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七章
歸月閣的小茶房裏。
老太監將一份名冊推到商音跟前,說話時語氣還是慢條斯理,吐詞清晰,“這是殿下之前要的,梁氏黨羽的名錄,已詳細補充到正八品主簿。”
言罷,他又另取出一本來放上去,“梁氏的對敵,以及不與他親近的朝臣冊子,我也讓人做了一本,殿下可比對着觀看。”
商音口中道了句謝,卻僅信手一翻,“他對家有哪些一目了然,再清楚不過,便是上冊也沒幾個,所以才不叫你多費功夫。”
“老奴閑在深宮,橫豎無事可做,能替殿下多分擔一些是一些。”
顧玉德脾氣和順,動作穩當地給她斟滿了茶,貌似不經意地問:“殿下如今與駙馬和離,孤身一人,還打算向梁氏復仇么?”
聽到“和離”,她撥弄書頁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頓,容色平常地抬眸,“行百里者半九十,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我總不能現在放棄。”
他聞之頷首,試探道:“是……仍去找小方大人?”
公主飛快否認,“不找他!”
“這些男人都沒什麼用。”
她無所畏懼地倨傲道,“求人不如求己,本公主自己來,省得說我連累別人。”
商音若有所思地垂目自語,“總有辦法的。”
老太監聽完,眼觀鼻鼻觀心,心領神會地不再提此事,轉而說道:“老奴派人整合名冊時,倒是得到一個關於梁家父子的秘聞。”
她問:“什麼?”
“梁氏養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數量不少,名為‘長山衛’,多年來除了替他剷除異己,同樣幫他打聽各處的情報。”
“這又怎麼。”商音未覺不妥,“高門大戶養着給自己咬人的狗並不稀奇,我也有啊。”
老太監不緊不慢,“據底下人帶回的話說,梁家‘長山衛’此前一直在找什麼人,大江南北滿世界地搜尋,似乎頗為重視。”
她秀眉一挑。
聽他接下來道:“而恰恰是在近兩月,別地的‘長山衛’活動卻逐漸沒那麼頻繁,反而往京城聚攏,像是……已經找到了。”
“老奴不知此事於殿下是否有所助力,但還請殿下多多留意。”
自宮中出來,下了小轎,皇城邊兒的窄巷裏停着公主府的馬車——尋常坐車入宮的朝官們也多是將自家車子放在此處。
商音猶在回想顧玉德提醒她的那番話。
梁家在找人。
能驚動死士的,肯定不是一般身份。換做商音自己,她若找什麼心心念念牽挂着的人,那也是派出侍衛或託付京兆府幫忙,死士出面是要動刀子的。
所以……對方鐵定知道梁國丈的什麼秘密。
“殿下。”
雲瑾見她要上車,問說,“時候尚早,殿下還打算去哪裏嗎?”
商音隨口應道:“哪兒都不想去,回府吧。”
雲姑姑和今秋就這點不一樣。
姑姑年長,算起來是公主娘親那一輩的人,長輩大多愛操心,她如果認定了什麼事兒對她好,半點也不會鬆口。
“入秋了,難得天氣這般涼爽,作甚麼老在家窩着啊,得多往外走走,聞聞人氣兒才是。您看您,十天半月沒出過門了,不怕悶得慌嗎?”
商音覺得闔府進出的又不是鬼,輕輕無奈:“府里有人氣兒。”
“府里怎比得上外頭熱鬧?下人是下人,下人再多終歸是伺候的,打雜的,與桌椅擺設無異,人得往有煙火氣兒的地方去才是呀,您看便是那些花啊草啊的,也是鬧市裡長得更好些。”
今秋在旁幫腔:“就是啊就是啊,殿下總不出府,人瞧着都不及平時水靈了。”
商音連忙捧住自己的臉摸索。
“橫豎已經上了街,您不想去看看新上的胭脂水粉,新出的話本雜記,新到的花花草草嗎?”
