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這邊話音剛落,遮青的手猛地一抖,鮮血灑出來少許。
“小心點。”慕蒙連忙扶了一把,見他三根手指拿着葉子不方便,便握住了沒還給他,“我幫你拿着吧。”
遮青似乎有些晃神,沒說可也沒說不可,就這麼讓她把葉子從手中拿走了。
慕蒙端着葉子,又轉頭看向陳關也:“還請您說清楚些,您說他沒有死並且回來了,有何根據呢?”
當年她雖然沒有去無盡崖觀刑,但慕清衡如何慘死豈能不知。聽說他落崖前一刻神智失常,似有瘋癲,親手碎魂裂魄跌落懸崖。這樁樁件件哪怕拎出來一樣,都絕無生還的可能。
“因為——因為我看見他了,就是他。太子殿下的風貌神姿,無論多少年,我們北疆人族絕不敢輕易忘記,”陳關也說著有些隱隱激動,他平息了兩口氣,緩緩說道,“那日我們與蛇蠱血戰不敵,被他們抓到此處,我的一眾徒兒和手無寸鐵的百姓皆昏迷不醒,但我靈力比他們深厚些許,故而昏昏沉沉並未完全倒下。”
他語速飛快的說著,遮青緩緩眨了眨眼睛,將微微側着的頭轉正,目光認真專註救治眼前的人。
陳關也說到這咬了下唇,目光流露出一絲急切,“我親眼看見,太子殿下與那蠱尊正在交談,雖然只有那麼一瞬,我便陷入黑暗中昏迷不醒,但我相信我絕不會看錯。只不過……”
慕蒙追問:“只不過什麼?”
陳關也似乎有些躊躇,他蒼老乾枯的手揪住衣角捏緊,凝神想了片刻,道:“雖驚鴻一瞥,但那種感覺似乎有些奇怪,從前太子殿下光風霽月,從容風骨,只是那日一見,總覺得那人氣息頗有些陰戾邪肆的味道,這我便不知是否是因為中蠱晃了神,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遮青往這邊看了一眼。
他漆黑的瞳仁微動,神色再次變得平淡冷靜,只瞥一眼,便自顧自認真做手上的事。
慕蒙一直垂眸,都沒注意遮青的反應,她認真聽着陳關也的話,每說一句,她便細細思索一句。
如果真的是慕清衡活着,那也太天方夜譚了,當時的他被天靈索穿了琵琶骨,靈力幾乎消失殆盡,又用最後一絲力氣親手碎魂裂魄,如此決絕,即便這世上再有妙手回春之人,也不可能將他救活,更何況,他還掉下了無盡崖。
所以……會不會是那個人呢?
當年,她與慕清衡最後一次見面,在天牢裏,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對自己說那些話,她其實是聽進去了的。
前世在荒邊冢打她殺她,用青鳳翎剖出她心臟的人並不是慕清衡,而是一個與他容貌一模一樣的人。
他也許就是陳關也所看見的那個人。
大約對得上,畢竟戴廣白死前還曾說過,會有人為他報仇,她的心臟最終會為人所剖。
“如果真的是他,如果他日後回了天族……小殿下,你們看見他后,能不能看在他曾經受盡折磨那般慘烈的份上,不要立即又殺他一遍,可否再好好查一查當年的事?”見慕蒙沉默了許久,陳關也目光漸漸有些不安,聲音頗為沉重的誠懇道,“雖然不知道他為何會與蠱尊呆在一處,也許有他的苦衷吧……”
慕蒙看着陳關也,在他期許的目光中慢慢點頭,雖然點頭卻不置可否,只說道:“您不必太過擔心,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
……
從暗窟弄出來后,陳關也交代他會好好的將這些百姓送回家去,剩下的事便不用慕蒙他們操心了。
