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這一日,天族眾人可謂是徹底懵了。
許久不見的長公主突然歸來,行跡匆匆,不等天亮便衝進天帝的乾元殿,直言小公主殿下有難,以及太子殿下並非天族血脈,乃是魔族之子,甚至是當年加害她的兇手,現在兩人都在魔族的荒邊冢。
此消息不可謂不驚人,但長公主言之鑿鑿,天帝又取來小殿下的四九安四盞來看,果然是熄滅的。他立刻點了人,立刻奔往荒邊冢。
而太子殿下和小公主的確在那裏。
本以為此事會撲朔迷離,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對於長公主的指控,太子殿下沒有辯解任何一句,無論是魔族血脈還是當年的陰謀,他全部認下了。
天帝十分震怒,將他帶回天族后立即押入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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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落的心在看見蒙蒙那一刻才徹底落下,在知道慕清衡竟然就是害自己的兇手那一刻,她立刻想通了許多事情,隨即心一直揪着——不為自己,而是為了蒙蒙。
此刻慕清衡已被押下去,她暫時沒心思報仇,冷着臉抓住慕蒙的胳膊把她翻來覆去的上下檢查。
她素白的衣裙上落了不少血跡,但都是別人的,自己確實沒受什麼傷。慕落仔仔細細檢查兩遍,才一把放開了慕蒙的手,面色不虞地盯着她。
向來溫柔寵溺的眼睛陰雲密佈,慕落定定地看着妹妹,心中怒火翻到頂峰,猛地揚起手——
慕蒙縮了下肩膀,閉上眼睛,長卷的睫毛顫個不停,倒是沒有躲。
看她這副模樣,慕落這一巴掌瞬間竟沒打下去。但她氣得狠了,一咬牙,手又高高揚了揚——最終卻顫抖兩下,到底是沒捨得落下去。
疼寵還來不及,哪裏捨得動她一根手指頭。
“你當時是怎麼跟我說的?你是怎麼向我保證的?”雖然沒捨得打,但訓斥卻不能少。
慕落咬牙切齒,恨不得狠狠教訓妹妹一頓,卻又不知用什麼方法,只得厲聲數落,“是你告訴我,你會一直暗暗留心,等到那人放鬆警惕沒有防備的時候便告訴我真相,由我出其不意的出手!我只知道你一向乖巧懂事,虧我居然真信了你!你說過你絕不會參與,我真沒想到你如今膽子大到這般程度,那是荒邊冢!你怎麼想的?知不知道很危險?!”
慕落越說越氣,到底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妹妹腦門上狠狠戳了兩下。
慕蒙被她戳的腦袋一揚一揚,委委屈屈看她一眼,眼圈有些紅。
慕落舔了舔嘴唇,氣焰不自覺地消了下去,“你幹什麼?你這麼有主意,一個人跑去魔族巢穴都做得出來,還怕我戳你兩下?有沒有點出息?哭什麼哭。”
她皺着眉瞪蒙蒙,瞪了半天,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光潔的額頭:“我用力了?戳疼了?”
慕蒙嘴角向下撇了撇,一把抱住慕落落纖細的腰,乳燕般撲進她懷裏,哽咽地叫了聲:“姐姐。”
慕落的眼淚差點沒被她勾下來,忙不迭抱住她單薄的身軀,最後一點氣也消了,只剩下滿腹溫柔,“好啦,我不罵你了。”
從小到大,她就沒對蒙蒙說過半句重話,她自己還捨不得呢。
“你知不知道我收到你的靈信,看到你對我說的那些事,我心裏是什麼感受?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雖然不忍再訓斥,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慕落抱緊了妹妹,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手上溫柔,眼神和語氣卻冷下來,“怎麼會是慕清衡?他怎麼敢……”
慕蒙抿着唇貼在姐姐懷中,她明白姐姐對自己的心疼是什麼,一直喜歡濡慕的哥哥,卻是傷害自己姐姐的兇手。她一定以為,自己會為了此事難過,不僅難過,大概還會有矛盾與為難。
但實際上,她經歷的比姐姐想像的還要更多。
她已經不會為慕清衡做的事難過,更不可能兩相為難,她心中屬於慕清衡的地位早就層層割捨,如今已經一點也不剩了。
只是心疼姐姐受過的苦。
“蒙蒙,你告訴我實話,”忽然慕落放開慕蒙,雙手扶在她肩膀上,認真地注視,“你怎麼知道是慕清衡的?他做過的事,還有他的身份,這都是最深的隱秘,你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是她太自負了,原以為不過是避世而居,但對外邊的事卻還了如指掌。到此刻才恍然發覺——也許她最心疼的小妹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吃了許多她無法想像的苦。
慕蒙知道姐姐必然會問她,但卻不想將她經歷的事情全部告訴她,姐姐知道那些事,只怕這顆心也疼死了。
她想讓她從今以後每一天都快樂歡喜,不願讓她每看見她就想起她身上發生的悲慘,而擔憂難過。
慕蒙便撿能說的道:“是因為有一次我偷聽到了他和屬下對話,才知道他是魔族血脈,設計了你和東海王……”
“不許騙我,”慕落打斷她,“慕清衡是什麼人?他謹慎而敏察,會讓你聽到他與屬下的對話?這是何等機密,若真的讓人聽到,他豈能留下活口?”
