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一章

第41章 第四一章

美好的一日早朝從抨擊重華公主開始。

有了昨天炒起來的氛圍,今日群臣的情緒可就一致多了,許御史甚至不用刻意煽風點火,滿朝就都是上書請求鴻德帝降罪四公主的,想來天子也不敢力壓眾怒包庇一個無足輕重的宇文笙。

而且他分明感覺到,事情發展至今,不少人隨波逐浪,連都察院中亦有好些言官跟着自己義憤填膺地慷慨陳詞。

許御史冷眼旁觀着周遭那些年輕的同僚裝腔作勢,只覺所謂的鐵嘴直言也不過如此,到頭來還不是撿人家吃剩下的。

付臨野帶着他的左膀右臂們激情熱血,唾沫橫飛地挑了商音兩天的刺。

待到第三日時,不等朝中老臣取出奏疏繼續催皇帝下旨,這殿上的風向突然就變了味兒。

都察院的御史們不知怎的,罵累了公主便調轉矛頭,開始往諸位老學究身上找茬。小到奏摺上的錯字、官袍腰帶的配飾顏色、鬍鬚上沾了湯汁沒擦凈等等,大到六部各司公務上的紕漏疏忽、人員監管不力、述職公文敷衍了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這吃皇糧熬資歷的百官們也不是神仙,偶爾當差時馬虎糊弄一二再正常不過,哪經得起他們這麼往死里深究。

可眾人輪番挨了一頓彈劾之後,又都看不出對方這氣勢洶洶地究竟沖什麼而來,好一陣子摸不着頭腦。

然而但凡有人前日在朝提及重華公主招攬寒門一事,第二日必有彈章擺上御前。

很快的,嗅覺敏感的老油子們便咂摸出了點兒什麼,漸漸地收了對商音的步步緊逼。

許御史眼看火要滅,這還得了,當下又上呈文,在殿中大談“禮義廉恥”,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冷飯重炒,買賬的可就不及第一次多了,此次附和者只寥寥幾人。

宦海里浮沉的個個精得堪比千年狐狸,這四公主本就是鴻德帝的掌上明珠,罵個一兩回表表態也就罷了,誰會上躥下跳日日給九五之尊找不痛快。

真當天子是吃素的?

可許御史不懂這個道理,他依舊熱衷拱火,愣是要把不識相進行到底。

下朝後在“杯莫停”復盤此事時,面對隋策的提醒,付臨野叼着酒杯,壓根沒將這人放在眼裏。

“要弄他還不容易?”他輕描淡寫地豎起食指,“一本彈劾文的事兒。”

付大嘴深諳春秋筆法一道,在寫彈劾書上整個朝野無出其右,再加上他遍佈都察院的耳目,不過半宿,一份精緻的奏疏就成了型。

付某人實在是陰陽怪氣的一把好手,連罵人都能罵得文采飛揚,詞律優美。

“大嫂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正值朝參日,臨進和元殿前,他迎着晨曦志在必得地沖隋大將軍揚了揚手中的摺子,“光靠兩個管奏章文書的通政司經歷能成什麼氣候?這幫人寫公文,連怎麼下套子都不會。”

付臨野一副不可一世的狂妄樣牽唇哂笑,囂張地對他一眨眼,“要搞事情,怎麼能少了我們。”

隋策真沒想到此人專精攪渾水還能這麼引以為傲,他抱起雙臂啼笑皆非地打量對方,納悶道,“誒,你說你天天找人家的麻煩,就不怕別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參你幾本?”

“參啊。”他無所謂地一攤手,天不怕地不怕地叫囂,“小事隨便參,大事他參不了。”

付臨野:“付某人既敢入這一行,就有他們拿不住把柄的本事。”

說完,成竹在胸地叉起腰,“何況就算他拿住了,小爺也有能耐駁回去。”

“嘖嘖嘖。”隋策真是沒眼看他這翹尾巴的樣兒,直搖頭,“朝中有你這樣的文臣真是我大應的福報,我看是當官阻礙了你的天賦,你就該去當個訟師的。”

“行了吧兄弟。你該慶幸我不會去找你的茬。”付臨野沒他那麼高,只好踮了下腳,拇指一抹鼻尖,豪氣十足地示意道,“走,進去了。”