慕蒙謝過陳關也后和遮青與路照辛三人一起往出走,剛走出幾步,便看見前邊迎過來的逢息雪。
慕蒙招了招手,笑道,“你速度倒是快,從這裏到雲澤境一來一回,居然只用了不到一天時間。”
逢息雪淡淡看了一眼她身後的暗窟,沉聲道:“你下手更快。出關以來第一次挑這麼大的事,竟然走了如此大膽的路子,我還以為你會選擇謹慎妥帖些的方法。”
那還不都是遮青的功勞嗎?不過慕蒙倒沒說什麼,免得他再多想誤會。
“姐姐已經派人去雲澤境接澤兒了嗎?”慕蒙一邊笑問一邊往前走,路照辛悠然自得的跟着她。
遮青慢慢落下一步,兩步,直到漸漸與他們拉開些許距離。
天地蒼茫間,他的眼睛中只有那一抹身影,其他周遭的一切皆是無物。他目送着她越來越遠,視線溫柔而歡喜,只是不敢讓情緒流露的太明顯,即便此刻無人注意,他也擔心清風吹拂,暴露了自己的心緒。
遮青就這樣定定的望着前方身影嬌小纖細的姑娘。
北疆之行像一場夢。
是蒼天見他可恨人亦有可憐之處,他凄苦悲慘的半生行至此處,終於送上一顆糖,聊以慰藉。
他歡喜,也知足,會珍藏。
只但願他們不要再見了。
“好身法。”逢息雪本在聽慕蒙說話,餘光里知道她身後那人沒有上前,但也沒太在意。忽然間那青色一花,瞬間便遁失天地之中。
他不由得贊了一句,慕蒙挑眉:“嗯?”
隨即她反應過來回頭望去,身後已經是遼闊黃土,無垠北疆,卻再也看不見那抹青色人影了。
居然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慕蒙啞然搖了搖頭。
路照辛也回頭看,“就這樣走了?這人當真是怪的很。不過他腿不方便,怎麼能跑這麼快?”
逢息雪沉吟片刻:“此人靈力詭譎,縱然我比你們年長些歲數,也看不出他是哪路門數。也許他的運氣方式與我們不同,雖身有殘缺,但絲毫不影響身法速度。”
路照辛點點頭,摸了摸下巴:“那他為什麼還要拄着個竹棍?”
“你以為都是你,有點非比尋常的能耐總想着顯擺出來,他就算有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也不至於走到哪兒都使這招吧?”慕蒙笑瞪了他一眼。
這倒也是,路照辛頗為贊同的點頭,他若是有如此能耐,絕不會在最後才使出來。
逢息雪沉思片刻,低聲問:“慕蒙,你可問了他姓名,可知道他的住所?”
還住所呢,連名字都不知道,慕蒙搖搖頭:“這人性情敏.感古怪,對自己的一切都始終緘默不言,斷不肯說。”
逢息雪抿了抿唇,“倒是可惜了,我還想與他攀談幾句,本以為有機會,誰知他走的如此快。”
慕蒙不由得細細打量逢息雪兩眼,有點不能理解——逢息雪這個人,那顆心被一個愛人塞得滿滿當當,能移出一絲縫隙給別人都已經很不容易了,居然會打算和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攀談幾句?
“你和他有什麼好談的?”慕蒙想不出這倆人湊一起能說什麼,實在好奇,忍不住問。
逢息雪搖搖頭:“也沒什麼,本以為是舊識,但應當是我多心了。”
原來如此,他不在意,慕蒙便也沒放在心上,“他為人正直,行善除惡,若以後有機會再見,你再問他就行了。”
反正有緣自會相見,無緣嘛……相識這一場,倒也不錯。
路照辛的鬼界忙得很,北疆的蛇蠱處理好了,他自然要回去,便就此分離。走前,他還不忘提醒慕蒙:
“蒙蒙,記得七八緊相連,第八次澆灌思安花可是很重要的,還有十四天,千萬要來鬼界找我啊!”
慕蒙沖他揮揮手:“知道啦!”
