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三章
銅鏡里是重華公主那張明媚清貴的臉,趁身側的兩位宮女不在,她拉下衣襟查看肩上的傷。
隋策堪堪咬在頸窩處,也虧得天冷衣衫厚,這若換在夏日皆着薄紗輕衣,恐怕還不好遮掩。
過去三四天了,那牙印猶在,深紅的一圈結了疤,周遭尚有淤青……可見他下口有多狠!
商音憤憤地撅嘴打開藥膏塗抹,又是氣又是疼,手指不知輕重,反而把自己弄得齜牙咧嘴。
冷不防聽見今秋在外頭叫“殿下”,嚇得她趕緊理好衣裙,手忙腳亂地藏起膏藥盒子。
“怎、怎麼?”
大宮女笑得燦爛如花,“今天難得放晴,您不是總嚷着說想看紅楓嗎?雲姑姑找到一處絕佳的賞景之地,正適合您喝一杯香茶,吃一塊點心,看上一整日都不會膩呢。”
聽她吹得天花亂墜,商音將信將疑地皺眉,“有這麼誇張?”
“真的不騙您,您去瞧了便知道了呀。”
今秋拉她起身,“走嘛殿下,連午睡的躺椅都給您備好了,您只管放心地去,全當換換心情。”
連日來是覺得抑悶煩躁,見她如此說,商音也就鬆了口。
“好吧……”
地方在南坊的玉皇廟附近。
下了馬車還要往前行一段路。
今秋在前面引着,公主在後面跟隨,周遭景緻是山清水秀別有風味,不過不見遊人,反而遠處的寒光湖,隱有畫船若隱若現。
“還沒到么?”
商音提起裙子避開小徑上的青苔,“早知這麼偏僻,應該雇頂轎子的。”
“前面便到了。”今秋回身去攙扶她,“人太多會掃了雅興呀,何況坐轎子怎麼看風景呢,您說是吧?”
公主沒工夫與之耍嘴皮,抬眼時依稀能望見紅楓艷艷的一抹山色,水榭幽靜安適,雲姑姑似乎就在裏頭。
心知是將近了,她正要高興,等快步行至亭台曲廊下,卻驀地看清眼前之人。
青年換上了他從前常穿的玄色織紅箭袖,英俊的眉眼乾乾淨淨,分明有乍見她時的欣喜,欣喜里又帶着點愧疚的討好之意,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
一見是他,商音掛在唇上的笑說散就散,不悅之色取而代之,立刻揪着裙子掉轉頭,大步往回走。
“誒,商音……”
隋策在身後叫住她。
公主停是停了,分明不悅地橫了一眼旁邊的今秋,大宮女自知理虧,縮着脖子朝她吐吐舌頭。
就猜到是他們幾人聯合搞的鬼,她隨即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生硬地側頭:“幹什麼?”
青年試探性地開口,“我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
“但對不起我還是要說的,無論你要不要接受。”
商音背對着隋策一言不發地凝視地面。
她提着長裙的兩手放下來垂在腿邊,聽他說話時不自覺地用手指揪起了一節衣料。
隋策打量她的背影,語氣帶着小心,“我特地多等了幾日,怕你氣沒消——不怪他們,全是我的主意——不找這樣的借口,你想必不會答應見我。”
她嘴角動了兩下,故作倨傲:“知道我不要見你,那你還使手段約我出來作甚麼?”
青年的聲音低沉中透出一絲疲憊,偏他還在淡笑,“我想和你聊一聊關於梁家的事。”
商音順口而出:“對付梁家我自己……”
他輕輕打斷,“你自己會有辦法,我明白。”
“不過。”隋策不着痕迹地引誘着,“白送上門來的消息,不要白不要,不是嗎?”
話到了這個份兒上,商音着實是再找不出什麼不近人情的推辭來,她終於猶猶豫豫地轉過身。
只這麼一轉身,抬眸觸及到他的目光,公主心頭瞬間一軟。
接着莫名地感覺喉頭哽痛,舌尖發酸。
隋策好憔悴啊。
商音捏緊了五指。
此前在舊書庫時光線昏暗,竟沒發現他整個人如此清瘦了。
“坐下說吧。”
隋策往石桌邊讓了一讓,頗識相的揀了一個離她最遠的位置。
多不容易兩位主子才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面說會兒話,今秋與雲瑾皆知情識趣地沒有上前礙眼,只遠遠地守在水榭外,替他二人把風。
隋策將一份手抄的稿子遞過去。
“和離之後我仔仔細細地徹查了梁少毅的底,他在皇史宬里的卷宗我調來看了,這是偷偷謄抄的幾頁。”
商音接了,低頭飛快一目十行。
他的字其實比較飄,總寫得龍飛鳳舞,雖不難看卻常常潦草得難辨其形。從前她就說過他好幾次,如今放在自己手裏的這份竟出乎意料的工整,像是刻意一筆一劃寫下來的。
“西南一帶一直是梁家的勢力範圍,耳目眾多,雖說年初倒了個周伯年,可依舊不影響他對這塊地方的掌控。”
隋策說道,“你我都清楚,當年梁家是靠平定凌太后的黨羽方取信於陛下的。”
鴻德帝雖是太后親生,但昔年登基時過於年輕,加之凌后權欲旺盛,朝中亦有凌、蒙兩家一手遮天,根本難以真正掌權。
甚至只能等到熬死了自己母親,才慢慢開始收拾朝政。
天子對於太后一黨恨之入骨,自然也憎恨企圖捲土重來的凌家勢力。
“據說梁少毅正是在西南的大石子坡附近發現了叛黨蹤跡,並在夜間突襲敵營才將對方一舉殲滅。”
他吐了一口悠長的氣,思索着緩緩而言,“那時我還小,聽了也沒往深里想,如今琢磨起來卻只覺得奇怪。”
商音從稿子中抬起頭:“哪裏奇怪?”
