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二章

第82章 第八二章

一眼看見商音手裏握着的摺扇,隋策就笑起來。

“這東西居然還在——從哪兒讓你翻出來的?以前我怎麼沒找到。”

她示意枕邊,揚起扇柄:“你的嗎?”

“自然是我的。”

他行至床前挨在一旁坐下,信手抽走,動作熟練地“唰”聲展開,擱在胸前瀟洒倜儻地輕搖輕扇,“本少爺昔年當紈絝之時的道具,名家所繪,親筆題字。放到今天,價格恐怕還不便宜。”

公主殿下先將信將疑地瞥他,繼而努努嘴,“上頭畫著的人呢?”

“我啊。”隋某人毫不臉紅,“不像嗎?”

他擺到眼前細瞧,“很明顯嘛。”

商音對此鄙夷不已,“胡說,哪裏像你了,你有那麼清秀么?”

“嘖……”隋策啼笑皆非,“七八年前畢竟年輕面嫩,尚且水靈,小爺我也是曾經做過美男子的好么,你別不信。”

他滿口長嘆短嘆的感慨,“我是叫吹角連營給耽誤了的風流雅士,現在的文壇中沒我,是他們的損失。”

知道隋策自戀起來收不住勢,她皺起鼻子半是嘲諷半是輕嗔:“哼,我如何不記得你小時候模樣好看啊?”

說完自己回憶片晌,愈發篤定,“感覺挺普通的。”

“那是你對我有偏見。”他義正辭嚴,“我進宮哪回不是屁股後面跟一群小郡主小宮女,甩都甩不掉。”

對方自鳴得意,“暗戀小爺的人,可多了去了。”

商音翻着白眼好笑,沒把他的話當真。

羽林將軍卻有幾分懷念地端詳着扇面,“以前這玩意大家人手一把,付臨野也有,成日裏穿得花枝招展,招搖過市。”

他懷念地打量周圍,“許久沒回家了,四壁都翻新了好幾次——正巧能讓你看看我從小長大的住處。”

“進門左邊的牆上還有十一二歲時做的標記,每日總要叫下人替我觀察是否長了身高。唉,房裏好玩的或多或少被他們收走,要麼就扔掉了,這會兒瞧着可沒我離家前滿當。”

隋策往床上一躺,到底是睡慣了的地方,大喇喇地舒展四肢,像是只格外放鬆的柴狗。

商音側頭瞧他片晌,好奇地問,“你小時候也住這兒的嗎?”

“嗯,睡的是同一張床。”

他說著,指尖撩起她後背披散的一縷秀髮,懶洋洋地閑談,“幾時也帶我去瞧瞧你住的地方?”

“那沒什麼好瞧的。”

她在旁看他,“我不像你,小時候隔三差五地搬宮宇,一點可留戀的物件都沒有,看了也是白看。”

隋策:“那倒是……”

他險些忘了這個。

商音落在食指上的青絲被捲成了幾道彎,很快又筆直柔順地落下,青年似乎是乍然想到了什麼,驀地一蹦而起,飛快下床。

“對了——”

隋策跑到桌案處,在旁邊的柜子裏一個抽屜一個抽屜的翻找,不知是在尋何物,片刻后才窸窸窣窣地握着一件東西神秘地走來。

“幹什麼?”

商音見他手藏在身後,探頭想瞧個究竟,卻幾次三番被他躲過。

“什麼啊?”隋策繞到她背面,半倚在床上,怕她偷看還不由分說地將腦袋掰回去。

很快頸項間便多出一抹清爽的冰涼。

她夏日的裏衣十分輕薄,對此感受得頗為真切。

商音立刻低下頭,兩指拈起鎖骨上那串做工略顯拙劣的珍珠鏈子。珍珠不是上品,大小還各有千秋,實在算不上貴重。

隋策屈腿一搭手,笑道:“我自己做的,少時跟着別人學養蛤蜊,一養就是三四年,好不容易養大了拆開,結果只得這些。”

“我於是想着,何等辛苦費力才得一串,可不能隨意舍了人,必得等將來成親,誰是我媳婦就送給誰。”

“原本幾個月前便準備回家取了給你的,可惜一直有事情耽擱。”

商音目光懷疑地壓下眼皮,“我們成親之日你怎麼不給?”