這麼重要的事她能不記着么,就算她不記得,逢息雪也絕不會忘的。
……
回了天族后,慕蒙先去了慕落的宮殿。
“姐姐,澤兒沒有被接回來嗎?”要擱往常,她一進來,澤兒肯定會歡歡喜喜跑過來抱她,今天卻安靜的很。
慕落從書桌後走出,一臉無奈地笑:“當然去了,只是這小傢伙許久沒在雲澤境玩,說什麼也不肯走。他爹爹哪有久琰那許多新奇的點子,當然是和他的久琰叔叔在一起玩才有趣。天族的環境到底莊嚴肅穆,比不上雲澤境那裏風景如畫,輕鬆愜意,不怪他不想走呢。”
慕蒙搖頭失笑:“多少年了一直如此,雲伯伯的雲澤境最是受小孩子喜歡的,我們小時候也總是喜歡去他那裏玩。澤兒願意玩便由着他吧,總之有久琰哥哥看着,也不用擔心。”
慕落當然不擔心小兒子,倒是很挂念妹妹的北疆之行,拉着她的手問了許多話。
“原來你還碰到了那位傳聞中的遊俠,據你這麼說,果然是一位俠骨仁義的君子。”慕落撫掌微笑,“他仗義援手,救了澤兒的性命,於我於天族都是恩人。若有機會,定要好好感謝他。”
慕蒙托着下巴,眼珠微轉,想起遮青的性格,不由得搖頭失笑。只怕真謝謝他,他要百般推辭,反而又讓他惶恐了。
慕落稱讚完,而後淡淡搖了搖頭,“只是他心中所志雖令人感佩,但太過理想,世間惡徒又如何能殺得完呢?”
慕蒙在敘述中並沒有多提遮青的性格,只是撿他做的事說了說,此刻略略回想,道:“也並非是所有惡徒,從他以往的事迹來看,似乎只殺窮凶極惡之人。他多地輾轉,並非沒遇到些小角色,也許是那些地方有屬管轄,或是當地可自行解決,他便不曾駐足。此人雖行俠義之事,但似乎頗有章法,卻不知到底為何緣故。”
“只要是行善,什麼原由也不打緊,”慕落仔細瞅了瞅慕蒙的小臉,見眼下隱隱有一些青影,知道她這兩日奔波勞累,平時沒有好好休息,不由得有些心疼,“好了蒙蒙,這些話以後再說,你別陪着我了,早點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慕蒙點頭,姐姐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與她黏糊了半日也差不多了,加上確實有些疲乏,便回了自己宮殿補覺。
這一覺睡得酣甜,到了晚間也沒醒,直接一直沉睡過去。
月明星稀,暗香浮動,慕蒙做了一個夢。
她看見自己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宮殿門前,宮殿氣度恢宏,沒有任何金銀碧玉之物,滿眼漆黑的青石。殿宇覆一層薄薄的寒霜,無端透着一股清冷孤寂。
這裏是慕清衡的長燼殿。
從他死後,這裏便被封了起來。天帝既沒有賜予別人,也不許任何人進來,他將它封鎖起來,就讓它安安靜靜的荒廢。
說來,這還是慕清衡死後她第一次踏足長燼殿——雖然是在夢裏。
慕蒙張望了一圈,這裏空無一人,像極了曾經慕清衡不喜人服侍的時候,宮殿裏常年空曠無比。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正思緒神遊時,忽然看見小小的自己從面前跑過。
小姑娘穿着粉嫩的襦裙,頭髮梳了兩個小花苞,靈動可愛,臉上洋溢着歡喜的笑,一溜煙的跑進慕清衡的宮殿。
她心念一動,抬腳跟了過去。
她對慕清衡宮殿的格局太了解了,不僅了解格局,更知道他們平常會在哪裏玩耍。慕蒙尋了處視線良好的地方,就站在窗外明目張胆地往裏看。
這時慕清衡年紀看起來還小,應當是沒有封太子的時候,只是一個堪堪長成的少年。
不過,他的容貌實在太出色,唇紅齒白,清雅而昳麗。此刻身量未全長開,骨骼線條沒有日後那般凌厲漂亮,倒是俊美的雌雄莫辨。
小慕蒙跑進來之前,慕清衡本來捧了一本書在看,右手拿着一把鋒利的匕首。他此刻年紀小,還沒有日後喜怒不形於色的卓越能力。
所以慕蒙一眼看得出,他神色有些緊張。
慕清衡認真地盯着書上的字,時不時舔一下嘴唇,似乎遇到了什麼難題。
慕蒙就這樣看着他——一邊端詳着書,一邊將匕首對準自己的心臟,虛空比了比,遲疑許久又慢慢放下,捏了捏鼻樑將書扔在手邊。
而此刻小慕蒙正跑進來,慕清衡聽見腳步聲,手抖了一下,匕首砸落在桌面上發出“咣當”的一聲,他動作匆忙的收起匕首,又胡亂地把書卷了卷塞到桌子下的抽屜里。
