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懷恩街路邊的酒肆不及“杯莫停”那樣奢華輝煌,賓客滿座,小店裏的酒不好,光顧的人也少,但那酒水極烈,喝兩盞便要上頭。
付臨野端着杯子不敢飲,反而一個勁兒地勸道:“哥、哥……大哥!你就別喝了吧!”
他覺得此酒傷身,不及大酒坊釀出來的清冽甘甜,眼見隋策喝得又急又多,忍不住出手阻攔。
“都沒吃幾口東西,肚子裏全是酒,不怕腸胃燒得慌嗎……”
“燒什麼燒。”他根本聽不進去,顰眉揮開對方,反駁道,“你第一次看我喝這麼多酒的嗎?”
“不是第一次看你喝這麼多,但是第一次看你喝這麼猛啊!”付臨野頗為無奈。
憑他的身份沒資格去赴大公主的壽宴,可見這位爺一出來人就不對勁,想必是酒席上發生了何事。
而且他有強烈的預感,此事恐怕與重華公主有關。
“那又怎麼樣,就這點還喝不醉我,擔心什麼……”
付臨野左右為難,趕緊將面前的小菜往他跟前推,“我請不起好酒,你多墊幾口菜吧,省得待會兒難受。”
隋策正將一大海碗干盡,那長街上兩個醉鬼你攙我扶地往此處走來,踉蹌着滿口胡話。
“我就說今日倒霉,你偏不信。”
那人道:“出門便遇上了四公主的馬車,害我下午又是打碎東西,又是挨師父的罵。”
他口齒含混地吐出兩個字,“晦氣。”
另一個笑他,“重華公主什麼脾氣,這種話你也敢說。小心她剝你的皮,拆你的骨頭。”
“拆!”他倒是酒壯慫人膽,食指對着天高聲嚷嚷,“讓她拆!像她這樣的女人,難怪落得個和離的下場,你瞧瞧今後誰還要她……”
付臨野聽得額頭突突直跳,目之所及里的某人低頭呼吸微重,他本就不算太好的情緒此刻似乎被激得愈發膨脹,握着酒碗的手背青筋蹦起。
緊接着,隋策倏然將餘下的烈酒飲盡,“砰”地擱下杯盞,起身扭頭一拳便朝對方揍去。
“誒誒誒——”
被打的人一頭霧水,對坐的付臨野也是始料未及,連忙丟開筷子,慌裏慌張地去拉架,“大哥,大哥!使不得啊誒——”
隋策這一下根本沒收着,力道實打實的重,直將那路人掀翻了一個圈滾倒在地。
後者近乎被打懵了,不知所謂地揚起臉,尚未瞧清對手之人,很快又挨了一記。
付臨野從後面抱住他兩條胳膊,奈何這瘋狗渾起來不管不顧,發了狠非得打個痛快。
買酒的夥計循聲出來一看,立刻大驚小怪地揮起他擦桌的巾子:“嗐呀,怎麼打起來了!”
“別別別,大哥,大爺!”
付御史一介文弱書生,拖住他險些要老命了,“差不多行了,待會兒鬧大了!”
他瞥向地上口鼻都在滲血的路人甲,一面同店老闆道歉,一面拽着隋策,壓着嗓音曉以利害,“走吧,你是生怕人家認不出你怎麼的!”
……
與此同時的重華府內。
商音又一次失眠得難以入睡。
她把自己從一堆錦被中掙扎出來,煩躁又惶惶地望向窗外。天分明已經涼了,但就是覺得熱,熱得火冒三丈。
泛着銀光的弦月小巧玲瓏地掛在天邊,夜色儼然尚早。
商音發愁地用力捂着眉心。
腦中揮之不去的都是隋策在蓮池岸邊看她的最後一個眼神,那眼神分明慍色濃烈,卻無端流出一點受傷來。
公主心頭忽然莫名地一悸,不由自主地掀開被子,光着腳跳下床,打起珠簾直奔到門邊。
她指尖撫上門栓,才要拉開時,整個人仿若乍然間門回過神似的,懵懵懂懂地撤了手。
好奇怪,那一瞬間門她竟然以為隋策家門就在這附近。
彷彿自己只要略跑幾步便能看見他似的。
商音轉身背靠着門扉,思緒前所未有的荒涼,她沉默地獨自待了一陣,方步伐沉重地走回了拔步床去。
“吱呀”一聲響。
府邸的角門被人拉開半條縫隙,今秋一面輕手輕腳地往外走,一面小心地張望左右。
付臨野在旁邊站着,悄悄問她:“怎麼樣,公主睡了嗎?”
“唉,睡是睡下了。”
大宮女一言難盡地嘆了口氣,接過他遞來的油紙包,裏頭是熱騰騰的驢蹄燒餅,“但多半醒着,輾轉難眠——殿下一連好幾個晚上都這樣了。”
兩人並排挨着在那乾淨的石階上落座。
她不滿地抱怨:“還不是因為駙馬,害得我們公主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眼看人瘦了一大圈,精氣神都垮了。”
“嚯。”付臨野聽着就不幹了,“我兄弟難道就好過了嗎?在朝上替你家主子出氣,下了朝給你家主子揍人,忙前跑后,末了卻沒得個好臉色,養條狗也不至於如此冷情吧。”
今秋據理力爭,“誰讓他先不信任我們殿下的。”
“你家主子還不給他機會辯駁呢!說和離就和離,一點情分都不顧了。”
“那是皇上下的旨,和我們殿下什麼關係!”
