的亮光出現,街上的景色慢慢有了一點變化。
是范昱。
謝曲感覺到自己與范昱攥在一起的手微微發燙,是范昱在他眼前點起了一盞“燈”,令他能暫時透過織繭人創造出來的虛像,看清這顆繭最真實的樣子。
竟然全部都是紙紮的。
房子,馬車,街上往來的男女老少,甚至擺在小攤上供人挑選的漂亮珠花,全部都是用紙紮成的。
范昱說:“這就是我眼裏的世界。”
來往行人的臉都變成畫皮,五官是平的,被粗糙地點在紙上,只要一笑起來,眼睛和嘴巴就都變成黑色的豁口,既沒有牙齒,也沒有眼白,樣子既可怖又荒誕。
謝曲打了個冷戰,倏地睜開眼。
然後他第一次感覺滿大街只有六張臉是件很溫暖的事。
起碼比紙糊的要好。
范昱站在旁邊幽幽地問:“怎麼樣,現在你還覺得害怕嗎?”
“不了不了,他們都長得挺和藹可親。”謝曲面無表情搖頭。
絕了,原來消除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看到更嚇人的東西。
范昱這邏輯真的很絕。
適應了,也就是可以思考了。謝曲在滿大街的紙人中轉過頭,看向相貌格外親切美麗的范昱,忽覺大美人果然就是大美人,想來天仙下凡大概也不過如此。
“缺口在哪裏?”謝曲問。
范昱沒再答話,而是彎腰撈起地上一把最普通不過的小石子,隨手向遠方拋去。
叮叮噹噹一陣響動,石子落地變成只有巴掌大的小人兒,邁開還沒三寸長的腿,連滾帶爬往東北方跑去。
是撒石成兵。
“差不多已經找到了,跟着它們走就行。”
謝曲表面上異常淡定,心裏波濤洶湧的旁觀了全程,心說那些凡間修者們和真神仙相比,簡直就是個屁。
“不是說…盡量不要用法術么…”謝曲歪頭看着那些石子小兵,茫然道。
“這算什麼法術,只是一些傀儡術罷了,若非要追根究底的話,這東西大約就和凡間靈修們平日練的偃術差不多。”范昱見謝曲一副看什麼都很不可思議的模樣,搖搖頭解釋:“只是我用的傀儡術更高階一點,不僅對做傀儡的材料沒局限,還能隨便給傀儡‘點精’。其實在很久以前,那些凡間修者最開始練的也是傀儡術,可惜他們裏面真正有天賦的不多,做不到駕馭萬物,最後只能選擇最容易‘點睛’的木偶做成偃甲,慢慢的傀儡術也就演變成偃術了。”
“對了,這也是你教我的。”
謝曲眼皮又是一跳,敏銳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
范昱已經跟着石子小兵一路跑過去了,謝曲只好跟上。
只是有那麼一瞬間,謝曲彷彿在范昱背後,又一次看見了之前那道虛影。
只是這回,謝曲抬手摁住心口,明顯感覺那裏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狠狠碾了一下。
那不是尋常的虛影。謝曲想。
因為雖然只見過兩回,他卻已經被一股沒頭沒尾,沒有緣由的悲傷徹底侵襲了。
這悲傷很綿長,細細密密鑽進他三魂七魄中的每一處,令他思維混亂,身體沉重,卻又解脫不得。
就好像,他已經被圍繞在范昱身上的這古怪東西溺困了幾百年,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
謝曲覺得自己好像抓到了點什麼,或許除了一起為死去的人引路之外,他和范昱還該有點更深刻,更難忘的關係。
他想問問范昱這關係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