話音剛落,她立刻舔了下嘴唇,“蒙蒙,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不許編瞎話騙我。”似乎覺得自己“不能留下活口”這句失言,慕落解釋了兩句。
慕蒙倒沒覺得有什麼,姐姐還是太呵護她了。她不知道,慕清衡更過分的事都做了,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並不會在她心中留下什麼痕迹。
“是真的姐姐,真的是我偷聽到的,”慕蒙把靈微的身份和當時她用的方法跟慕落解釋了一遍,“就是這樣,雖然有些冒險但成功了,也許我運氣好,慕清衡當時沒有注意到,畢竟靈微身上帶一些我的氣息實屬正常。”
慕落早在聽到靈微真正身份時便皺緊了眉,聽完之後,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蒙有些蒼白的小臉,沉吟許久又蹙眉:“不對,肯定還有別的事情。”
她相信,就算蒙蒙知道慕清衡是魔族,也絕不會在意他的身份而疏遠他。
而慕清衡害過自己——以她對妹妹的了解,她確實會傷心難過,甚至恨慕清衡、為自己討公道。但她竟然不聲不響的,要斷慕清衡所有生路。
這件事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慕落神色嚴峻:“我知道你對慕清衡感情很深,這兩件事情雖然很大,但你竟沉得下氣,甚至連當面問問他都不曾,直接了當地一心要置他於死地。蒙蒙,你一向心腸很軟,即便對他再失望,也不至於殺心這麼重。到底還有什麼事?不要瞞着我。”
慕蒙悄悄揪緊衣角。
她一直都知道姐姐的聰慧非常人能及,自己說的這兩件事糊弄不住她,一邊想一邊說道:“因為……因為還有……”
“還有什麼?”慕落柔聲問她。
“還有我聽到他們說……”慕蒙盡量把自己受到的傷害往小了說,“慕清衡一直以來待我好,只是權宜之計。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我的赤心丹,並且有很周密的計劃,精心的準備,也定下發兵的時間。所以那時我才知道,他確實是徹底的壞人。”
慕落的眼神極亮,光是聽到這些,她已經忍不住渾身的殺意:“這個畜牲……他怎麼敢?他竟然想殺你?!我要把他千刀萬剮!”
誰不知道赤心丹只能活剖?一想到這兒,慕落只覺得自己的心被劈成兩半,恨不得把慕清衡剁碎了。
“姐姐……”慕落轉身就走,慕蒙剛要跟上,卻看見天帝負手從門口踏進來。
他面無表情,嘴唇緊抿着,一看就是怒意沉沉,兩三步走到慕蒙面前,忽然高高揚起右手沖慕蒙揮去——
慕落頓時氣瘋了,在他的巴掌落在蒙蒙身上之前,一把推開天帝的手,“你要幹什麼?你要打蒙蒙?”
她看了一眼妹妹,心痛如絞,對天帝更不客氣,“你有什麼資格打她?身為父親,竟這般遲鈍,蒙蒙要是靠你保護,早就活不成了!”
天帝緩過了最開始的怒火,沒再抬手,但語氣又急又沖:“難道她不該打嗎?真是有主意,有大主意!難不成生有一顆赤心丹便能這般無法無天?那荒邊冢是什麼地方,一個人竟也敢闖,你去的時候就沒有想過爹爹、沒有想過你姐姐?!你一直乖巧懂事,為什麼今日這般任性?”
