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雲擎壓低聲音:“蒙蒙,這次來闖境的怪物,應該是沖你來的。”他說的鄭重其事,看着慕蒙,神色中流露出一絲憂心。
見雲伯伯說的如此篤定,顯然已有依據,慕蒙微微抿唇:“雲伯伯是發現了什麼端倪?”
“嗯。其實最開始他沒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來的悄悄,並不曾露出任何風聲,只是我發現有人闖入桃花陣——你知道的,桃花陣一旦有外人擅入,我立刻就能感知得到,所以才召集全境共同禦敵。”
雲擎皺着眉,目光浮現一層憂慮,他搖搖頭,“我雲澤境桃花陣是六界第一殺陣,原本外人擅闖我是不擔心的,以為他就算不死,也必得受傷,難道集我雲澤全境之力還擒不住一個重傷的惡徒?卻沒想到,他從桃花陣全身而退……”
說到這兒,他抿了下唇,又糾正道,“也不對,他被黑氣包裹的嚴實,看不出受沒受傷,但如果這是他傷后的實力,那便更可怕了。”
雖然雲伯伯說了一段,卻沒怎麼講到重點,但並不妨礙慕蒙理解:“這個人最開始並沒有開殺戒,而是首闖桃花陣,目的性這麼強,應當是想拿桃花陣中的青鳳翎,但他卻不知,青鳳翎早就不在桃花陣中了。”
早在她成人禮之後來雲澤境那次,雲伯伯便將青鳳翎轉交給慕清衡了。當時雲伯伯為他們二人送行,還是他親口提起的。
“是……”雲擎緩緩看了慕蒙一眼,點頭會意低聲道,“正是如此,他既然不惜闖入六界第一殺陣,自然有他的目的,若不是為了青鳳翎,實在想不出還有何緣故能讓他這樣做。”
“可是青鳳翎雖為六界至寶,但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靈力高強的靈器罷了。以那怪物的靈力,何須還用青鳳翎傍身?他特來奪取……我思索着,那便只剩下一個價值了。”
不錯,赤心丹護體,尋常刀劍匕首是無法把它從心臟中剖出的。
天底下唯有青鳳翎才能剖出赤心丹。
這東西果然是沖她來的。
“蒙蒙,就是……”忽然,雲擎欲言又止,似乎在糾結該如何說下面的話。慕蒙望着他,溫聲道:
“雲伯伯,有話您就直說便是。是不是想到了什麼不妥之處?”
雲擎咬咬牙,憂心道,“蒙蒙,你知道的,青鳳翎已經被……被慕清衡拿走,他應當是用什麼方法毀去了。既然這世上早就沒有青鳳翎了,伯伯擔心,那怪物如果知道此事,也許會想出什麼別的方法來對付你,你要小心提防,不得大意啊。”
慕蒙微微一笑,點點頭。
這她倒不怕,怕是躲不過的,若敵人真要來對付她,她只管迎上便是。
不過比起這事,她倒更好奇另一個問題:“雲伯伯,當日你為何想把青鳳翎毀去呢?還偏偏讓慕清衡來辦這件事。”
“這……唉,並非我主動要求,是慕清衡他一定要……”雲擎下意識說了一半,猛的打住話頭,頗為尷尬地看了慕蒙一眼,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慕蒙沉靜了一瞬,輕聲道:“沒關係,雲伯伯,你說完吧。”
雲擎沒料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所以剛才一下子沒剎住話頭,既然已經說了一半,他勉強笑道:“蒙蒙,此事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慕清衡已經伏法,現在提起或許你不信,但青鳳翎確實是慕清衡執意要求毀去的。”
