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慕清衡進來時本是冷淡嚴肅,結果一眼便看見了慕蒙。一瞬間,他目光本能的柔軟下來。
但溫柔之餘,卻泄露出一絲緊張。
“蒙蒙也在啊,”他好像忘了自己來幹什麼,下意識的向慕蒙走了兩步,微笑着問,“怎麼看上去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彷彿有溫度的摩挲蒙蒙的臉龐,聲音低柔,聽着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天帝了敲桌面,嘴裏責備,臉上卻是笑吟吟的,“衡兒,就說你寵蒙蒙寵的過頭,進來也不先跟我回話,光顧着關心妹妹。瞧你現在在蒙蒙面前還有什麼天族太子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蒙蒙欺負你呢。”
慕蒙也覺得有些不對,慕清衡今天見到她的態度簡直溫柔的過了頭,她兩輩子都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態。
討好。她想,這個詞雖然不恰當,但形容貼切。
慕清衡怔了一下,也覺得自己行為竟如此有失妥當,端正的垂首行禮:“見過父帝。方才是兒臣……一時走神。”
“可不就是走神嗎?看見蒙蒙你就開心,連正事都顧不得,”天帝伸手在空中虛虛點了兩下,又指指蒙蒙笑道,“遲早會把她寵壞。”
慕清衡微笑:“那也沒什麼。”
天帝嗯了一聲,“對了,現在落落靈力歸位,也恢復自由了,以後你也多關心關心。都是你妹妹,不要太厚此薄彼了。”
慕清衡頷首稱是。
天帝心情極好,樂呵呵地揮了揮手:“別拘禮了。妖族那邊什麼情況?”
慕清衡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慕蒙。
這是不想讓她聽?
本來慕蒙看見他們二人要談正事,都打算起身告辭了,可現在看見慕清衡遲疑,她反而不想走了。
妖族內亂而已,為何他有讓自己迴避之意呢?
天帝察覺到慕清衡的目光,順着望過來,隨意地笑道:“沒什麼要緊的,真論起來不過是妖族的家事罷了,蒙蒙聽一聽也無妨。”
慕清衡眼眸微垂,道:“是。妖族內亂已平,叛黨已盡數剿滅,剩下些細枝末節月太子足以應付,涉及宗親兒臣便未再插手,提前趕回了。”
天地挑挑眉,旋即欣慰地笑了笑:“竟然這麼順利,以往妖族處理這些不是最拖泥帶水么?真是難得。不過你們也不要太掉以輕心,那妖族三公子月承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他想讓天族對妖族俯首,又得老妖帝喜愛,沒準哪天歪心思一起,又要作亂。”
慕清衡靜靜聽完,淡聲道:“父帝放心,他沒有機會再作亂了。”
“哦?你怎麼如此肯定啊?”
慕清衡長睫微顫,遲疑片刻抬眸:“此次平亂,兒臣把他殺了。”
慕蒙一下子轉眼看向他。
天帝比她反應更大,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說什麼?你把妖族三公子月承宣殺了?”
“那你、你沒事嗎?妖帝有沒有為難你?”
“三公子素日不敬天族,言語舉動皆有冒犯,兒臣早就想敲打。妖帝深知此子多行不義,失敬在先,自然無話可說,往後也再不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胡來。而且經此一戰,他已明白自己無力與天族一戰,省去將來許多麻煩。”
慕清衡從容沉靜的說完之後,才略微一怔,又補充了句:“兒臣沒事。”
“哦……殺了就殺了,倒也沒什麼,”天帝若有所思地歪着頭,扶着椅邊的扶手緩緩坐下來,“百年前妖族原本就是天族的附屬種族,近百年漸漸獨立起來,原也無所謂,誰知族裏養出了一個殲佞之徒,藉機敲打敲打也好,免得時時內亂,總要辛苦你。”
他反應過來后,展顏一笑伸手指了指慕蒙:“我說你剛才彙報之前怎麼有所遲疑,原來是不想讓蒙蒙聽到這些。你放心吧,身為天族太子,殺伐決斷無可厚非,蒙蒙還能因為這些怕了你、疏遠你不成?”
他自己說完還不算,轉過頭向慕蒙嘿嘿笑了兩聲,“爹爹沒說錯吧,還不勸勸你哥哥。”
慕蒙從最初的震驚中回神,聽到天帝來問她,莞爾一笑:“這是自然,我雖然對外邊的事知道的少,但妖族三公子的惡名卻有所耳聞,哥哥除惡誅奸,實乃本分。”
她話音剛落,慕清衡便淺淺地彎起了唇角。
他神色弛緩下來,似乎剛剛真的提着一口氣。
慕蒙看着他,也回以一笑,但心情卻不如表面上這麼輕鬆。
從小到大,她確實聽過人提起一兩句這位三公子的惡名,但記憶最深刻的還是前世盛元霆之死。
據慕清衡所言,盛大哥與妖族三公子勾結,意圖叛亂,最終被他斬於劍下。
當時眾人趕到時,盛元霆已經被慕清衡以叛徒之由殺死了。而她深陷魔窟時,才明白這一切都是慕清衡為了重返魔族巢穴的陰謀,既是陰謀,盛大哥的罪名也必定冤枉。
既然盛大哥冤枉,那些實打實的聯絡證據究竟是誰的?
到底是誰勾結了妖族三公子?