“走嘛,走嘛殿下。”
她和雲瑾左右施法,煩得公主實在沒了脾氣,只得老老實實地被架着去逛街市。
和離之後,商音就再未見過隋策。
身邊的人怕她多想,從不在她面前說起這個名字,便是談論也僅在背地裏。所以商音只知道隋策被了調去京營。
離開羽林衛,他現在一個月才入皇城述職一回,所以儘管自己進宮面聖的次數不少,能偶遇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
大概正因如此,當時隔多日又一次看到他,重華公主才感到這麼地意外。
彼時商音正站在常光顧的那家花市架子下挑牡丹,街邊的當鋪后拐出兩個人來,一路有說有笑,嗓音極其爽朗,帶着點慵懶上翹的味道。
她聽着莫名耳熟,幾乎是下意識地直起身。
秋葉紅楓當頭展開一片濃艷的橙黃,有細碎的微光漏下,照得青年那張臉年輕又明亮,眼角的笑紋剛好彎成一道弧。
隋策一反常態,他穿了身清爽斯文的靛藍直裰,外罩一件寬袖紗袍,握着柄玉骨的摺扇在手,與友人從那邊走來時,端方俊雅得像誰家愛附庸風雅的紈絝少爺。
商音有那麼一瞬居然沒認出來。
“這種事本就該讓子勤出馬,他最擅長……”
隋策笑了一半,眼裏的光就不期而遇地掃到這邊,他神情中用於交際的溫潤逐漸消散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商音再熟悉不過的陰陽怪氣。
青年側目望着她,微微歪頭,牙根似乎是咬着的,唇角肌肉繃緊,一副要笑不笑的挑釁之色。
重華公主剛還在怔愣,見狀那遇強則強的脾氣就上來了,立時不甘示弱地揚眉瞪回去。
就你會甩臉子嗎?
誰還不會了。
她翻了個優雅的白眼仍舊俯身端詳掌柜進獻的花,“東洋牡丹我要三盆,雪山之巔兩盆,黑色銀蓮種若有了再派人到公主府上取錢。”
隋策經過花店,便毫無徵兆地停住了步子。
一側的友人發現他視線盯着的是“那位”殿下,頓時住了口不敢多問什麼——這永平城何人不知他二位的恩怨情仇,當即挪開一小步,在邊上背景似的戳着。
掌柜滿臉堆笑,應承的話才要說出口,一個弔兒郎當的身影便行至跟前,指着手底下的花:“老闆。”
他故意加重語氣:“我也要三盆東洋牡丹,兩盆雪山之巔,黑色銀蓮花種子有多少拿多少。”
商音離他幾步之遠,聞言腹誹着別過眼。
心道:學人精。
他懂什麼種花養草。
掌柜十分為難:“駙……大將軍,小店的東洋牡丹和雪山之巔攏共就各四盆,沒這麼多呀。要不,您且把餘下的帶走,等新貨到了,我親自讓人給您送去?”
隋策不說好,亦不說不好,只眉梢一弔,唇角勾得簡直欠揍,“我出雙倍。”
商音星眸一瞪,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明目張胆地不要臉,此時此刻當然不會服軟,立馬迎難直上:“我出三倍!”
他好整以暇地繼續往下跟,“我出四倍,不僅出四倍,這兒的牡丹與芍藥我全包了。”
公主殿下咬了咬牙,一把推着掌柜的肩,“我出五倍,所有的花都不許賣給他!”
掌柜:“……”
這兩位怎麼打起來了!
隋某人不緊不慢道:“我出六倍。”
“我十倍!”
“十五倍。”
“十五倍。”商音終於忍不住轉向他,“你有那麼多錢嗎?”
