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八章
甫一回到公主府,商音就馬不停蹄地往東廂跑。
礙於她的脾氣,府中下人不常整理隋策這間屋的東西,一切還維持着原樣,她進門后就直奔架子床。
重華公主連她貴胄的儀態與端方也顧不得在乎了,趴下身去在床底摸索。
“哎呀殿下!”
今秋見狀,眼皮突突直跳,“讓我來吧,我來——”
“不用。”商音撥開她,“替我掌燈。”
那塊木牌正安靜地躺在牆角最里處,隋策這一腳踹得過於實惠,她用手探不到,命人取來摘燈籠的鉤子才總算將東西取出。
“這……到底是什麼?”
偏廳內,一干人等圍着她手裏貌不驚人的牌子各自陷入了沉思。
木牌正面寫着時日、地點:鴻德二十二年,秋,陳州貢院。
背面寫着考生名姓、籍貫:程林青,陳州桐花縣平橋鄉。
付臨野不假思索:“科舉考場的身份牌。”
商音白他一眼:“我還能不知道這是身份牌嗎?”
“問題是,這東西哪裏長得像能威脅到梁國丈的把柄了?”
方靈均到底是前翰林,對科考的敏銳高過在場的所有,他低吟片刻,忽然道:“這人是去年秋闈的考生。”
“陳州貢院……”
他看向商音,神情凝重,“殿下還記得,年初的科考舞弊案嗎?”
自己一舉成名的那樁公案,她豈會不記得。
公主稍作思索,立刻揚眉道:“他也是這一年的考生?”
怎麼還偏這麼巧,亦在陳州。
莫非……舞弊案另有玄機?和梁國丈有關係?
她急忙裏裡外外檢查這塊入場牌,然而官府製造全是一個模板,並無多餘之處。
今秋見他們定睛專研,三個人對着巴掌大的木頭來回琢磨,甚為不解:“要不,切開來看看呢?”
……
牌子不厚,橫着對半切怕損壞了什麼要緊的證據,只能豎著,這可就是個精細活兒了。
奈何隋策不在,於是臨時找來府中的大廚頂上。
公主殿下一直在旁叮囑他輕點、輕點:“若你感覺切到何物,立刻就停下,別硬來知道嗎?”
大廚給她那緊張的態度搞得投鼠忌器,一腦門兒的汗。
鋒銳的刀刃對準正中的位置,他糾結起臂膀的肌肉,剛要用力,誰承想彷彿是劈到了什麼紋路,只聽“啪”的脆響,很快便一分為二。
“裏面有暗格!”付臨野提醒。
木牌的中間果真被掏空了一小塊,正好裝着張疊了好幾折的紙。
商音忙展開來瞧,紙張許是年深日久,呈現出泛黃的顏色,四周還有毛邊。
只見上面記載着一戶夏姓人家的田產畝數,人口詳情,賦稅徭役等等。
“戶主名為夏少惜……”她不解地喃喃自語,“這份資料……”
背後一個嗓音接話道:“是戶籍。”
屋內的年輕人同時朝門邊望去,雲瑾捧着托盤好整以暇地進門,給他們幾人換上新茶和果點。
今秋聞言復又看了一眼,“雖說內容相似,可我見過我家的戶籍,不是這樣的啊。”
雲姑姑直起身,“這是鴻德十二年新政之前的舊版,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年了,和如今用的當然不同。”
“你們年輕人怕是沒幾個有印象了。”她兀自收拾杯盤,“我們這歲數的倒是不陌生。”
商音:“舊版?”
她同方靈均、付臨野二人對視過眼神,年輕的戶部侍郎當下明白:“交給我吧,我來查這份戶籍。”
公主僅猶豫了半瞬,便毫無懷疑地將證物遞給了他,“那一切就拜託你。”
方靈均:“嗯。”
“殿下——”
偏廳外忽聽得有人輕叩,侍衛打扮的青年躬身向她行禮,“時候差不多了。”
商音這才斂容深吸了口氣,回應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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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酉正下鑰,六部大概在申時左右就陸續有朝官離宮歸家。
這通往丹鳳門的路上滿是各部各司的大人們,連顯赫如方閣老不時也能偶遇上幾回,洒掃得光可鑒人的青石磚迎天下才子,送八方文人。
楊秀走在其中,背脊挺得筆直,間或與一兩位同僚客客氣氣地作揖寒暄,叫一聲“某大人好”“某大人下職了?”“改日一同赴詩會”云云。
如此地位與身份,是二十幾年來在家鄉背負農活兒苦讀的書生從沒體會過的,也是他夢寐以求多年的渴望。
思及這般,楊秀愈發昂起了頭顱,腳步輕快欲飛,臉上的得意之色簡直要溢出來。
“楊大人,回家啊?”