這日的早朝可就有熱鬧看了。

簡直堪稱是許御史醜聞共賞大典。

他老底被挖得一個不剩,前腳參重華公主言行不軌,於禮不合,後腳就被爆出當年為謀仕途,至老父於不顧,棄養雙親,餓死老母的劣跡,此為不孝。

他參重華公主結黨營私,很快就有人呈出其外派湖廣時結交地方官上供的賬簿,此為不忠。

許大人上不忠君愛國,下不贍養長輩,年輕的言官口舌犀利,全然不看在同僚的情面上,將他從頭到腳貶了個一文不值。

說是大應之蛀蟲,舉國之毒瘤,若非律例限制,他就該當場自盡以謝天下,最好能自行凌遲,少一刀都不夠誠心的。

鴻德帝原本便向著商音,看此人不順眼很久了,正愁沒個打手給台階,見狀當然求之不得地貶了他的官,外放遼東。

朝堂上折騰得腥風血雨,在坊間隋策也沒閑着。

他先是出錢擺平了京中大大小小的勾欄瓦肆,將有關商音的話本評書全都撤下來。畢竟留着這些東西無異於是活靶子,總會給某些有心之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緊接着他再加了一筆錢,將信王世子的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潤色一番,讓這幫嘴碎上茶樓里當新鮮事兒散佈。

什麼世子妃曾是某罪臣之女,為保父兄性命求上那喜怒無常,暴虐陰鷙的信王世子,世子看在她姣好面容上使手段讓其父免於問斬改為流放,卻因身份之故只能讓她在別莊做外室養着。因世子愛慘了這姑娘,最終說服信王扶正做了妻。誰承想近來居然有傳聞,說世子曾有一粒硃砂痣乃鄰國某公主,由於世子妃模樣像極對方,才對她寵愛有加。眼下二人為此鬧崩,正虐戀情深,你跑我追,好不沸騰。

其中情節之曲折跌宕,內容之喜聞樂見,聽得永平城的男女老幼如痴如醉,津津有味,迅速將重華公主的事拋在腦後。

時政齟齬哪有八卦戀情有意思?

再有閑人不懷好意地提起,也都當陳詞濫調,激不起多少興趣。

大家都在等信王世子澄清自我,勇敢追愛呢,皇親國戚收買個把書生算個什麼鳥事兒?

隋策站在茶樓下叼着一根剔牙的青枝聽街邊小販議論紛紛,彷彿早有預料似的輕笑一聲。

人言么,無論何種驚濤駭浪的逸聞,在百姓的記憶中也就聽個響,誰真的往心裏去。

找個冤大頭岔開眾人的視線,這事兒不就結了。

“造勢還得這麼造。”他把青枝往唇邊一咬,自語道,“學着點吧,傻丫頭。”就在永平城內各方勢力忙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時候,鴻德帝的諭旨也毫無懸念的來到了重華府內。

商音跪在地上聆聽聖諭。

宣旨的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先不咸不淡照本宣科地稱讚了她在南山圍場的大仁大勇,賞了整整大半篇幅的金銀珍物,繼而話鋒一轉,又批判她與朝臣來往過近,不知避嫌,最後則八竿子打不着地提了一句清明將至,要她在公主府內替太后與故去的兩位宮妃吃齋念佛,盡孝半月。

商音當然聽得出這是什麼意思。

天子擺明是給紅棗再打一巴掌,借祭祀的由頭禁她的足。鴻德帝到底沒辦法頂着百官激憤的群情來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貴為九五之尊也難堵悠悠眾口,總得給底下人一個交代。

重華公主垂首謝了恩典,起身來要接旨。太監統領將玉軸放到她手中,拂塵一掃,眼角便漫起笑紋。

“殿下稍候,皇上過一會兒怕是要登府門與殿下敘敘家常。”

她聞言微愣:“我父皇?”

天子輕易是不出宮門的,但偶爾到朝臣家中喝兩盞茶也不是沒有的事,可畢竟政務繁多抽不開身,一年裏大概就那麼兩三回。

自從商音出嫁,當然也是做女兒的入宮去看父親,怎好叫父親親自上門呢。

不消說,鴻德帝此舉的用意非常明顯,一則是來安撫她,給閨女些寬慰,二則同樣有震懾旁人的意思——皇帝已經作出讓步,就別再盯着人家公主不放了。

父女倆碰面之處是正院的廳堂。

今秋擺好茶果后便自行退出去,待在門外不遠不近的地方。

沒了外人在場,鴻德帝的姿態較之平時更加隨和。

他一身玄色的常服,絳紗袍鬆鬆垮垮地套在肩上,若非胸前盤着條金線圓龍,瞧着就像個平易近人的致仕老鄉紳。

商音悄悄深吸一口氣,勉強打起精神捧茶給他喝,“父皇,這是我今年得的,剛摘的明前龍井,您嘗嘗看。”

鴻德帝負手側過身來,卻並未接她的茶,只一言不發地用掌心將杯子摁回了桌上。

商音正面露詫異,便聽他咳嗽了兩聲,嗓音蒼啞地問:“覺得委屈嗎?”