“當年他來找我,軟硬兼施,說什麼都非要將此寶物損毀不可。伯伯怎麼說也是雲澤境主,青鳳翎是千萬年來傳下的寶貝,自然不可能一口答應。我好說歹說,他都不肯聽,既不相信桃花陣會萬無一失,也怕你在煉化赤心丹的過程中會出變數,總之,最後青鳳翎還是讓他拿走了。”
說到這兒,雲擎長長嘆了一聲,目光沉寂:“其實現在再回想,衡兒當時的決策算得上英明,今日那怪物不就是強闖桃花陣?虧得青鳳翎不在裏邊,否則他奪寶殺人,豈非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聲音幽冷,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有些曠遠。
慕蒙默默聽完,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微笑道:“好了,雲伯伯,我曉得其中厲害,既然青鳳翎已毀,至少最大的威脅已不復存在,無論那怪物要用什麼辦法,我總能應付的。”
“您也別再多想了,保重好身體,雲澤境還需靠您坐鎮呢,我現在去瞧瞧遮青。”
……
慕蒙又回到客房,一路上她似乎想了許多事,又似乎大腦一片空白。
神思混沌間,只有雲擎最後那幾句話總是在她腦海中不斷浮現。
其實雲伯伯說的沒有錯,那怪物是能從桃花陣中全身而退之人,若不是慕清衡曾經執意要把青鳳翎從桃花陣中取出來毀掉,那麼眼下,那人必定已經得手了。
就算現在自己隱隱感受到威脅,但到底還有喘.息的機會,沒有了青鳳翎,那人也要從長計議才行。
但如果剛剛他拿到了這寶物,說不定此刻自己已經死了。
想了一路,也沒想出所以然,待站到遮青房門外時,慕蒙收拾收拾混亂的心緒,打起精神敲門:
“遮青?”
無人應答。
他……他該不會是跑了吧?
慕蒙這麼一想,又敲了兩下門,裏邊還是沒人回應。這下慕蒙心中有八分相信他大概是跑了,便伸手推了一下門。
誰知一推之下,門沒有開,原來已經從裏邊被反鎖上了。
遮青見過這種門鎖,自然知道該怎麼從裏邊鎖上。既然如此,他應當沒走呀,怎麼不出聲?
慕蒙雙手叉着腰,慢慢在門外踱了兩步。
這麼一走,腳下不小心踢翻了一樣東西,她低頭一看——剛才走過來時心中想着事兒,便沒有注意腳下,此刻才看見門口放了好幾樣藥瓶,還有些紗布與靈丹。
轉了轉眼珠思索一瞬,慕蒙有點明白了:大概是雲澤境的人過來給遮青治傷,他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讓人進,只吩咐他們把葯放在門口。
他是貴客,又是恩人,雲澤境的侍從自然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慕蒙的目光落在那幾樣東西上——她一來一回也有一會時間了,遮青傷勢那麼重,到現在都沒有用藥。
心中不免有些許擔心,慕蒙便又伸手敲了敲門:“遮青,你聽見了嗎?你還好嗎?”
連問兩遍,她終於聽到屋內傳來一聲低低的回應:“嗯。”
見他還在,慕蒙忙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你把門打開,我進去給你療傷。”
這次,對方始終沒有回答。
門裏,遮青雙手環抱住自己,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打撈出來一般。
他微微揚起頭,輕輕眯住眼睛,借月色望着門外那抹纖細柔婉的身影。
是夢還是幻?