……
雙方爭辯到一半,各自靜默着對視良久,紛紛泄了氣。
小巷安謐冷清,弦月的光潑地如水,皎潔得宛若初雪。
付臨野惆悵地托腮,對月感慨:“你說他倆這可怎麼辦呢?”
“是啊。”
今秋跟着苦惱,“這可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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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宇文泠壽宴之後,那陸無詢便算是徹徹底底纏上了商音,此人官階普通又是個虛職,平日裏多的是時間門招惹她。
尤其有梁皇后推波助瀾,幾次主動做媒,但凡她入宮,總見縫插針地要把姓陸的帶來,非得留出機會讓他倆單獨相處,搞得商音煩不勝煩。
“重華殿下接下來想去何地?不如卑職送送您?”
“用不着。”她出了宮門就被攔住。
“這麼大的日頭,當心曬着,卑職替你打把傘吧。”他全當沒聽見,自說自話。
商音翻了個白眼,加快了腳步。
姓陸的毫不介懷,邊小跑邊道:
“對了,上次派人給您帶去的《水月鏡花》圖不知您可喜歡?卑職近來還新得了一幅《鎖空庭》,正想邀殿下一同鑒賞呢。”
……
雖然實在惱他,可陸無詢每每總挑在人多的場合黏上來,她又不好當場發作,甩了無數次冷臉過去,然而他就是不疼不癢,照樣熟視無睹得像塊狗皮膏藥。
重華公主不管是生氣也好,不搭理他也罷,落在旁人眼中一概皆當做欲拒還迎看待。
眾人上下職路過總見那陸翰林追在四公主屁股後邊兒跑,少不得拿來作一樁笑話講——誰知道公主是真不喜歡,還是欲情故縱呢?
“將軍!”
光耀門的牆根下,換班交接的幾個年輕禁軍望見隋策,大老遠就朝他打招呼,神色之欣喜,如見親人。
“今日你們當班么。”
他先是詫異地抬眸,而後隨和地笑,“這是,準備下職回去喝兩杯?”
畢竟是共事一年的部下,彼此間門相處得還算融洽,因而就算隋策現在統領京營,見着老朋友依然不忘寒暄。
禁軍們聽他如此問,忍不住面露戚色地苦笑,“哪有那功夫啊,六個時辰便要來頂班,只夠吃頓飯,補上一覺罷了。”
隋策聞之奇怪,“時間門排得這麼緊?”
“是啊。”那青年不禁朝他倒苦水,“將軍不知道。”
“自從您走後,羽林軍指揮使一職暫由那位汪同知兼任,他這個人……嘖嘖嘖。”
對方諱莫如深地搖頭。
隋策:“汪同知?……汪寧?”
另一個心直口快:“可不就是與梁敏之交好的那個汪寧嗎,梁大少爺出事竟沒牽連到他,真是運氣好。”
同伴低聲呵斥,“少說兩句吧。”
汪寧乃梁家的親信,隋策在京營時是有所耳聞,聽說他接管羽林衛后一想服眾,二想立威,搞出不少破事,動則罰俸罰軍棍,脾氣也不好相與,使得軍中民怨沸起,怨聲載道。
“唉,還是將軍在的時候好。”
那人說完,旁的幾個禁軍跟着小聲附和,“就是啊,他們都說想調去京營的威武軍,在將軍手底下做事,我也想了。”
隋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京營可沒你們想得那麼輕鬆,每日的訓練比禁軍繁重得多。”
“行了吧。”
他往青年的肩頭輕輕一打,寬慰道:“說不定汪同知僅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過些時候就好了呢,別那麼悲觀。”
一干人等遺憾地嘆着氣。
正是在此時,一個人影行色匆匆穿過光耀門,許是走得太急未曾留神,撞到了禁軍的佩刀上,羽林衛被他碰歪了玄甲,他卻不道句歉,自己穩住身形,仍舊大步流星地往外跑。
“什麼人吶……”
那禁軍扶住帽子,不由嘀咕。
“趕着投胎嗎?”
一旁的幾個羽林衛倒熟識此人,不以為意地輕笑:“陸翰林么,是這樣的,八成追重華公主的轎子去了,他最近簡直就是公主的跟屁蟲,一聽見消息跑得比誰都快,想入贅的心思可謂昭然若揭啊。”
另一個腦子裏根本不過話,便張嘴八卦,“嗐,我瞧這四公主恐怕樂意得很,陸家背靠國公府,如此被人追捧豈不是長臉么?女人嘛,耳根子軟,過不了幾天多半又能見一回紅妝十里的架勢……”
邊上的同僚狠狠地用手擰了他的胳膊一把。
猛然意識到隋大將軍猶在身畔,青年差點嚇出冷汗來,嘴唇立刻就白了,老老實實地閉嘴僵直而立,頗忌憚地咽了口唾沫。
“將……軍……”
他囁嚅着不敢高聲語。
不曾想隋策好似只失了一會兒神,表情如常地垂着眼瞼,唇邊甚至還留有餘溫的笑意,舉止合理又得體地一點頭。
“我尚有要事告知兵部,不和你們多聊了。”
眾人趕緊恭送他。
“將軍慢走。”
直到對方拐進了六部,羽林衛們才鬆口氣,紛紛拿腳踹那嘴碎的小年輕。
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還真會戳人痛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