甫一聞得此話她腦中驟白,瞬間咬住唇,良久才不是滋味地垂目回答:“……有一點。”

耳邊聽到天子長而低沉的嘆息。

鴻德帝的手在她頭頂上略停片瞬,或許是想摸一摸女兒的髮髻,又不知怎的收了回去,仍舊背在身後。

“商音啊。”

宇文煥很少叫她的小名,與別人不同,鴻德帝每次這樣喚她時,反而是在極嚴肅極莊重的場合。

“父皇雖作為一國之君,但也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他言語間深藏歉疚,“許多事上,父皇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商音耷拉着腦袋,把玩裙子上的絛帶,悶悶回應:“我知道。”

“朕是皇帝,就註定了朕不能全然給予你尋常父親能給的東西。”鴻德帝看向她,渾濁的老眼中矇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商音就聽見他用一種極壓抑的語調低沉道:

“商音,你要原諒朕……”

她抬起頭時正好逆光,鴻德帝握拳輕咳,臉上猶含病容,似乎比在南山圍場那會還要嚴重幾分。

商音忙過去替他撫背。

皇帝也沒揮開她,只端起蓋碗飲水潤喉。

新茶剛剛放涼,鴻德帝便帶着烏泱泱的太監侍從們,步出了重華府。

商音一路送到府邸門外,站在石階下注視着聖駕一行啟程回宮。

她心事重重地掖手發著呆,長久立於原地里沒動彈。她不發話,周遭也沒人敢上前打攪,只放任公主一個人在街旁出神。

一直以來,商音都覺得鴻德帝高大得像座山,一言九鼎,聲威赫赫。而自己唯有倚仗高山方可遮風避雨,乘涼取暖。可這次短聚之後,她才無端發現父皇老了,是真的老了,連走路的姿態都透出疲憊,背光而行時脊梁骨甚至有些佝僂。

神龜雖壽尚且猶有竟時,萬歲萬歲難道就真的能長命百歲了嗎?

“啪”的一聲。

她被響指打回了神,一怔愣,迎上面前一張俊逸清秀的臉。

來者的眉目生得格外濃烈,是看一眼就很難讓人挪開視線的那類。

“你幹嘛呢?”

隋策剛下職,着軟甲的官袍還未換,似笑非笑道,“大街上站着發獃。”

商音很快收斂表情,避開他的眼光,心不在焉地道了句,“是你啊。”

“怎麼。”他往皇城方向投去一眼,意有所指,“聽說剛剛陛下來過?”

“嗯。”

商音甩着大袖,活動着兩臂的筋骨朝院裏走。

“上頭宣了旨,讓在家禁足半個月。他是來安慰我的。”

隋策聞之輕笑調侃,“不錯啊,你派頭倒是不小,還有天子親自登門安撫。換成旁人可沒那麼好的待遇。”

“呵,是嗎。”

重華公主對這番奉承不為所動,過了影壁,正院裏管事的尚在核對宮中抬進來的賞賜,她看也沒看就吩咐:“這兒一共價值多少,你登記成冊,折成金銀全捐到西南受災的兩縣去。”

對方不由一訥,“啊?”

“全、全捐掉啊?”

商音皺眉重複,“對,全捐。”

反正是為了春典的事賠給她銀子,不要也罷。

管事捏着紙筆拿不準主意,終究是隋策遞了個眼神給他,“去吧,公主都吩咐了,愣着幹什麼。”

“是……”

他說完,抱懷歪過身問她:“還生氣呢?”

“我生什麼氣。”商音抬手放在迴廊的扶欄上,語氣平靜,“世人以人言善我,必以人言罪我,愚民不過牆頭草,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麼想的。”

她抿唇頓了頓,“……就是有些對不住裴茗他們。”

受此事牽連,他二人也是貶官的貶官,外派的外派。

商音悄悄嘆了口氣,倒是狐疑地瞥着他,“說起來,你這些天都上哪裏鬼混了,夜裏也回來那麼晚。”

隋策不在意地一笑,“這不是忙着嗎,衛所事情多。”

*

四公主被罰禁足的消息傳到彭縣已是一日之後。

楊秀接到縣丞的書信時嚇得面無血色,連連暗道“好險”。

還好自己請求公主主持春典的奏章尚未遞呈上去,否則麻煩就大了!

他趕緊翻出那文書,抖着手放到燭火上燒,直看着化作了灰燼,方拿袖子擦去鬢邊冷汗。

真是萬幸啊。

如今重華公主的事落得這個下場,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受到質疑。

作者有話要說:綠寶子這轉移熱點的手段不去做公關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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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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