他聽見蒙蒙的聲音,蒙蒙在關心他,她問他疼不疼?還說要給他療傷……
疼,他疼。
遮青看了許久,瞳孔漸漸有些渙散,終於他像反應過來一般,閉上眼睛後腦勺重重摔回地面。
是妄念吧,蒙蒙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她問他疼不疼,語氣輕柔婉轉,在他心中燃起一點點希望的時候,她總會輕聲告訴他,這是活該。
遮青死死咬着嘴唇,強忍着劇烈的疼痛,無聲地在地上翻滾了一圈。
這次真的有些難以支撐,那道黑氣貫穿了他的胸膛,如此重傷,本就有些難捱,恰逢此時碎魂夢發作,瞬間他便如墜入煉獄一般的折磨。
遮青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渾渾噩噩地往自己胸口扎去——他的神志已經有些失常,暈暈沉沉間,竟然想以死來結束這種痛苦。
無意識地刺了好多刀,除了鮮血流的更洶湧之外,卻沒有什麼用處。
眼前,蒙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她雖然唇角含笑,漂亮的眼睛卻冰冷異常。他似有所感,對於可怕的事情經歷過太多次,已經有了一種敏銳的直覺。
遮青緩緩搖頭,對着面前空無一物的房間,目光流露出深深的祈求。
可是沒有用,眼前聖潔美好的姑娘仍是輕輕開口,吐出的話如刀子一般惡毒:
“慕清衡,你今天為久琰哥哥擋刀啦?是不是很疼?你救了他一命,現在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一定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
不是……不是,他沒有……
“你當然不應該自滿了,因為你這樣的,你就該替久琰哥哥去死,可是你為什麼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卻還沒有死掉呀?你怎麼還有臉活着?”
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牙關漸漸有些打顫,是……他不配活着……不配,他知道的,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不要再為自己找借口了。你為什麼到現在都不明白,你做任何事都只會招來別人的厭惡,即便你行善積德又怎麼樣?俠義助人又怎麼樣?雖然你遵從本心,持身仁義,還一力救下雲澤全境,為久琰哥哥擋住致命一擊……那都沒有什麼用,你依然讓人覺得噁心無比。”
“捅吧,多捅幾刀,沒準就可以快點死了呢。”
手漸漸握緊匕首,機械的、無感的往自己胸膛刺去,快點死了……快點死了吧……
“遮青?!你怎麼了?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砰砰砰的敲門聲。
“喂!喂喂喂!你該不會是冒然運氣了吧?你還醒着沒有?如果你再不回應,我可要闖進去了?”
“遮青!我真不管啦,我要進去了!我要失禮了!!”
遮青……遮青……
遮青?
這是蒙蒙給他取的名字……
遮青一個激靈,忽然目光清明了些,面前的幻影如同泡沫般消失,他輕輕晃了下頭,再仔細看去——眼前是空蕩蕩的屋子,哪裏有什麼人影?
他漸漸回過神,隨着大腦越來越清明,他終於撐過了這場碎魂夢的發作。
“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醒着,如果我進去冒犯到你,到時再跟你道歉吧,我進來了——”
遮青的思緒被砰砰砰劇烈的敲門聲扯了回來,意識到慕蒙的意思,他連忙以手撐地坐起來。
“別!你別進來……”反應過來后,遮青立刻回應,他嗓音嘶啞的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含着一口血。
門外慕蒙剛剛打算抬腳踹門,聽到他這聲回應,差點踢了個空。
終於聽見裏邊回了句像樣的話,慕蒙打消了強闖的念頭,急忙問道:“你現在怎麼樣了?剛才怎麼一直不說話?是不是傷的太嚴重?你是暈倒了嗎?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進去嗎?”
畢竟他回應的第一句就是別進來,自己總不好踹門硬闖了。
“不……不用了……”遮青渾身的劇痛一點點緩和下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滿身狼狽,鮮血混着地上的灰塵,臟污不堪,全身上下哪一處能見人?
他定了定心神,穩住聲音道:“公主殿下,請你不要進來。”
慕蒙仍然不放心,她知道遮青性子內斂自卑,不曉得他是不是有什麼困難,而不願意麻煩別人。便在門外耐心勸:“遮青,如果你有什麼難處,可千萬不要忍住不說,我們好歹曾經一起清剿過北疆蛇蠱,相識一場,你難道不相信我嗎?我知道你受的傷重,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放鬆一些。如果可以,那我現在進來好不好?”
