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累贅
醫生神情厭惡,同時對此諱莫如深,不肯多言,這反倒勾起了實習生的好奇心。
實習生回去之後,對早兩年來的後勤部室友旁敲側擊,總算搞清楚頂層盡頭的病房裏躺的人是誰。
——他們英明神武的基地領袖葉瀾舟曾經的朋友。
也是葉瀾舟這個完美領袖身上唯一的敗筆。
十年前,天災剛剛降臨的時候,還是個十八|九歲少年的葉瀾舟與朋友結伴逃亡,途中遭遇世界上最早的一波異種潮的圍攻。
彼時沒有覺醒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自然不是異種潮的對手,那位朋友為了救葉瀾舟,被某個異種刺穿了身體。
葉瀾舟以為摯友已死,精神瀕臨崩潰的情況下覺醒了,帶着朋友的“屍體”殺出重圍,路上偶遇了一位老醫生,才發現朋友還有一口氣。
自那之後他便燃起了一絲希望,無論如何也想要救下朋友。
最初他帶領一批人建立了一號基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能讓他的朋友有地方休養身體。
後來追隨者越來越多,基地一次次被異種潮摧毀又重建,一直建到如今規模最大的八號基地,葉瀾舟也始終沒有放棄他的朋友。
再艱難的條件下,他也要保證朋友能夠得到救治。
這樣知恩圖報的義舉和友情本該是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的美談。
如果那位朋友還有醒來的希望的話。
那位朋友昏迷了整整十年,一開始身體還有點本能反應,後來全靠醫療儀器吊著命。
無數的資深醫生與治療能力者替他看過,都說他不可能再醒過來了。
這就是個活死人。
葉瀾舟卻不肯認命,即便後來很難再找到什麼厲害的醫生,也要將他安置在一個單獨的病房。
哪怕在異種潮來勢最洶湧,基地傷亡最慘重的時候,葉瀾舟也沒有選擇過要放棄朋友,保着他的命的儀器也決不允許任何人挪動分毫。
在許多人因為得不到救治而失去性命的時候,這個活死人卻還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
然而很多人的命都是葉瀾舟救下的。
這位心懷大義的領袖無數次出生入死,頂住重重壓力保護了許多弱者,給他們撐起生存喘息的空間,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沒有人敢去指責葉瀾舟什麼,只能反過去遷怒那個朋友。
為什麼不能懂事點,乾脆利落地死在十年前呢?
苟活到現在,活不活,死不死,不僅害得旁人活不了,也徹徹底底成了葉瀾舟的拖累。
其他部門的新人已經不大清楚多年前的往事,但醫療部的人親眼見過許多人本不必要的死亡,就算沒那麼憎恨,卻也沒有一個人喜歡或同情那個活死人。
要不是葉瀾舟在,他早就被人丟出去喂異種了。
後勤部的室友說著這些舊事秘聞,忍不住搖頭嘆息:“醫生最看不得無辜者枉死,我能理解,但是,我覺得葉隊那個朋友也很可憐嘛,明明他什麼都不知道就被人恨上了……”
另一個室友推門進來,聽見他的話不由皺眉:“難道其他得不到救治而死的人就不可憐了?他們才是我們的戰友!”
後勤部的室友被他責備的語氣嚇得噤若寒蟬。
生氣的室友平時與他關係不錯,知道這人嘴上向來沒個把門,也不是故意要呵斥他,見他被嚇住的可憐樣,又緩和了下語氣。
“你這就是見色起意。”室友二號撇了撇嘴說道,“要是換個長得丑的,你又是另一套說辭了。”
後勤部的室友摸着腦袋嘿嘿笑了兩聲,沒再敢反駁。
這個話題就當是玩笑一樣過去了。
實習生的疑問卻沒有因此消散,反而更有些撓心抓肺的好奇。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一向捨己為人大義凜然的葉瀾舟如此昏了頭、着了魔一樣的挂念着?