“你管我有沒有。”隋策抱着雙臂一聳肩,似笑非笑地抿着濃郁的嘲諷,“反正我加得起,四公主若是怕了,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誰怕了!”重華公主不出所料被氣得不輕,她發了狠,揚言道,“整條街的花店我全包下了,從這一刻起,不賣姓隋的一草一木。”
隋某人聽得直點頭,煞有介事地比了個拇指,給她意思意思地鼓鼓掌。
“不愧是公主殿下,財大氣粗,鄙人佩服。”
商音一面氣哼哼地磨牙,一面不屑道,“你有本事再加啊。”
不想他能屈能伸地攤開手,“我沒本事,不加了。”
她那一口氣剛咽下去不過半瞬,很快就回過味兒來,指着他鼻尖質問,“你故意抬我的價?”
隋策眨了下眼,承認得毫不臉紅,“是啊,我故意的。”
“怎麼,後悔了?”
他這一句話仿若一語雙關,道出口后兩個人都不動聲色地怔了一怔。
青年掛在唇邊的冷嘲熱諷不自覺褪去,他像是為了掩飾情緒,一眨眼后便瞥向了別處,展開扇子風度翩翩地裝模作樣。
商音面不改色地冷哼,“笑話,本公主缺這點錢嗎?”
話並非正面回答,隋策意味不明地頷了頷首,“那殿下您慢慢逛,卑職不奉陪了。”
她盯着街上的那道背影,貝齒左右磨得用力。雲瑾此時方上前來,與花店掌柜對視一眼,問她家殿下:“花店……當真要買嗎?殿下一時氣話,其實倒也不必……”
“買!”
“怎麼不買。”商音輸什麼都不輸氣勢,“讓管事開銀子。”
隋策或許是與什麼人相約在這近處的酒肆赴宴,她離開花市往前行了不多久就看見他搖着扇子進去。
酒樓不及“杯莫停”雅緻,許是價格便宜,什麼三教九流的都在裏頭吃喝。
他那模樣扎眼得很,甫一露面,坐在周圍的幾個花娘便沖這邊拋起了媚眼,惹得邊上的世家子們不懷好意地吹起口哨,還拿手肘捅了捅隋策,示意他招姑娘喜歡。
“那公子瞧着好生面熟。”
身後的胭脂鋪前,年輕的小姐妹交頭接耳議論,“似乎哪裏見過,可又想不起來了。”“哎呀,隋駙馬你還記不得?從前常在御街一代巡視的。”
“啊,是隋將軍呀?”
她頗感詫異,而後定睛打量一番才信了似的,“他從前着戎裝倒是不覺着什麼,眼下換了裝扮,反而清俊了不少。”
另一個贊同,“何止,我瞧比小方大人還好看呢。”
年長的揶揄道:“喜歡啊?反正隋大人孤身一個,你不妨回去讓母親替你說媒唄。”
“哪兒輪得上我呀。”她略感遺憾地笑,“想嫁進隋家的大有人在呢,咱們的身份肯定是配不上了。”
這聲音自重華公主背後走過去。
她抿着唇面色不愉,雲瑾在旁偷偷看時,只覺殿下嘴裏的一口銀牙咬得滋滋直響,簡直能泛出火星來。
和離的旨意雖是鴻德帝派人親自送到重華府的,但此事一出,挨休的隋策在坊間的名聲反而暴漲,人人皆道他不容易,忍受四公主足足一年,最後還沒落得個好下場。
而勛貴們的想法更是清奇——能包容宇文笙那麼久的男人,他一定不簡單!連重華公主都可以忍耐,還有什麼是忍不了的,自家閨女嫁過去必然不會受委屈。
一時間上隋府說媒的絡繹不絕,隋家大公子莫名成了香餑餑。
反之,對商音的揣測大多是老生常談了,世人見怪不怪——重華公主嘛,有什麼是她干不出來的?