“……你那時候像我媳婦嗎?”

這理由算是勉勉強強,她手執珠鏈,再對照不遠處的銅鏡遙遙觀賞,只覺怎麼看,怎麼難看。

“不行不行不行……太丑了。”

公主殿下說話就要摘。

“……”

隋策沒見過如此不給人面子的,忙拉住她手腕,“喂,我一腔溫情,我的心意啊,你嫌丑?!”

商音理直氣壯,“心意也架不住它真的丑啊!太拉低身價了,我不要戴。”

“你有衣裳遮着,戴在裏頭又沒人瞧見!”他繼續堅持。

公主依舊我行我素,“怎麼瞧不見,我自己就瞧得見。”

兩人從爭執拌嘴到動手動腳,一個要取,一個反對,不多時便在床上扭打起來。以至於,端奶茶來的婢女們在外頭叩門,都能聽見裏面的動靜。各自掩嘴偷笑。

“少爺。”

府里待得久的侍婢還是習慣如此喚他,“奶茶熱好了。”

隋策:“進、進來……”

床上的兩位主子張皇收拾好衣着頭髮,一副凜然肅穆的模樣端坐得略顯生硬。

臨睡前一碗熱奶茶是隋家的習慣,據說能夠安神助眠。

婢女收拾完杯盤退出去后,外間的燈便滅了,只屋內留了一盞,照得視野昏昏的,漆得油亮的檀木櫃椅於燭火下近乎發光。

商音是頭一回在旁人府邸過夜。

她枕的雖是自家枕頭,但鼻息里深深一嗅,仍能聞到別的香氣,同隋策身上的,有些類似。

忍不住,就多嗅了幾下。

隋策睡在靠牆一側,閉着眼睛面朝著她,儘管困得犯懶,仍舊開口問:“怎麼了?”

商音道:“聞聞你家床榻上熏的什麼香。”

她湊在薄被裏專註地琢磨少頃,“和你……衣料中的味道差不多,挺好聞的。”

這回他倒奇了,睜眼問:“是嗎?什麼味兒?”

隋策還抬起胳膊特地聞了聞,“我身上還帶香氣?我很少熏香的。”

她答得頗為直白:“有點像爛木頭的氣味。”

隋策:“……”

不愧是公主殿下,永遠都如此能煞風景。

這應當是商音和他第一次頭挨着頭同床共枕。

在南山圍場那會兒,隋策為了避免尷尬,只擁被半靠着軟枕而眠,自是沒有現在眼對眼來得直接。

與之在同一高度平視時,商音才發覺,自上而下看隋策,他的五官眉眼會比以往更深邃。

青年白日間恣意乖張,彷彿什麼事都難往心裏去,然而此刻閉目休憩,眉心卻若有似無地皺着。

可見,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商音一言不發地注視許久,試探性地伸出手。

尚未觸及到他的臉頰,隋策已有所感,掌心覆上來握着她的,先是牽到唇邊輕輕蹭了一下,然後才收進懷中。

身後的燈燭不安地跳了跳,牆上都是巨大的灰影。

她終於開了口:“為難老人家了,一把年紀還受這些罪。”

隋策聽出來這話里的自責,將五指握得緊了緊,語氣盡量自然地表現出輕鬆:“橫豎老爹歲數也大了,就像他自己說的,與其陷於朝里的是是非非,倒不如早點抽身而退。

“他的性子的確不太適合做官。”

話雖如此……

但主動辭官和被迫革職畢竟是兩碼事。

“同那邊的梁子已經結下。”商音欲言又止,“往後的路,恐怕更不好走,你……我們得做好準備。”

