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慕蒙有一瞬間大腦空白。
她能感覺的出來,對方是真的很認真的在愧疚——他覺得自己很臟。
明明是她先冒犯了他,不分青紅皂白,沒看清楚敵我便按住人家,他卻因為她碰到他,而覺得把她的手弄髒了。
到底經歷過怎樣的惡語,受到過什麼程度的傷害,才會有這般自厭到極點的性格?
慕蒙因為一時的正愣,連對方遞來的手帕都忘了接。
但就算反應過來,她也不會接的,若真如此,這樣舉動豈不是好像她承認他很臟一樣嗎?
男人不安地舔了舔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握着手帕的修長手指蜷縮一下,默默的將這方手帕重新放進懷中。
他一言不發地整理被扯亂的衣襟,動作迅速,但指尖微顫。
慕蒙看他有些落寞的動作,感覺他應該是更誤會了,立刻開門見山:“不是,我沒有嫌棄你,我是覺得沒什麼必要擦,這有什麼的呀?而且剛剛是我對你失禮,我不知道是你,還以為是蛇蠱就出手了,我該道歉的。”
男人愣了一下,立刻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搖頭不夠,還輕聲補了句:“你不必與我道歉。是我不好,我該出聲提醒的。”
什麼?他還挺會給自己挖出錯處,慕蒙一時詞窮,扭頭看了一眼路照辛。
路照辛這王八蛋,平時嘮嘮叨叨廢話連篇,這個時候居然一言不發,收到她求助目光后竟然很現實的把頭轉開,也許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吧,就老老實實做一個燈。
指望不上他了,還是自己來吧,慕蒙又將目光轉回來,真誠地望着男人:“你不要這麼想,誰做錯,誰道歉。這才是道理。”
她話音剛落,便看見男人抬起眼眸,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是她說不出的複雜,但唯有一樣難過是清清楚楚的。
他微微啟唇,“那也該是我道歉。”
好吧,這人如此執拗,跟他講不通道理,慕蒙只好放棄,另起話題:“好啦,不說這個,我們是來追尋你的,還怕趕不及,但你怎麼往回走了呀?”
“靈火一起動靜太大,我想你們看見了大抵會來,所以便往這邊走迎一迎,順便引路,免得你們走了岔道。”
他溫聲回答了問題,又說道,“暗窟中的蛇蠱已被我盡數剿滅,唯有蠱尊還尚且逃命,但他不知逃生的那一條通道早就被我封死,如今已是瓮中之鱉。我想着等一等你,也許你有什麼話要問他。”
慕蒙微微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此人辦事如此貼心,既有效率又有速度,把她預計辦完此事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半。
“我確實要審一審他,倒是辛苦兄台了,這本是我的事情,卻讓你幫我完成大半。”
男人極淺地彎了下唇角,神色認真:“逞奸除惡,亦是我該做之事。”
慕蒙眉眼彎起,向前看了看,既然只剩一個尚在逃命、又逃不出去的蠱尊,那便不用太着急,她回過頭打量一番男子:“與這些蛇蠱廝殺,可受傷了?”
男人笑意加深,唇角大弧度向上揚起,他這樣一笑,彷彿剛才的笑容不過是浮光掠影,並不真切,此刻才真真正正笑起來:“沒有。”
其實慕蒙問完之後,便覺得有些窘迫,人家脖子上還明晃晃掛着一道血口呢,“那個……你脖子上的傷,對不起啊,我剛才太魯莽了,我這裏有止血的藥粉,我幫你敷上吧。”
她說完,便去掏攜帶的藥瓶。
男人立即微微抬手,制止道:“不必了,這點傷很快就收口了。”
似乎怕慕蒙追着給自己塗藥一般,他還往旁邊走了兩步。
算了,這人就是這性子,她已經知道了——若是強求,反而讓人家不自在。
這麼一想,慕蒙便沒再勸,只把藥瓶遞給他:“那你自己拿着,雖然是小傷,但也要珍重自身才是。”
男人低頭看着對面姑娘遞過來的小小藥瓶,這藥瓶在她素白的小手上,彷彿發著一層淡淡的光暈,他手指下意識蜷縮一下,喉嚨間迅速湧上一層哽咽之意,連忙清了清嗓子。
“多謝。”男人雙手接過藥瓶。
慕蒙見他收了,笑了笑,“這位兄台,如此我們也便算是相識了,你還不肯告知姓名么?”
男人微微動了動唇,他的唇雖然被面具遮住了一半,但剩下的那一半唇形薄而優美。不知為何,他不過只這樣輕輕一動,彷彿就訴盡千言萬語一般。
長卷的睫毛顫了幾顫,最終他只低聲道了句:“對不起,我不能說。”
這迴路照辛可終於找到插嘴的地方了,“不對吧,昨天你明明與我說的是無名無姓啊?”