由愛生怒,他雖然疾言厲色,但眼底卻是一片深深的焦急疼惜。
慕蒙記事以來就沒見過爹爹生這麼大的氣,見他氣成這樣,趕緊囁嚅着認錯:“爹爹,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了。”
天帝陰沉着臉,怒視着慕蒙許久,終於嘆了口氣,挪開目光。
他背脊有些彎,身影看上去似乎顯得蒼老許多。
良久,他轉過頭,啞聲開口:“蒙蒙,你既知慕清衡……是魔族之子,還有落落的事,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你怎麼……直接下手了呢?”
他的語氣有些疲憊,雖然很低沉平靜,但慕蒙卻是聽出了一絲絲幾不可察,可確實存在的質問意味。
她覺得有些不解,輕聲反問:“爹爹你……怨我?”
“不是,不是,怎麼會?”天帝連連搖頭,長嘆了一口氣,走過來慢慢攬住蒙蒙,輕輕拍哄她,“不是的,我怎麼可能怨你?你又沒做錯任何事。爹爹知道你受委屈了,你不要生爹的氣,是我問錯了。”
慕蒙也只委屈了一瞬間,看爹爹立刻慌裏慌張的向她道歉,便沒再說什麼。
她雖然不說,慕落卻看不過去,“慕清衡犯的罪,便是死一萬次也不為過,你為何剛才還要向著他說話?難道蒙蒙先與你說了,你還要想法子保下他不成?”
天帝胸膛起伏,抿着唇一言不發。
慕落心中怒意未平,看妹妹沒什麼大礙,又不願意和天帝呆在一處,“慕清衡已經認罪,便該立即正法。這個行刑官不必費心挑選,我要親自宰了他。”
“你回來。”天帝沉聲叫住她。
他上前兩步,站在慕落面前擋住門邊,“慕清衡的死罪由我來定,在我未下判決之前,任何人都不許插手。落落,我知道你受了大委屈,你可以去天牢,你想怎樣報復他……我不管。但你不能要了他的命。”
慕落正想說話,天帝一揮衣袖:“好了,現在我要去見他,你們誰都不許跟來。”
……
天牢。
昏暗濕冷的牢房地上鋪滿凌亂的雜草,一絲光從牆壁上方狹窄的天窗□□進來。
慕清衡跪坐在角落裏,雙臂被冰冷的鐵索吊起垂在頭頂兩側,他甚至沒有換一件衣服,身上各處還有臟污不堪的血跡,已經乾涸成一片深色。
頭髮有些亂,長長的墨發散落腰間,鬢邊碎發垂在頰邊與脖頸,狼狽而落拓,這副模樣襯得他臉色更加蒼白脆弱。
聽見腳步聲,慕清衡慢慢掀了掀眼皮,看着來人走近,一言不發。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天帝沉聲問。
慕清衡沒有回答,甚至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你恨我是嗎?你恨我,為什麼不沖我來?”
忽然天帝沉聲開口,他閉了閉眼,每說一個字都在咬牙,“為什麼要傷害落落,她哪裏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就因為她靈力高強,會對你的計劃造成威脅?所以……你勾結魔族最開始到底是為了什麼?你想要蒙蒙的命,想要殺了她、想要她那顆赤心丹是嗎?”
慕清衡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抬起頭直視他:“最開始,是的。”
他目光格外平靜幽深,身上的凄慘並沒有壓垮他的精神。明明是一個階下囚,但他看着高貴威嚴的天帝,卻露出了一絲嘲弄之色。
天帝慢慢退了一步。
“好……好……你什麼都知道了吧,所以你才這麼恨我……你當年才那麼小,你怎麼會知道?!是誰把從前的事告訴了你?是誰?!我要殺了他,殺了他!!”天帝渾身發抖,攤開雙手憤怒地低吼,彷彿一頭無從發泄的野獸。
慕清衡看着他大聲嘶吼,語氣出奇的沉靜,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唇角:“現在來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他的話彷彿是一盆冷水澆在天帝身上,澆滅了他的激動憤怒。
是啊。
他看着眼前遍體鱗傷,蒼白英俊的年輕男人,終於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
事已至此了。
天帝慢慢上前,緩緩地在慕清衡身前蹲下,“衡兒,我對你視如己出,我一直——都把你當作我的親生兒子,難道你不明白?一直以來我不願委屈你,在你那麼年幼的時候便力排眾議,將天族的太子之位給了你……”
慕清衡微笑:“難道我很稀罕什麼太子之位?”