隋策抬起眼皮,瞳眸深處清澈而幽邃,他淡笑着貼在枕上略一點頭,說:“嗯。”

繞過她腰肢的手臂沒怎麼用力氣,便已將人撈到近前,環抱着應下:“知道。”

商音在他懷裏揚起下巴,“你若在朝中遇到什麼麻煩,或是刁難,記得要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有我的人脈,說不定能幫到你。”

她其實還想囑咐什麼。

明明一天下來心中很不踏實,可又覺得,隋家最近事多,他已經夠煩的了,何況這些事還都是因自己而起。

於心有愧,言行不免就生出諸多猶豫。

隋策:“……好,一定。”

他道完“好”字,語氣聽着便已經很疲憊了。

商音沒捨得再攪他的好夢,只能困在他臂彎間,不大舒適地合眼睡下。

……貼得太緊,又悶又熱,真是一點也不舒坦。

原以為吏部的文書要過兩天才到,沒想第二日清晨就送來了,還並非吏部下發,而是由內閣審批后皇帝親筆擬的詔書。

鴻德帝在聖旨上給足了隋日知面子,遣詞委婉,對於光祿寺大祭上的疏漏,只輕描淡寫一句就遮了過去。

能看出來,天子的氣至此也差不多該消了。

隋氏一族的榮耀到這一輩,最風光的便只剩下隋策一人,族裏旁支要麼遠派地方為官,要麼就是掛職虛銜。來頭雖大,實權卻有限。

商音陪着隋家兩夫妻用完了中飯才坐馬車返回公主府。

午後的太陽正烈,晴空無雲阻礙,光便暴虐地當空落下。如此迫人的熱浪哪怕是有華蓋遮頂,也一樣叫人睜不開眼。

她用團扇擋在太陽穴邊,急匆匆地準備進門,那石獅子后的一個身影像怕錯過了似的,也跟着快步而出。

比驕陽還明媚的雲家姑娘單薄地站在不遠處看她。

商音餘光不經意地瞥到了,帶着幾分狐疑停下步子,在炎夏酷烈的大太陽中顰眉端詳對方。

雲思渺不敢離得太近,一是為避嫌,二來亦畏懼公主殿下的淫威。

她話不好言明,只擺正姿態低頭恭恭敬敬地朝商音深鞠一躬。

自從在城郊長亭受公主威脅之後,回到梁家,皇后那邊忽然命她不必再去隋駙馬跟前晃悠了,而所謂的美人計更是就此不了了之。

梁府上下仿若自顧自地在忙什麼,一時間竟無人理會她。

再怎麼貌比西施的女子,要是派不上用場,便與花瓶無異。

雲思渺好幾次追問父親一事的後續,那位姑奶奶卻屢屢搪塞,想回去卻也不肯放她走,只叫她安分地在府上等着聽皇後娘娘的安排。

梁家已對她不管不顧,雲思渺急得沒有辦法。

恰好日前,樊州的家書傳來,娘親說一位從京城下放的大官替她們還清了所有債務,連父親的案子也批複重申了。

這事兒辦得隱晦,並未向外聲張,據那位京官所言,他是奉公主所託而來的。

大應朝哪位公主能管她的閑事,答案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雲思渺不知重華殿下此舉是為了堵她的嘴還是為了收買人心,但無論如何,她都感懷於心,即便當牛做馬也心甘情願。

於是彎腰下去盯着滾熱的地面語焉不詳地說道:“多謝四公主。”

“公主以後若有何吩咐,思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商音聽完,許是壓根沒放在心上,掃了她一眼就進府躲太陽了。

