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④章
那時皇子公主們在南書房聽太傅講學,因為桌案上有擺給老師的瓜果,商音總是磨蹭到最後一個離開,趁貼身宮女還沒來接她,倉皇躲到角落去猛啃幾口解解饞。
杏黃的帷幔上掛着一隻風鈴。
鈴聲叮噹作響。
視線里便多出一雙圓頭飛鸞的小繡鞋。
眉目清秀的三公主蹲在她面前,壓着嗓音問說,“你是不是很餓啊?”
隨後捧到眼底下的兩隻手托着一方裝有桂花綠豆糕的絹帕。
點心碎成了渣,應該也是偷偷藏的。
“很奇怪。”
商音將胳膊橫伸着搭在石欄上,“整個南書房那麼多兄弟姊妹,就她一個人發現了我不對勁。”
她神情不知是喜是怨,唇邊的弧度懷念又疏離,“宇文姝的洞察力,真的與眾不同。”
作為皇后的嫡女,她身份尊貴,小小年紀待人處事竟頗有一套手段,三言兩語便唬得收養商音的昭容給她換了飲食,連周遭侍奉的宮人們也都重新謹慎起來。
在年幼的重華公主眼裏,僅大她幾個月的三姐姐既端莊又穩重,做事成熟得簡直像個大人。
她那時候太需要找個人來依靠了,不知不覺就將宇文姝視作自己最親近的人。
“她教我怎麼威懾下人,怎樣對付后妃,如何討好長輩,乃至於讀書習字,作畫賦詩……”
“我曾經想,她對我這般好,即使讓我以後用命去還都是值得的。”
昔年的重華公主,還是個只會動不動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遇到大事便六神無主。兩相對比之下,從容不迫,運籌帷幄的三公主厲害得宛若神明。
她連看她都是帶着敬仰的,時時刻刻喜歡追在她後面跑。
“那會兒覺得她真好啊。”商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彷彿已然不在意隋策是不是在身旁。
青年餘光瞥到石亭外送酒菜的僕役,悄然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擱在邊上,莫要驚擾。
“聰明,漂亮,人溫柔,也討長輩們喜歡。”
“我期待今後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嚮往她,傾慕她,所以心甘情願地想對她好。”
她輕聲自語,“有什麼好東西攢着存着也要留給她,稀奇的,有趣的事,第一時間就想拉她一塊兒去看。
“像是春日放紙鳶,盛夏撈科斗,晚秋摘桂花做糖糕,隆冬堆雪明燈。”
甚至祭奠榮貴妃時,她都不忘提一句——宮裏有個對我很好的姐姐。
月色升在柔嘉殿上空,屋中燭火綽綽,侍女踮腳用鉤子掛上燈籠。
兩個年紀小的交頭接耳好奇:“你說,咱們殿下怎麼那麼討厭四公主啊?”
“不知道,我來柔嘉殿也才半年,我倒想問呢。”
“除了姑姑,這宮裏沒人待過五年以上吧?”
“噓——”
管事的大宮女掖手在身後矗立,威嚇着斥了一句:“主子的過往是你們該打聽的嗎?”
一幫人唯唯諾諾不敢言語。
她罵道:“還不下去做事!”
窗邊對月編絡子的宇文姝許是聽見了隻言片語,眼眸轉向此處,但不過須臾就面無表情收了回去,依然忙碌着指尖翻花。
三公主上面其實有個孿生姐姐,養到三歲沒養活,夭折了。
幼時尚不知生死,只憑着孩子的直覺傷傷心心哭過一場。
當年凌太后健在,碰巧見她在靈堂前落淚,忽然間悲從中來,摟住她一陣安慰,憐惜孩子小小年紀就遭遇至親逝去之痛。
此刻三公主巴掌大的腦袋裏裝的人情世故還不多,不承想僅是如此就能得太后的垂愛。
深宮中的人,發起狠時六親不認,偶爾又會因為一些細枝末節而觸動。
悲喜皆乃一時興起。