……
傍晚,斜陽西墜。
實習生小白抱着記錄板,從樓下開始查房,從病人的基本情況,到空病房裏的儀器數量,依次都在紙上記錄清楚。
這不是什麼必要的工作,但有助於他這樣的新人快速地了解醫療部的情況。
最後是頂樓,實習生從最後一個房間走出來,正準備下樓的時候,餘光又掃見走廊盡頭的房間。
夕陽灑下的紅光彷彿帶着某種蠱惑的魔力,他在樓梯口停駐片刻,轉過了身,慢慢走向了盡頭那個房間。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房門並沒有上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病房裏沒有人,除了一張病床,一個柜子,以及床邊的醫療儀器以外,便再無他物。
窗戶緊閉,透過玻璃能看見幾根孤零零的枯枝,背景是基地外圍的高牆,還有更遠處灰濛濛的天空。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在。
實習生左右看了一眼,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然後才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裏。
只一眼,他就明白過來為什麼室友說“見色起意”,以及葉瀾舟又為何始終堅信摯友能夠再醒過來。
漂亮。
這是小白在看清病床上的人的臉時,腦海里唯一能抓住的形容詞。
眉眼唇形五官排布,皆是無可挑剔恰到好處。
除此以外再多的形容詞都顯得冗雜多餘。
這一張不需要任何氣質加成,就足以讓無論男女都盛讚美貌的臉。
明明已經昏迷十年之久,卻還是十七八歲時少年的模樣,面色略顯蒼白,神態卻恬靜安和,完全沒有久病沉痾的死氣沉沉,彷彿只是單純地睡著了。
他身上的時間好像定格在了即將死去的那一刻。
“死亡”,這兩個字又賦予了這種表象的美更多的衝擊性。
小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睡夢中的人。
但他也不由自主地走向病床。
“你在這裏做什麼?”一道略帶冷意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小白被嚇了一跳,連忙收回了手,眼神轉瞬間恢復了清明。
意識到自己剛剛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又白了臉色——他竟然想去摸病床上那個人的臉。
小白窘迫地將手背到身後,戰戰兢兢地轉過身,看清門口的人時,臉色又白了幾分。
“向、向隊。”小白磕磕巴巴地叫了一聲。
門口站着的男人看着不到三十歲,相貌清秀,氣質溫和,乍一眼看過去沒有半點攻擊性。
但基地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這是他們基地的二把手,向壬曦。
早在葉瀾舟最初建立起一支自己的小隊時,向壬曦就已經跟在他的身邊,後來因為能力出眾加上深得葉瀾舟的信任,便成了他的副手,小隊的副隊長。
後來基地建立時,向壬曦的地位已經無可動搖,成了整個基地名副其實的二把手,一些葉瀾舟不想或者沒精力管的瑣事,都由他負責。
出於習慣與尊敬,基地的人也大多稱呼他為向隊。
向隊看着溫和,實際也很少發火,偶爾有隊員犯錯,他也是溫言好語地勸誡,在整個基地都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但不知怎的,小白莫名有點怵他。
“我、我我是,我是來,呃……”小白結結巴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急出一腦門子汗。
“你就是新來的實習生?”向壬曦看到小白手上的記錄板,“是許醫生叫你來查房的吧。”
小白忙不迭地點頭。
“以後這一間不用來,這裏另有人專門負責。”向壬曦囑咐道。
“是、是。”小白連連應聲。
最後一點霞光從病房門口鑽進來,紅得有些刺眼,向壬曦側過頭看了一眼,沒有再追究什麼,只溫聲說:“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小白如蒙大赦,什麼都沒敢多想,低着頭就出了門,匆匆跑到樓下才敢大聲喘氣。
病房裏,向壬曦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走到了病床前,靜立許久,神情莫辨。
等到夕陽落下去的時候,他盯着病床上那個人的臉,慢慢俯身。
“楚、辰、離。”向壬曦喃喃低語,“真是漂亮的一張臉……”
陰影落到沉睡者的臉上,沉睡者毫無反應。
“可惜——”
向壬曦的手放在少年的脖子上,成年男人的手足以輕鬆地將之收攏在內。
他慢慢收緊、用力。
“——你為什麼不是一個真正的死人呢?”
無人回應他的疑問。
眾人眼中的老好人神情陰鷙,然而目光落到那張臉上時,又有片刻的恍惚。
多漂亮的一張臉,多麼真摯熱烈的感情。
當年天災降臨,人人自危,單單隻為了活命,多少人做出滅絕人性的事,親人朋友沒有什麼是不能背叛出賣的。
就連眾人眼中的聖人葉瀾舟,手上也曾沾染過無辜者的鮮血。
唯獨楚辰離,為了認識才僅僅一年的葉瀾舟,連命都不要。
然後他的時間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滿腔愛意熱烈,也始終乾淨純粹。
他什麼都沒有做錯。
只除了無知無覺地“活”到了現在。
“如果你是死人的話,就連我說不定也會……”向壬曦閉了閉眼睛,咽下後面的話。
“咚——”
病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出現在病房門口的葉瀾舟面色鐵青。
“小曦,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