沿途碰到乘馬車的鴻臚寺少卿。
楊秀笑得斯文,“是啊。”
少卿十分熱絡,“要不,我送大人一程?”
“誒,不必。”他禮貌地推拒,“在下還要去玲瓏街給家母買些糕點,多謝李大人美意。”
楊秀自認為自己這番言談很符合眼下的官銜,儒雅且不失體面,頗覺飄飄然。
告別了同僚,他頂着那身大紅袍子,在御街上招搖過市,正轉進一處窄巷,腦後一桿悶棍打下,他翻了個白眼,哼都沒哼出一聲,倒地不起。
楊大人悠悠轉醒時,只覺自己正趴在一席價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迷迷糊糊中,四周的陳設隱約有些眼熟。
他手腳被束,艱難地抬高視線,堪堪對上那玫瑰椅內翹腿撐頭,冷眼望着自己的重華公主。
楊秀打了個激靈,像是被腦袋的傷疼清醒了,眼裏瞬間有了神色——惶恐萬分。
他蠕動着直起身,“殿、殿下……”
再看屋中。
一旁是文選司的小方大人,另一旁是都察院有名的鐵嘴,那邊還站着面帶鄙夷的裴茗。
“楊大人好官運啊。”
公主臉上掛着笑,扶桌而起,步子邁得懶散又輕蔑,“多日不見,您都從城郊小小的一介知縣坐到了京城六部郎中的位子。”
“這官兒升得可謂平步登天啊,真叫本公主望塵莫及。”
楊秀賊膽大,人膽卻小,咽了口唾沫勉強穩住心態,猶沖她訕笑:“是……是卑職不知禮數,高興得,都忘了上門來感謝殿下的提拔之恩。”
“我的提拔之恩?”
說話間商音已行至他跟前,公主一腿屈膝連蹲身的動作也格外優雅,剛和楊秀對視上,商音就出手捏住他的臉,“我看,是梁國丈的提拔之恩吧?”
她指甲留得長,修得也尖,稍一用力便在其面頰上鉗出深深的凹印來。
商音恨得近乎切齒,“楊秀,我待你不薄啊。”
“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那份和離計劃,是你交給梁少毅的,對嗎?”
楊秀:“殿下,這其中有誤會,卑職、卑職……”
“誤會?”她打斷的同時,指尖愈發收緊了力道,掐得楊大人直抽涼氣。女人的指甲也不是善茬啊!
“楊秀,我宇文笙這輩子最記恨旁人騙我,尤其是我信任的人。”
“你可真是步步都踩在我的忌諱之上。”
商音抓着他的下巴扔到一邊,打了個手勢,示意兩側的侍衛上前。
楊秀起初還沒明白她此舉的意思,待到重華府豢養的江湖打手們揍到他頭臉上時,他才開始大驚失色。
“你們、你們……”
他夾雜一聲慘叫,“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啊!”
因得渾身被捆成了粽子,楊秀只得原地打起滾,邊喊邊嗷:“我可是朝廷命官!”
“公主!”
他哀嚎,“您不能毆打朝廷……誒!命官的……啊!”
商音仍回她的椅子上坐下,接過今秋遞來的絹帕,極度厭惡地仔細擦着手指。
“對付不了姓梁的,我還對付不了你了。”
她趾高氣昂地梗着脖子,“他說本公主不能毆打朝廷命官,付御史,你念給他聽聽。”
付臨野向來熱愛顯眼,聞聲清了清喉嚨,抖抖袖子取出一份奏章。
“刑部郎中楊秀,自到任以來四處結黨,其心不良,共受賄銀錢百餘兩,無故因私事逗留在外兩日未歸,懈怠職責,罔顧法紀,對重華公主大不敬……”
楊秀支起一張青一塊紫一塊的臉,辯駁道:“卑職幾時對公主不敬……”
商音瞪着眼喝道:“說你有就有,嚷什麼!”
付臨野合上文書,笑得和善仁厚,“楊大人,這份奏章在下不日便會呈往內閣,有太子親筆的硃批,您明天去不去上職都不重要了,橫豎也要摘印的,何必讓諸位大人們見了丟面子呢。”
楊秀:“你們……”
姓楊的可算不上樑少毅的什麼心腹,他二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關係,便是叫她整死了也未必會管。
江湖草莽的拳頭沒輕重,楊秀滾了幾圈之後氣息逐漸微弱,連叫疼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突然靈光一閃,混亂中喊道:“殿下、殿下……”
“我有關於梁尚書的情報,我有情報——”
商音抬起胳膊。
侍衛們即刻停了手。
楊秀一臉血,大蝦似的朝她腳下蹭了幾步,“卑職……哦不是,草民此前曾經意外發現,梁尚書將一名秀才關在了城郊的地牢裏。他對此諱莫如深,十分鬼祟,還威脅過小人不要宣揚,可見乾的不是光彩事!”