至此,她便留了個心眼,發現但凡自己一提及亡故的姐妹,擠一點傷心淚,總能博得周圍長輩的同情。
靠着這個,連平素待誰都一樣寡淡的鴻德帝竟也會露出些許動容。
從那時她就明白,原來人心是可以利用的。
母妃不算受寵,而自己又只是個女孩,比不上兄長更被皇室尊崇,為了能在偌大的宮闈里多一分重視,打從宇文姝記事起,便不自覺地開始籌謀着左右逢源。
她喜歡聽旁人誇她穩重,贊她得體,喜歡在鴻德帝或是別的妃嬪處得到一句端方雅正的評價。
這或許是對庶出公主唯一的安慰。
那時的宇文姝也曾聽說隔壁明音殿的榮妃,知道有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公主,知道父皇喜歡她們母女倆,恩寵和賞賜流水似的踏破門檻,是闔宮矚目且羨慕的地方。
宇文姝起初沒怎麼注意商音。
兩宮來往不多,情誼都浮於表面。母妃過去串門不常帶她,貴妃前來做客也不攜那位妹妹。
日子一長,連對方什麼模樣都不甚清楚。
直到,榮氏突遭橫禍,梁家平叛立功,而自己的母親藉此一朝翻身,榮登皇后位。
她從一個不起眼的公主,順理成章地變為了嫡出,無論是服飾規制或是儀仗鹵簿皆與長姐大公主比肩,愈發擺正了地位和姿態。
宇文姝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便是平日裏走路都帶着揚眉吐氣。
而彼時再見得商音那邊人走茶涼,日子坎坷艱難,出於憐憫,出於嫡姐的包容,她十分樂意伸手幫一把。
這樣的施捨,會讓她有種雙方地位交換的感覺。
是自己寬宏大量,不計較從前對方高高在上,目中無人。
她打心底里認為這算是以德報怨。
小公主心思簡單,很輕易地就對她掏心掏肺,日日黏在身後叫“姐姐”,事事聽從,唯她馬首是瞻。
連梁皇后偶爾與之閑談,都會順嘴問一句,“榮妃家的四公主,好像很愛纏着你,挺聽你的話啊?”
宇文姝與人相處或許是帶着目的,可一旦對方誠摯起來,她也不是沒有過一絲真心的。
給商音帶的點心會比別人的多出一種,給她的花簪特地留的最少見的一款,還有香包香囊皆是一針一線親手所做。
如果沒有之後的事,宇文姝覺得,她們的關係應該會這麼相安無事的保持下去。
“稍長一些后,我遇上了顧大叔,他開始指點我。”商音道,“告訴我這禁宮裏要怎麼活才是正確的。”
老太監侍奉過兩代君主,看盡了皇城的爾虞我詐與恩怨涼薄,他的乾兒子太監遍佈三宮六院,要打聽消息是再容易不過。
“他說,我若想為我娘報仇,就不能永遠躲在人後。我得有可以倚仗的靠山,榮家不行,宇文姝不行,深宮內苑我一無所有,只有一個血親——”
她的父皇,鴻德皇帝。
要討好鴻德帝並不難,他喜歡嘴甜活潑的小孩子,能撒嬌,會撒嬌就行。再加上她本是榮貴妃唯一的女兒,只需要幾個契機,便收穫顯著。
宇文姝怎麼也沒料到,商音如此簡單地便能哄得鴻德帝對她上心。
她漸漸地不再尋求自己的庇護,不再手足無措地跑來找自己拿主意。
她還知道怎麼見機行事,怎麼討巧地從鴻德帝那兒要到各種對她有利的諭旨。
身邊伺候不周到的宮人換了,待她不冷不熱的昭容換了,連住處也換了——商音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公主,竟能獨佔一座殿宇,這是史無前例的事。
至於吃穿用度當然不必提。
重華公主再不用餓到跑去佛堂蒲團上坐着嚼冷饅頭了。
商音低聲道:“我念着她對我的好,每每得到什麼貴重的賞,總是第一時間跑來給她獻寶。”
——“姐姐,這是北方進貢的雪貂皮,一共才五張,我得了倆,我們正好一人一件啊。”
——“建寧的玉液長春和紫筍,你喜歡哪一種?”