“我翻過大石子坡附近的地形圖,屯兵的話,此地並非是上上之選,反而因四面群山合圍,只一條險道進出而顯得非常局促逼仄。實在不像用兵之人會考慮的安營之處。”
“會不會……”公主揣測,“是凌家人的確不熟悉兵法呢?”
“他們也許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啊。”
“就算這樣,那地方易攻難守,連最基本的物資運輸都十分不便。”
他解釋,“而在皇史宬的記錄上卻寫‘凌氏於此密謀始自太后駕崩前’,整整一年,糧草、軍備以及傳信上諸多受阻,他們難道沒想過搬去別處嗎?”
商音因不通軍事,只能沉默地思量其中利害。
隋策指腹拂過鼻尖沉吟道,“我總隱隱有預感,此事或許另懷蹊蹺。”
青年自言自語:“西南平叛是梁氏立足的根基,我在想,若能從這事上入手,揪出點什麼,那將會事半功倍,不比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茬管用?”
商音聞言眸光里燦然生輝,竟忘了和他的嫌隙:“我也是這麼想的。”
看見她在笑,隋策頓時輕鬆了不少,眼神無端柔和下來,哪怕數日忙前跑后,缺眠少覺也感到很值了。
“正好最近西南會川衛來報,說軍械庫的軍備有異,不是數目對不上就是質量參差不齊,想請京中派人徹查。”
“我已經去兵部請命,打算借這個機會親自到大石子坡一趟。”
她聽完卻不似想像中那麼贊同,目光遲疑片晌,“你……別去了吧。”
商音垂了垂眸,“我手下還是有人能用的,不過是跑腿的功夫,讓他們做就行。”
隋策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反應,輕輕調侃道:“你關心我啊?”
不等公主皺眉反駁,他很快笑完了,正色補充,“我去更妥當些,跑腿是跑腿,勘察是勘察,他們未必有我做得好。”
隋策伸手探向懷中,一面不由分說地決定:“七日後,也便是下個月,我啟程。”
“若有進展隨時與你聯繫。”
商音還要再開口,一個精緻的掐絲琺琅盒子就推到了她面前。
重華公主尚在奇怪,對面的青年便慢吞吞地開口:“不知道你的傷好的怎麼樣……”
商音下意識地迅速捂住脖頸,臉一下子便紅了。
“這是從前番邦進貢的玉茸膏,對祛疤痕有奇效,你要是能用上的話,就收着。”
公主殿下嘴裏支吾道:“用、用不上……我早好了。”
手卻不自覺地將盒子抄走,打開來聞了聞裏頭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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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策出發前照常去兵部領文書與令牌。
時近半下午,六部各司都在忙碌,幾乎沒什麼人進出,因而途經第二道宮門,他就瞧見幾個禁軍戳在那兒偷閑聊天。
言語間談論着何事他沒聽清,倒見幾人一聲接一聲地哀嘆。
隋策收起公文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怎麼了?一個個沒精打採的。”
一干人等給嚇出了冷汗,差點沒站穩,待得發現是他,羽林軍們才算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隋將軍你啊。”
“可嚇死人了。”
“就是,就是。”
“是啊,得虧是我。”他打趣,“若叫你們汪同知撞見,你們今天可就麻煩大了。”
聽他提到汪寧,在場的羽林軍臉色頃刻難看起來,左右避諱地一打量,掩嘴朝他道:“何止是麻煩大那麼簡單吶。”
隋策看出他們神情有異,不着痕迹地挑起眉。
“您是不曉得,日前咱有個兄弟犯了點小錯處,姓汪的要殺一儆百,直接軍棍往死里打,把人給打死了!”
青年目光一爍。
“他主事以來大伙兒多不怎麼服他,汪寧心知肚明,所以才想殺雞給猴看。唉,現在軍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羽林軍搖頭不已,“誰還敢對他說一個不字?”
隋策眼眸深邃:“沒上報兵部?”
“報了,上頭壓着呢,咱又擔心遭他報復,只能不了了之。”
言罷就都是無能為力的感慨之聲。
他聽完同樣覺得難辦,摩挲着下巴遺憾道,“可惜我現在不在禁軍里供職,想替你們掙個公道也名不正言不順。”
幾名年輕的將士連忙擺手,“不必不必。”
“大將軍您已去了京營,與汪大人算是同僚,再幫着我們說話總有僭越之嫌,哪能叫您費這心思呢。”
雖是這麼說,隋策終究不大放心,到底是共事一年的戰友,他想了想,“如今我要出京南下,少則半月多則數月,此事我會好好斟酌,待回京后再考慮如何回稟兵部。”
從前只當他好相處,沒太多做上峰的架子,現下難能得此承諾,哪怕是句客套話呢,眾人依舊深感寬慰,連送他出去都帶了幾分不舍。
“行了。”隋策笑道,“好好值守吧,免得又挨軍棍。”
行至御街時,渺遠的山外不知從哪間廟宇里傳來空茫的撞鐘之聲,沉鬱而悠長,餘音不絕。
他步子忽然一停,回頭望向身後巍峨高聳,頎偉壯闊的城樓。
皇城是盛世的皇城,陽光照耀處,有檐角金碧生輝,蓬勃興旺。
他想起汗青上毫不吝惜筆墨的書寫建國之初的硝煙戰火,民不聊生。
彼時的大應還是百廢待興的大應,帝王心繫蒼生,朝臣鞠躬盡瘁。
而眼下的這座王朝正處在它一生中最鼎盛的時期。
既無窮明亮,又走下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