別說是和離,謀殺親夫也不稀奇啊。
酒肆內,不曉得哪位闊綽的老闆娘給他們送了幾壺好酒,京營里的少爺兵們知道是沾了隋策的光,一個勁兒地調侃他。
青年卻沒說什麼,垂眼擺弄手裏的酒杯,唇邊的笑很寡淡。
不經意瞥到窗外時,明媚鮮妍的少女佇立在人來人往當中,發現商音也同樣注視這邊,他表情先是一頓,神色隨即鋒利起來,好似非要讓她看見自己現在過得多自在似的,得意地挑起眉,朝她一舉杯盞。
哼。
“回去了!”
果不其然,公主氣得扭頭就走。
隋策還維持着得意的神態,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處,視線卻也沒有挪開,到了最後,反而顯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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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送來的牡丹玫瑰擺滿了院子。
夜裏,商音將天價請回家的雪山之巔修完枝葉,往窗邊一推,正好和桔梗花並排。九月恰是花期,白色的桔梗在她這小半年地精心蒔養下開得繁華燦爛。
她拿手指輕輕撫了撫,甚至不敢太過用力。
桔梗便溫柔地一點頭,安靜得悄無聲息。
商音在桌邊支着腦袋沐浴月色,她特地熄了所有的燈便於清輝入室,下人們都被打發回房休息,萬籟俱寂。
公主側過身時,背後的酸枝小榻就撞入視野里。
說不上為什麼,這張矮榻她沒叫人搬走。
但平日幾乎也沒有用場,被褥枕頭全撤了,只露出其中雕刻精細的鴛鴦戲水紋樣。
這還是當初成親時,宮裏給置辦的。
商音慢條斯理地拂過漆得光亮的刻紋,莫名想起那天黃昏綵綢繡球高掛,烏泱泱的儀仗前呼後擁,華貴的轎輦穿過永平城最熱鬧的街,喜氣洋洋地抬進這座府邸。彼時她並不高興。
但如今想想,或許此生也不會再有那麼風光的一幕了吧。
真虧啊。
商音自嘲地搖頭笑笑,最好的日子也叫她氣過去了。
重華公主抬起視線,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環視着自己這方奢靡的住所,想着和隋策吵過的那麼多次架,想着在懷恩街驚馬,在圍場山野躲追兵,想着偷偷背着今秋吃宵夜,想着每回給他留門,他腳步聲里的小心。
原來都一年了。
她說:“過得真快。”
隋大將軍回府時,他親娘便覺察到他這次喝得比以往多,儘管人沒醉還清醒着,但下盤不太穩。
楊氏忙命小丫鬟去煮酸辣湯來,讓他先別睡,否則明早宿醉頭疼耽誤上職。
隋策坐在桌案前一個勁兒地同她說沒事。
“你自己休息吧,不用管我,我不要緊,真的不要緊,真的……”
楊氏替他打扇子,不禁皺眉,“話都啰嗦了那麼多還沒事哪?”
隋策:“……”
“剛剛聽子勤說,“她言語娓娓,“你今天在街上同公主起了爭執,騙得她花了好大一筆錢。”
“是不是因為這個,所以心情不好啊?”
“沒有。”
他眉頭一蹙,那樣子看上去略顯心煩,“跟她沒關係。”
“還嘴硬。”婦人不輕不重地責備了一句,“你有什麼情緒,我能看不出來么?曉得你為此事不高興,但公主無論如何也是個女孩子,你怎麼能欺負女孩子呢?”
隋策脫口而出:“我沒想欺負她。”
楊氏溫婉地據理力爭:“你那就是在欺負她,她會難過的。”
他心頭一刺,莫名着急起來,藉著酒勁直言道:“我只是……不明白。”
隋策狠狠地抿緊唇角,彷彿找她說理一樣,“她在宮裏為什麼半個字的表態都沒有。”
“我知道惹惱了皇上,非得和離那沒辦法,我認。她哪怕維護一句,就算讓我跪下來求他收回成命,刀山火海我都不會眨一眼,可她這樣,她這樣……”
隋策:“我……”
他好似忽然失語,望着楊氏目光里滿含掙扎,良久才低聲道:“我會覺得是我一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