——“我拿墨綠金緞做的坎肩,看看,怎麼樣?配你正合適。”
宇文姝冷眼見她擺到自己面前來的那些珍寶,樁樁件件分外刺目,好比硬生生地懟臉扇了一巴掌。
她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地對她,換得的居然是這般不加掩飾的炫耀。
她更不明白為什麼平時看上去那麼不易親近的父皇,竟能叫商音靠一頓裝瘋賣傻便哄得眉開眼笑。而她無論做得再好,來來回回,也僅有一句“姝兒頗識大體。”
商音:“我怕我有的她沒有。”
“怕她多心,甚至比之平日還要更熱情。”
眾人逐漸意識到陛下待小公主不同尋常。
闔宮上下的侍女太監們何其八面玲瓏,紛紛轉了臉子,宮妃美人們的語氣跟着各自恭敬了不少,都尊“重華公主”而極少再叫“四公主”。
她無論去何處都趾高氣昂,無論同何人說話都底氣十足。
宇文姝行在宮牆冗長的夾道間,有那麼一瞬,她發覺自己這個皇后嫡出的公主身份如此尷尬,所有的榮耀光芒皆叫死了娘的商音一舉蓋過。
她感覺不值。
為自己不值。
憑什麼她可以易如反掌地得到一切,憑什麼她不必循規蹈矩,做錯事也可以堂而皇之被人原諒,被人一笑了之地寵着。
憑什麼那個成日追在她屁股後頭,萬事不懂的廢物也能有此等的成就。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商音淡淡開口,“宮廷逐漸掀起了一陣流言蜚語,傳得似模似樣。”
起初只是傳她恃寵而驕,不好伺候。
到後面愈演愈烈,什麼棒殺宮女,毒打太監,濫用私刑。
鴻德帝雖然狠狠地禁止過一回,還殺雞儆猴以儆效尤,但無濟於事。明面上宮中不再非議,實際私底下更做實了公主的惡行。
她忽然意味不明地偏頭嗤笑,“最開始,我根本沒懷疑到她頭上,她在我跟前依舊是一個溫柔聰慧的好姐姐。”
“我向她鳴不平,和她痛斥宮裏顛倒黑白,不辨是非,她還真情實感的安慰我,替我出主意,裝得跟真的一樣。結果一扭頭,就將這些話挑挑揀揀地告訴了別人。”
從幾位皇子到常進宮的郡主、世子,宮妃們的家眷,所有人開始有意無意地避着她,躲着她,視她如洪水猛獸。
商音:“她想叫我眾叛親離,想讓我如從前一般孤苦無依。”
“這麼一來,我能依賴的,就又只有她了。”
隋策注視着她的眉眼,語氣盡量輕地問道:“然後呢?”
“然後?”商音信手要去拿酒瓶子,搖了兩下發現早已喝光,“然後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在宮裏名聲掃地,隨着年紀漸長,她手伸到了宮外——也或許是宮裏的人十傳百傳出去的——總之,里裡外外都很狼藉。”
隋策替她端來酒菜。
“因為沒有同齡人作伴,最初我的確是將她看作唯一的稻草,想着,知心人貴精不貴多,推心置腹地專註待她一個人便好。”
商音喝了一口,“她那時脾氣越來越壞,我能忍就忍,包容了她好久。”
“為什麼?”隋策陪着她淺酌,“她不是都達到目的了嗎?怎麼還這麼對你。”
“能是為什麼。”
她懶洋洋地托着臉頰,“本公主討人喜歡唄,哪怕太監宮女視我如水火,皇子郡主避我如蛇蠍,父皇照舊對我好,她就是嫉妒。”
“再後來是顧大叔將她私底下的小動作告訴了我,包括什麼,故意派人雨夜裏將我的房門鎖住,在皇后、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同太子挑撥離間……”
“到底是梁皇后的女兒,我早不該對她有什麼期待。”
言至於此,商音交疊着手臂枕在下巴上,目光微沉地凝視水面,“如今才明白,她想要的,是小六那樣言聽計從的跟班。”
“可我不是。”
隋策坐在一旁看她。
她不笑也不生氣時五官眉目透出平日裏難以察覺的哀婉落寞,眼波澄澈如海,大約是隨了她那嬌花照水的母親。
商音好一會兒沒聽見他吱聲,不免顰眉側目,不悅道:“幹嘛不說話?”
這不是怕被你嫌打岔討人厭嗎。
隋策無奈地笑道:“沒什麼……只是想不到,你們王孫貴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從前只道你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她終於趴累了,慢條斯理地坐起身,“哪有那麼容易。”
“這天底下,什麼地方不是戰場。後宮,朝堂,街市,一鎮一村,便是一個小小的衙門,人口不過百的集子也會矛盾重重,利益相爭。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生而在世,誰不辛苦。”
“所以。”他握着空酒杯好奇,“正是因為宇文姝,才讓你脾氣變成今天這樣子的?”
商音頗感不滿地瞪了隋策一眼,無所謂地冷哼,“脾氣不好又如何。”
“我討厭背叛,痛恨兩面三刀,尤其是遭最親近的人背刺。”她理直氣壯:“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好相與,知道我囂張跋扈,等那些人聞風喪膽地跑了,肯留在我身邊的,才是願意真心待我的。”
哪怕多年過去,最終守着她的只有不值一提的侍婢與年邁的宮女。
可見富貴金窩裏的人情大多如紙,張張皆薄,是沒有一個肯正眼看她的。
隋策聞之有些新鮮。
他還是頭回聽得如此簡單粗暴篩選心腹的方式,果真帶着點重華公主的風格。
青年臉上細微的表情沒能逃過商音的餘光,她仗着酒勁不高興:“你笑什麼!”