天帝被他問的一噎。
他沉默了很久,喉結上下滾動,張了張嘴好半才說道:“可即便你再恨我,也該衝著我來。為什麼要欺負我的女兒?為什麼?當年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們還沒有出生。”
他滄桑無力的聲音迴響在牢房內,裏邊包含的痛苦,任誰都聽得出來。
慕清衡動了動手腕,沉重冰冷的鐵鏈發出叮噹的脆響,“別說這些廢話了。你過來,應當不是專程指責抱怨的吧,說正題。”
“你我之間本該就少些羅嗦,我不想聽你所謂的教誨,也不可能被你三言兩語而感動。開門見山,於你於我,都省些力氣。”
天帝點了點頭,一點一點站起身來,他看着面前落魄又狼狽的人,望着他俊美出塵的眉眼,目光漸漸變得深遠,彷彿透過他看着另外一個人。
“若是你的父母看到你現在的模樣,他們的心該有多痛。”
慕清衡道:“這話你不配說。”
天帝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嘆出,語氣變得極為低沉,“衡兒,我一直待你如親子,但我更愛我的女兒。”
他俯身,湊在慕清衡耳邊,低低輕語,“你之前跟我提的那個要求,請恕我不能答應你了。你的身份,只能永遠的不見天日,和曾經死去的人一起埋在地底,我也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天帝微微錯開一點,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兩遍慕清衡——看着他蒼白至極的臉龐,毫無顏色的唇瓣,血跡斑駁的衣衫,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凄慘。
他低嘆,“你看,你現在這副模樣,如果真的把當年的真相公於六界,我該如何立足呢?不……我可以承受千夫所指,也可以遺臭萬年,如果僅僅是為了你,我不在乎我這條性命和我的名譽。可我的女兒們怎麼辦?我不能讓她們跟着我受罪。”
天帝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凝視慕清衡,“衡兒,我確實很自私,我已經對不起你了,在無法彌補的情況下,我無所謂讓這虧欠更大些。今世種種惡行,來生必定做牛做馬償還給你。可是你——”
他伸出手,慢慢地搖了搖,“你這一生都不要妄想真相,我絕不會把它翻到明面上來。”
慕清衡始終沉默聽着,既沒有激烈的言辭,也沒有反駁的話語,甚至直到天帝說完,他都一個字也沒有說。
天帝終於不再看他,快步轉身離去。
他走後,慕清衡慢慢低下頭,獃獃盯着地上雜亂不堪的枯草,忽然,他唇角一彎,露出一個極溫柔的笑。
不說就好。
事已至此,他已經不希望他說出真相了。
若按照自己的計劃,他剿滅魔族后該是毫髮無損,此事還有的商量。可現在他到了這般田地,那些事情不提也罷。正如天帝所說,若真的翻出來,他無法立足,連帶着蒙蒙也會跟着受苦的。
此念頭剛剛落下,忽然腳步聲又漸漸回來。原來天帝去而復返,重新站在他面前,眼神平靜無波。
慕清衡仰頭看他,對上他的神色——他何等聰慧,只一個眼神就明白天帝的心思。一瞬間他眼珠微轉,被鐵鏈鎖住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
只是下一刻,他的手指一頓,又漸漸放鬆散開。
天帝沒注意到慕清衡細微的動作,沉聲開口:“我不忍心看着你死,等我消磨掉你的靈力,我會想辦法放你離開,但我不能讓你好端端的走。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你的能耐我很清楚。”
“那些事情,我不會說,也絕不會讓你說。”
他眼神陡然凌厲,湧上一股決絕之意。
慕清衡不躲不閃,甚至一動沒動,眼睜睜看着天帝突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臉頰——他另一隻手飛速在他唇邊滑過。
輕微的一聲響,一塊兒滿是淋漓鮮血的肉掉在枯草堆上。
慕清衡喘.息變的急促,他微微張着嘴,洶湧的鮮血頃刻間染紅了下巴,連帶着胸口那一片衣襟都被血染透。
“割了你的舌頭,總比要了你的命強。”天帝死死咬着下唇,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無力地閉上眼,驟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