“哥哥,你在做什麼?”小慕蒙好奇地睜大眼睛,她進來的時候,慕清衡已經匆匆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所以她什麼都沒看見,只聽到了一些奇怪的響聲。
慕清衡搖頭:“沒有,你突然進來,我嚇了一跳,磕到桌角了。”
慕蒙愣了一下,小臉立刻變得有些沮喪,她蹙了眉,很心疼的問:“對不起哥哥,我下次不會這麼莽撞了,磕到哪裏了?我給你吹吹。”
在這個角度,慕蒙才看見當時自己手裏還抱了一隻毛茸茸的小兔子——他們一起相處了太多的時光,這種日常,是他們無數日常中很普通的一件,所以這個場景具體發生過什麼事,她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只能站在窗邊看着。
小慕蒙把兔子放到一邊,想去拉慕清衡的手檢查檢查,但他卻往後躲了一下:
“不用了,不疼。”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牽動唇角露出一個微笑來:“蒙蒙,你找我有事嗎?哥哥陪你出去玩一會兒?”
“不用,我知道爹爹讓你學兵策,我不打擾你,就是想讓你看一眼這個,”小慕蒙笑盈盈地把毛團似的小兔子舉起來,遞到慕清衡眼前,“哥哥你看這隻兔子好不好玩兒?我打算把它送給姐姐。”
她開心的揉了揉兔子的耳朵,笑容中有一絲調皮,“哥哥,你看它長得像不像姐姐?尤其是這個的眼神,你從這個角度看——又高冷又可愛,你看像不像?”
窗外,慕蒙有點明白了,雖然不記得這件具體的事情,但她小的時候知道哥哥姐姐感情不好,做了無數的努力想讓他們關係緩和,但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這應當也是某一次,她想拉攏哥哥姐姐和好做出來的事。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把兔子放在哥哥桌子上,“哥哥,一會我和姐姐去落瑤池那邊,你看完了書過去找我們好不好?記得抱上這隻兔子。”
她說完就跑了。
無辜的小兔子縮成一團,傻獃獃的趴在桌子上,雙目無神的盯着前方,獃滯中又帶着絲絲睥睨的神色——不得不說,還真有幾分她姐姐發獃時的神情。
慕清衡冷着眉眼,對這隻趴在自己書桌上的兔子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還有一絲絲反感。
他看了一眼就轉開臉,就當那是一團空氣。
慕清衡雙手墊在脖頸后,有些煩躁的閉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麼。很久很久后,他忽然煩躁地睜眼,瞥了瞥桌上的毛團。
靜了一會兒,他湊近,面無表情的觀察了一番。
終於,他勾了下唇角,小心翼翼伸出修長的食指,輕輕戳了下小兔子毛茸茸的長耳朵。
但立刻的,他猛地坐直身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白皙如玉的臉龐被日光照的有些透明,神色幾番變化,唯有眉心擰得極緊。那雙搭在桌子上的手死死握着拳。
終於,他將放在一邊的匕首拿了起來。
窗外慕蒙幾乎分不清這到底是她不曾見過的事實,還是只是一個荒誕的夢境。
她看着慕清衡慢慢解開上衣,露出少年蘊含著力量的身體,他遲疑了一瞬,接着神色堅定的用刀尖對準自己的心口,向下劃開皮膚。
慕清衡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落,卻死死咬着唇,目光堅忍,他將刀尖伸進去,刮出一點又一點的肉茬。
很快,他做完了一切,取了布條隨意裹纏上傷口,閉着眼睛默了片刻,似乎在等疼痛慢慢緩過去。
很久后,慕清衡睜開眼,眼眸漆黑無光。
下一刻,他毫不留情地拎起兔子那對長耳朵,神色冷峻的一把丟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