隋某人認錯態度積極又熟練,“沒有,不敢。”
後者氣哼哼地收回眼,端起酒壺再灌了幾杯,忽然感慨地吐出一口氣,眸色清明地說道:
“只是有點對不起小方大人,把他卷進這樁破事裏來。”
*
大雨是從午後隨着一團黑雲降臨永平城的,雨勢由細轉急,不過半個時辰便瓢潑傾盆,下得天地茫茫蒙塵,街頭巷尾昏暗混沌。
懷恩街某間不起眼的酒肆里,雪青夾紗袍的年輕公子正執杯獨飲。
他喝得多,滿桌滿地皆是酒罈,但分明又不像是能喝之人,偶爾會被辛辣嗆住,咳得面色通紅,形容狼狽,竟分不清是醉酒還是嗆喉。
雨天食客少,店中僅零星坐着幾個談生意的商賈,小二上前擦桌子時擔憂地勸上兩句:“小方大人,您少喝兩口吧……烈酒傷身哪。”
哪怕落到這副心境,他仍不忘平和地道一聲“多謝”,說:“不必管我。”
言罷繼續一杯又一杯強行往嘴裏灌。
那模樣不像在喝酒,簡直像在服毒。
酒肆外檐上的雨珠連成細線,下成了密而急的水簾。
水汽朦朧的長街盡頭,重華公主舉着油紙傘遠遠地站在高樓搖曳的燈籠下,微明的火光閃爍不定地落在她臉龐,潑天大雨中,妖冶得像落入凡間的精魅。
商音耳邊迴響着此前今秋提醒她的話——
“殿下,小方大人而今深受情商,正是心靈最脆弱的時候,您若此刻出現在他面前,保管比之前耍的那些花招都要來得有效。
“他絕對視您如解語之花,屆時談婚論嫁,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公主抬眸望了望那水流如注的酒舍房檐,每一片瓦均叫雨沖刷得明澈透亮。
商音知道今秋的言論在理。
方靈均是個心思純良之人。
只要這當下,自己踏入那間鋪子,籌謀已久的計劃,一直以來想嫁入方家的願望,便能就此實現。
她憎恨了梁氏多少年。
幼時的遭遇歷歷在目。
三月春典因結交朝臣引發的亂子猶在眼前。
只要她成為方家的媳婦。
只要她有方氏這文臣之首的背景,一切難題無不迎刃而解。
另一頭。
藉著雨勢遮蔽身形的隋策正立於湯餅鋪子后,和今秋一併注視着酒肆方向的動靜。
當商音定定注視着方靈均時,他同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說……”
隋策抱起雙臂,不太有底氣地問旁邊的婢女,“她會進去嗎?”
今秋不以為意地挑挑眉,“我賭殿下會進去。”
隋某人登時轉頭,非常介懷地瞥她:“你不是站我這邊的嗎?”
今秋:“就事論事呀。”
他不是滋味地抿着唇,仍看向商音的背影,不甘心道:“那我賭她不會進去。”
反正也沒得選。
天光朦朧,糟糕的雨勢使得周遭過路的車馬行人寥寥無幾。
衣裙難得低調的重華公主舉着鵝黃點銀杏的傘,那剪映筆直清麗,詩意迷濛得好似隨時能入畫。
隋策凝視着的目光漸次專註起來,竟莫名覺得有點緊張。
正是下一刻。
商音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521!啊!多麼吉利的節日!!作者在這裏祝大家節日快樂!
還順便加了個更!(。
咳咳咳。
這兩章解釋一下兩位勤勤懇懇助攻多日的配角。
語文書和商音相遇的時候都正處在小學初中階段,簡而言之就是青春期女生之間的矛盾。
類似於校園霸凌,集體孤立,pua之類之類的……
手段不見得多高明,但陰影會伴隨一生(相信我,童年陰影遠比成年陰影來得更久更深刻)
但從某種意義上講,語文書也算成就了商音吧,沒有她也不會有一身帶刺,堅不可摧的重華公主。
也希望大家都不要遇到校園霸凌~身邊都是可可愛愛,善良美麗的人~
PS:為什麼對這個卷名如此驚訝,這不是常規套路嗎
看上卷名不就能猜出這如此押韻的下卷名嗎(bushi)
大家安心,糖都是會有的
末快樂,今天給大家發發紅包限時24h~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奔之鹿鳴5瓶;嘟嚕double.、shinecherry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