無名無姓和不能說兩個意思可千差萬別,慕蒙抬眼凝視對方深邃漆黑的眼眸,他漂亮的瞳仁安靜,但只不過是平靜海面壓抑住海底的洶湧罷了。
很神奇的,他眼中的情緒波動,她竟然福至心靈地看懂了。
他有名字。
但他不想說。
卻又不願意編一個騙她。
慕蒙心中有點無奈,時隔多年,他終於又一次碰到了一個如同逢息雪一般古怪的人——規矩大,事多,一堆底線卡死自己。
算了吧,沒準兒這是他的師規門規,總不好為難人家,那就不問了。慕蒙正這樣想着,忽然聽到對面的人輕聲提議:“若閣下嫌不方便,只管隨意稱呼我一個名字便是。”
慕蒙眨眨眼睛,伸手抓了抓頭髮,“這樣好嗎?你不介意嗎?”
她一直冷靜理智,忽然做來這樣動作,顯得幾分窘迫的俏皮可愛。男人微微一笑:“怎會?得你賜名,是在下的福氣。”
那也好,他既然這樣說了,自己也不必扭扭捏捏,有一個名字叫起來也方便些。
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給人取名字,對方居然是個比她年長的男子,這經歷不可謂不奇妙。雖然他不介意,但自己也不能取的太隨便。
慕蒙如此想着,便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男人——忽然這麼認真一看,她才發覺男人的骨量身形有些熟悉。
他個子很高,身姿挺拔,衣衫下覆蓋的軀體隱隱迸發著力量,如果忽略他左腿的殘缺,此人當是芝蘭玉樹如松如竹,按說如此風采,若她曾見過不該認不出啊。
似乎慕蒙沉默着打量久了,男人身體僵硬一瞬,好像有一絲緊張。
哦,自己又失禮了,慕蒙反應過來,不再糾結熟不熟悉的事情,目光掃過他銀質的面具,青色的衣衫,忽然間念頭一閃,眉眼彎彎笑起來:“那叫你遮青可好?”
“自然好,多謝你。”他眼角眉梢柔和,溫潤從容地應下了遮青這個名字。
這下也算互通姓名了,慕蒙回頭招呼上路照辛,有笑盈盈地看了遮青一眼,“那我們走吧,去會會那位蠱尊。”
有人指路,果然省事許多,這路七繞八拐,若是自己走,當真要走上半天。
一路走來,路照辛心中有點譜了,他是個自來熟,大大咧咧地跟人家攀談,對於男人新鮮出爐的名字,他叫的十分順溜,“遮青,你果然擔得起聰慧過人,有勇有謀,怪不得不去密林中與我們匯合,其實是曉得自己的能耐,與我們匯合反倒浪費時間了。”
遮青看了他一眼。
這無聲的一眼,落在路照辛眼裏,卻讓他微微頓了一下。
對方只不過是隨意瞥過一眼,而且什麼都沒有說,可這一眼中的壓力頗重,無聲的氣勢。連他這樣在上位者的位置呆久的人,都不由得一瞬間晃神。
不過路照辛還沒說什麼,遮青又向慕蒙望去。
猶豫了一下,他竟然開口解釋:“並非我輕狂,其實我……”
他不該跟她見面的。
他沒有這個資格。
他只配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悄悄地做事,悄悄的死。
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讓他們再次偶遇——若日後有一天,她揭開他的面具,撕碎他的偽裝,看清楚層層遮掩下他到底是誰……
遮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其實你怎麼啦?怎麼不說了?”慕蒙還等着呢,等了半天卻沒下文。
“……我不詳,會給別人帶來災厄,所以只獨來獨往。”最後,遮青低聲解釋道。
路照辛微微張大了嘴,他生平未見這樣的人——六界之中,不詳可算得上一個很惡毒的詛咒了,一般要被人罵了這個詞,不動怒已經算涵養良好了,這個人居然可以說的如此平靜哎,害的他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慕蒙自然也沒想到,多看了他兩眼,“遮青,我能問問你師從何門嗎?”她真的很好奇,到底是哪裏,什麼苛刻的門規能培養出這樣一個人來?