“秀才?”
她與自己的“軍師”們交換了一番眼神,不露聲色地接着問,“這個秀才是不是姓程。”
“對對對。”後者點頭如搗蒜,“程林青,小人認識的!他與我同在陳州貢院考試,我們還相約一起上京敲登聞鼓!”
說完,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草民這,算不算……將功折罪了?”
商音不答反問:“城郊何處?”
謹慎如梁少毅,素來會給自己準備多條後路,他調/教出的死士也不遑多讓。等重華府的侍衛闖進林間的破廟之下時,裏面早已人去樓空。
楊秀不甘心,臉青鼻腫地想討個說法。
“不管怎麼說,小人算是向您提供了線索了呀,您好歹放小人回家吧。”
“公主,重華公主……”
商音對他的哭訴置若罔聞,聽完侍衛的回稟后,愈發肯定了這書生的重要之處。
“可惜了,這條線索拿到手就是斷的。”
她嘆了口氣,依舊吩咐,“還是繼續盯着梁家,有消息立馬告訴我。”
今秋則努努嘴,示意堂上之人,“殿下,那他怎麼辦?”
商音翻了個白眼,“押進柴房,找人日夜守着,看他還會不會再吐點別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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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敏之在家中着急忙慌地尋了半日,才總算於書房處找到老父的蹤影。
“爹!”
梁國丈皺起眉。
長子近來是愈發毛躁了。
自打被隋策陰得削了官,他成天不是琢磨着怎麼找隋家的茬,就是琢磨着上哪兒揪對方的錯處,儼然成了一副市井潑婦之相,看久了他也嫌煩。
梁敏之興沖沖道:“您知道今天誰去刑部大牢探視了嗎?”
國丈翻開一頁書,淡然說:“隋日知?”
“是重華公主!”
他指尖一頓,一雙精明的細眼若有所思地抬起,“重華公主?”
老朝官只會算計下套,卻沒想到這對怨偶竟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他們還藕斷絲連啊。
梁少毅許是有些年頭沒遇上如此戲碼了,似笑非笑地覺得新鮮,“那倒有意思,不知這二位演的是破鏡重圓呢,還是棒打鴛鴦。”
不管是什麼,梁敏之都全無興趣,絕情絕愛得像個得道高僧:“他們見面肯定說了什麼!姓隋的不老實!”
國丈合上書,“隋策拖延時間也算意料之中的事了,不奇怪。既然公主和他獨處過,想來會受他什麼囑託,你派人留意宇文笙的動向。”
“至於隋策……”
他慢條斯理地眯起雙目,“不妨再添把火,他若與公主情深義重,保不齊從他嘴裏套不出什麼,而宇文笙會鬆口呢?”
“女人嘛,總是比較心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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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梁府中的氛圍比之平常更為古怪。
最明顯的便是限制下人進出,為此,小丫頭不止一次勸雲思渺放棄那個養在五月集裏的書生。
“宅子好像進了什麼不幹凈的人,近來老瞧見有侍衛到下人房去搜查,隔三差五就要抓一兩個帶走,可嚇死人了。”
她不以為意,“你沒做虧心事,怕什麼鬼敲門。”
小丫頭差點跳腳:“我們在外頭收留了一個男的!”
這還不算虧心事嗎?
她可虧心了!
雲思渺淡然從容地糾正:“我們是在做好事,勝造七級浮屠……行了,前面就到‘月華流’了,快去買桃花酥吧。”
對方聽完便要苦着臉,“哈……又讓我買,每回都排好長時間的隊呢。”
“大姑奶奶愛吃嘛,討好了她,你我都有光明的未來呀。快去快去。”
等哄着小丫環不情不願地在點心鋪的長龍外排上隊,雲思渺這才偷偷取出帷帽,往頭頂一罩,飛快穿過一條小路,直奔重華府的角門。
偏廳里。
方靈均正坐在旁邊吃茶,他是為戶籍一事而來,專在此地等商音的。
同擺糕點的婢女道了句謝,他垂頭撥開茶葉剛啜了一口,便見一位頭戴白紗冪籬的姑娘風風火火地進門,二話不說坐在了他對面。
女子約莫是有什麼急事,走得氣喘吁吁,她一下摘了帷帽,趕緊端起茶解渴。
一連喝了好幾口,才總算撥了點目光送給正對着的方靈均。
四目相交。
這倒把小方大人難住了。
方靈均一時不知自己是該起身與之見禮,還是問她可否需要再來一杯。
猶豫片刻,最後只試探性地一點頭,算是示好。
雲思渺愣了一下,忙也捧着茶碗,規規矩矩地回了一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