她聲音甜美清脆,加上那許多的溫柔細心,竟有一種耐心輕哄的感覺。
遮青愣愣地聽着,時不時輕輕眨一下眼睛,等她說完,他的目光本已浮上一層柔軟之色,然而頃刻間,像是想到了什麼,唇上血色退去,生生打了一個冷顫。
如果她以後知道,她這樣的溫柔耐心究竟給了誰……
“公主殿下,你不必對我這麼好。”帶上一層面具,瞞着身份站在她面前,真的不是他的本意。
是造化弄人,讓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相遇。
慕蒙聽的無奈,嘆氣反駁道:“這便是待你很好嗎?遮青,你為了救雲澤境身受重傷,難道我們不應該關心你?難道你不值得被照顧一下嗎?這是世上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如果我們不聞不問,那才真是狼心狗肺冷漠無情。”
遮青輕聲,幾不可聞如同氣音:“只怕你日後想起來會後悔……”
“什麼?”慕蒙沒聽清。
“公主殿下,你真的不必進來了,”遮青低聲道,“我在處理我殘肢的傷口。這樣殘損的身體實在不願意讓外人看見,請你體諒。”
慕蒙微怔,他用這樣的理由,她確實不好強求,遮青這性子,應當更是接受不了別人看見他的殘缺吧。
“好,那我就在這裏等你,等你將傷口處理完再進去。”反正自己沒什麼事,遮青總不能纏個傷口纏上一夜,左不過等片刻便好了。
遮青眨了眨眼睛,微微翹起唇角:“不必了吧,你早些回去休息。我有點累,處理完傷口,我還想沐浴。”
慕蒙正要開口說話,遮青又立刻說了句:“並非我不接受,若公主殿下不嫌棄,不如明早來吧。”
他說的斬釘截鐵,今天晚上他是死活不見人了。
那……也行吧,總之他鬆口了。
慕蒙便答應道:“那說定了,你今天好好休息,我明早來,”她看了一眼門外的瓶瓶罐罐,“你不讓我進去,那門外的葯你待會記得來取一下。雲澤境的傷葯還是很好用的,你吃了也能好好睡一覺。”
遮青說:“我知道了。”
“還有,你也別總叫公主殿下了,與我相識之人很少有這麼稱呼我的,大家叫我蒙蒙。”
“好。”他說。
“叫一聲來聽聽。”
對面又不說話了。
慕蒙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收起了調侃的心思,又囑咐了一遍她明天一早便來,看他答應的痛快,才安了心,轉身走了。
她不知道,門內遮青微微了啟唇,以口型無聲的喚了句——
蒙蒙。
只是這樣不出聲的呢喃這兩個字,他便彷彿吃了一顆糖一般,眼角眉梢帶了幾分甜蜜的溫柔。
他的眼眸亮若星辰,裏邊幾乎是凝成實質的愛念與深情。
***
第二天一早,慕蒙站在人去樓空的客房,看着桌上留的字條,差點沒氣死。
——多謝贈葯,感念厚待,勿尋。
——青筆。
又跑了……
又。跑。了。
慕蒙面無表情,迅速地把字條揉成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啪”的一聲丟在桌子上,抄着雙手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他倒是會辦事,把話說的圓滿,又說贈葯,又說厚待,留下這麼個證據,讓雲澤境想不好意思都沒有理由。
彷彿他把昨天那幾瓶葯拿走,這救命之恩就可以扯平,雲澤境便不欠他什麼了。
呵,天底下居然有如此會算賬之人?
慕蒙氣的腦仁兒生疼,並着兩指按住一突突跳的太陽穴:她該知道的,遮青是個什麼德行,這種不打招呼就跑的事兒,他又不是沒幹過——哦不,這次打招呼了,那也是跟雲澤境打招呼,怕他們心存愧疚。
真是信了他的邪,昨天晚上就不該輕易聽他的話,一大早巴巴的跑來,昨天就該不由分說踹門進去,看他還敢不敢放自己鴿子。
慕蒙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算了。
天大地大,隨便他吧,反正他也搶着說他們連朋友都不是。
慕蒙站起身,抬腳向外走去,剛走出三步,驀然停住。
回過頭,目光冷冰冰地盯着桌上可憐的小紙團。
她伸手,指着那團紙:“你最好祈禱我們別再有下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