只見遮青目光有些歉疚,輕輕搖了搖頭,他微微啟唇,彷彿下一刻便要道歉了——慕蒙連忙伸出手:“好了,好了,我不問了。你千萬不要道歉,也不要難過,更不用多想,我就是隨口一問,不是非要知道答案的。”
她一下子說了一堆話,遮青先是眉眼含笑聽完,而後想了想,低聲問:“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他便又笑了。
路照辛沒忍住插了一句:“其實我覺得啊……”
下一刻,他倏地停止了交談,和慕蒙與遮青三人一齊頓住腳步——前方幽暗昏黑的通道中,有一陣細微凌亂的腳步聲正向這邊漸漸傳來。
路照辛輕車路熟地打了個響指,瞬間燃起一團鬼火,與此同時,那蠱尊也奔至他們前方不遠處。
他一見這站着三個人,便猛地停下腳步。
那一雙狹長細窄的眼睛幽冷地盯着他們,瞳孔呈一道豎線,在昏暗的通道中泛着金光,看着頗為滲人。
他周身瀰漫著一股血氣,幾乎不用探查,只憑鼻子便能聞出此人造了多少殺孽。身上的人血腥氣,只怕洗都洗不掉。
遮青不着痕迹地望了慕蒙一眼,見她神色平靜如常,才緩和面色轉回頭去。
慕蒙掀了掀眼皮,漫不經心地打量這位傳說中的蠱尊——據說他相貌醜陋,半人不妖,這倒是不假,單看他滿臉的蛇鱗與開闊的腮,髮際線生的那般高露出亮堂堂的額頭,就知道長相確實不可恭維。
就是這靈力么……慕蒙暗暗掂量,似乎比傳聞中的要高上一些。
“我當是誰?原來是天族小公主駕到。戴廣白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啊。”他陰陽怪氣的,顯然絲毫未把慕蒙放在眼裏。
慕蒙略一思索,便有數了——想來遮青方才清剿暗窟的蛇蠱時,行事隱蔽一擊斃命,殺了一眾小嘍羅,只留了蠱尊慌忙跑路,所以並沒有讓他見到他的模樣,以至於這蠱尊到現在還這麼猖狂,並不知將自己弄得這麼狼狽的人已經站在自己對面了。
她剛轉了個念頭,餘光卻瞥見遮青一言不發地上前一步,她立刻輕輕揚手攔住。
低聲道:“讓我來。”
遮青倒十分配合,只是深深望她一眼,什麼也沒說便退了回去。
戴廣白目光越過慕蒙,落到路照辛身上,很快漠然掃過,最終不屑又輕蔑地瞄了不起眼的青衣男子。
他目光在遮青臉上那幾道殘疤上停了一下,滿是惡意地冷冷哼了一聲:“天族公主從哪兒尋了這麼個醜八怪做隨從?竟然如此倒人胃口,也不怕掉自己的身價嗎?”
慕蒙垂在袖中的手一點一點握緊。
她眉目微凜,嘴唇微微一動,卻見遮青恍若未聞,很沉得住氣。便暫時壓下心中暗搓搓的火,默默記了一仇。
慕蒙按住氣,從容地向戴廣白走了幾步,“戴廣白,我懶得在這裏跟你耗時間,沒有一見面就直接殺了你,是因為你還有點價值,肚子裏還算有些貨。我們天族向來不像你們蛇蠱那樣霸道,一向很平易近人,所以給你兩個選擇——”
“要麼你就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要麼就被我打得不得不回答,你自己選吧。”
戴廣白微微一怔,隨即仰頭哈哈大笑:“小公主,我是真沒想到,你們天族到現在居然還有這般狂妄的性子?我還以為繼慕清衡之後,便再也見不到了呢。”
“但是啊,”戴廣白勾起一側唇角,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你真的、真的不算什麼。你們天族千百年來,不過出了一個慕清衡而已,在這北疆地界,能讓人聽見便有三分忌憚的只有他罷了。但值得慶幸的是,他已經死透了。你殺的。”
最後三個字,她陰邪地笑着,虛空指了指慕蒙。
遮青站在後面,清冷的眼眸微微眯起來,手背上隱隱爆出幾道青筋。他看木慕蒙好整以暇,並沒有什麼反應,想了想,終究沒有出手,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嬌小的背影看。
慕蒙沒有立刻說話,抄着雙手氣定神閑,看着戴廣白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嘴裏猶自喋喋不休:“你還不知道吧,這裏好些蠢人,上上下下、沒完沒了的折騰,還真折騰出不少消息來。我才知道——是你告發了慕清衡害過你姐姐;也是你,揭露他是魔族血脈;還是你,親手開膛驗心,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他湊在慕蒙旁邊,壓低聲音笑問,“你就確信沒有搞錯嗎?那可是從小與你一起長大的哥哥,午夜夢回就沒有夢見他與你訴說不甘、向你追魂索命?”
慕蒙冷笑了聲,伸出一根細白的食指沖他勾了勾手。
戴廣白不明所以,倒還真愣愣地往前湊了湊。
慕蒙也壓低聲音,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關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