**

隋日知雖已被革職,此事掀起的流言一時卻沒那麼快過去。

起初是議論他常年豢養外室的醜聞,連帶隋策也成了朝堂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

商音派人狠狠地禁了一回,可惜是揚湯止沸,越不讓百姓嚼舌根,他們越逆反着要嚼舌根。最終只能罷了,畢竟她自己的名聲都難以挽回,何況替別人呢。

再然後是祭祀酒水的遺症。

原本經太醫調理,諸位大臣皆已康復如初,然而回府休養的幾個老臣里總有一兩個體質弱的,要麼從前便有病史,要麼年老體衰,這麼一折騰,竟有個沒能挺過來,一命嗚呼。

雖說死的那位死因並非是由酒水引起的,但終歸是引火索,家中人咽不下這口氣,上門找隋日知理論。

隋寺卿早就沒有官職在身,旁人對他自然沒了多少忌憚。這老頭兒又一貫好脾性,認錯、認賠、任人辱罵。

半個月以來隋府周遭都是雞飛狗跳的,路人經過都得繞着走,生怕沾了晦氣。

隋家不好過,隋策再如何豁朗這些天也不□□露出些許心事重重。

商音自己沒了主意,跟着不太高興,找來今秋讓她進宮一趟,問問雲瑾與顧大叔有沒有什麼好的法子。

此時的官場。

知道重華公主近日頗為不順,在朝當差的裴茗怎能聽不見同僚的議論之聲,故而挑了個休沐日,邀上楊秀到公主府拜訪。

因得前次商音有意引見,裴茗理所當然的認為楊秀和他是同類人,皆為公主幕僚,受其恩惠。如今於天逸被罰去了地方,殿下身邊缺少出謀劃策的,故而才將此人收入麾下,這並不難理解。

所以裴茗很熱絡,偶爾得閑了便去信到彭縣與楊秀交流詩文,推心置腹。不過楊大人作為父母官,俗事繁雜,倒是不常回他。

“殿下瞧着清減了許多。”

荷花廳中陰涼,婢女給二位大人擺上冰鎮的瓜果及解暑的甜湯。

裴茗道了句謝,依舊關切商音,“您要留心身體,外頭的風言風語傳個一陣也就過去了,您憂思過重,吃虧的還是自己。”

他說完,一旁的楊秀也附和,“是啊殿下,有什麼事大可吩咐我們去辦。”

重華公主在上座無奈且疲敝地嘆了口氣,淡笑:“勞煩你們來看我,有心了。”

裴茗:“唉,我們這算得了什麼?幾句寬慰的話罷了。真正煩心的是殿下您。”

商音頷首以示感謝:“我會想辦法找些別的新鮮事調開眾人的注意力,屆時看要不要送兩位老人家到江南一帶頤養天年。”

知道重華公主受隋駙馬家中的破事連累,楊秀其實並不贊同她與隋日知走得太近。

說白了,公主雖下嫁出降,可到底是隋策入贅,她怎麼著都是宇文皇室的人,和隋家關係遠着呢,隋大人犯事兒與她什麼相干,不如早些撇清為好。

但話不能直說,他只道:“殿下,老人家年紀大了,恐怕不宜舟車勞頓。”

“哦對。”商音想起來楊氏有病在身,讚許地點頭,“還是你考慮得周到。”

等下人們添完了他們各自碗裏的酸梅湯,恭敬地退了出去,裴茗才忽然壓低嗓音:“您這段時日行事可得當心點。”

見他似乎話裏有話,商音也跟着傾身細聽。

裴大人神情嚴肅:“不久之前梁家大公子梁敏之找上我,聽他那旁敲側擊的意思,是想讓我為他們所用,好暗中監視殿下的一舉一動。”

公主波瀾不驚地挑起眉。

“他許了卑職不少好處,不止金銀千萬,更有刑部郎中這等高官厚祿……恐怕是有備而來,殿下可要警惕。”儘管不知梁國丈與公主有什麼仇怨,裴茗卻不多問,畢竟是諸位大人物的鬥爭,好奇太多反倒不妥。

言罷又朝邊上的楊秀提醒,“禾如也是,提防着點兒。”

楊知縣端着甜湯走神一般恍惚了良久,而後才反應過來,忙道:“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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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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