而且這位倒霉的三公子,前世今都死了……
慕蒙慢慢垂下眼睫,雙手揪住衣角,漸漸絞緊:這位三公子,怕是一直在為慕清衡做事。妖族多年的內亂,也許也少不了慕清衡的撥弄。
可……雖然慕清衡方才所陳情的理由天衣無縫,但她覺得對於他而言,似乎還有另外一層好處,讓這位三公子帶着秘密長眠,反而可以洗刷自己過往的罪孽——月承宣活着,他們串謀的事情也許會暴露,他死了,某些事情才永遠無法翻到明面上。
妖族平靜了這麼久,忽起叛亂;慕清衡順理成章的得到妖族懇請,前去相幫,最終痛下殺手。
看起來他是被動的那一個,可是這樣陰損的手段,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的手筆,真的很像是他的風格。
可是他為了什麼?
他放過了姐姐與東海王。
又殺了妖族的三公子。
似乎他正一步步將自己下過的棋,一顆一顆歸回原位,把所有事情,慢慢恢復成他插手之前應有的狀態。
為什麼要這樣做?
慕蒙感覺,有什麼東西隱隱欲出,自己似乎就要摸到事情真正的輪廓了。
“啟稟父帝,還有一事,”慕清衡忽然沉聲開口,打斷了慕蒙的思緒,“月太子經此一戰,在妖族威望漸深,根基已穩。故此特來求見向您致謝。”
天帝詫異一瞬,“月太子也在外邊嗎?他倒是守規矩,去宣……”他抬手吩咐侍從,剛說了一半又搖搖頭,對慕清衡道,“還是你親自將他接引進來,這個時候,也不能顯得我族太過傲慢。”
慕清衡自然領命出去。
等他走後,天帝搖搖頭哂然一笑,“這個衡兒,讓本座怎麼說他才好?雖然妖族三公子死不足惜,但他這麼做,若再想讓你與妖族月太子議親,是萬萬不妥了。”
慕蒙沒想到爹爹忽然操心起這個事,“爹爹,給我議親的人選,怎麼和月哥哥扯上關係了?”難道不是和雲澤境心照不宣,只差明旨昭告了嗎?
“哼,還不是那個護你護的眼珠子一樣的好哥哥,就是萬般的不同意你嫁去雲澤境,”天帝說起這個來了精神,掰着手指頭數,“他說久琰少年心氣,年輕浮躁,衝動魯莽,也不會照顧人,實在並非你良配。他這樣極力反對,又有事實為證,我也不好因為兩家親厚就一意孤行。”
“原本我還以為他與妖族月太子走的近,是看中了他。還暗暗琢磨妖族內亂紛爭,把你嫁過去不太放心,誰知——”天帝雙手一攤,“現在我也不必操心了,衡兒殺了妖帝的親兒子,就是妖族肯接納你,我也不放心把你嫁過去了。”
這倒確實,慕清衡雖然是助妖族平亂,但到底殺了妖帝之子,他的妹妹,還怎麼能嫁過去。
想想他對自己的那份心思,慕蒙對慕清衡下殺手的行為有了新看法——他不同意自己嫁給久琰哥哥,還可以直言挑他的毛病,讓爹爹不得不放棄,但不是久琰哥哥還有別人,不能每一個人都用這種方法擋。所以他想出這等招數,經此一事,月哥哥在他心中便沒有威脅了。
慕清衡行事,一箭三雕,這樣縝密的心思,若非不是重生知道他的真面目,這六界當真要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慕蒙覺得指尖有些冷,定了定心神說:“爹爹別操心啦,此事慢慢挑就是,也不急在一時。而且我確實不喜歡久琰哥哥,也不喜歡月哥哥,畢竟日後要做夫君的人,怎麼說也要等到真正的有緣人才對。反正我剛剛成年,來日方長。”
她真的很想讓爹爹暫時打消給自己議親的心思,一來她現在實時懸着心神,根本沒有時間操心這些,二來慕清衡手腕厲害,久琰哥哥和月哥哥,都是被他用卓絕手段排除在外,若是再來別的什麼人,他恣睢冷情,為了剷除對方害了無辜性命,那豈非是被她連累?
“原來你既不喜歡久琰,也不喜歡月流天?排除了這倆人,這一時還真沒有什麼出色的青年才俊能配上我的蒙蒙,”天帝自然不知道慕蒙心中的擔憂,顯然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忽然眼前一亮,“朝虞有個愛徒,這老東西沒少生澀笨拙的在我面前誇獎他,想來那孩子對你有意。他徒兒叫盛元霆,是玉如境的長子,在天族任玄天將軍一職……”
比起前兩位,慕蒙更害怕再次害了盛大哥性命,讓他下場那般凄慘,口不對心的拒絕:“爹爹,這位玄天將軍我有過兩面之緣,他為人呆板無趣,還是……算了吧。”
“好吧,他總歸年紀大了些,比衡兒還要年長些呢,我也不是特別滿意,”天帝擺擺手,“也罷,此事又不着急,慢慢挑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忽地想起一事,轉頭對慕蒙仔細叮囑:“對了蒙蒙,妖族的事情告一段落,衡兒也能好好歇歇了,得空你要多關心關心他,我之前就聽人來報衡兒最近身體欠安,他一向不拿自己當回事兒,也就你的話能聽進去幾分。”
慕清衡身體欠安嗎?可剛才看上去他氣色還好啊。慕蒙眼珠微轉,沒敢問的太直接:“哥哥何處不妥?是……之前胸口處的舊傷複發了嗎?”
難不成慕清衡心臟疼的毛病還有其他引發的緣由?
“不是啊,他有很嚴重的舊傷嗎?”天帝一臉茫然,隨即露出幾分自責,蹙着眉憂愁道,“這倒是我疏忽他了,我並不知道。他身邊侍衛說的是前兩日他丟出的廢紙中似有血跡,像是咳了血,那人心細覺得不妥便撿出來查看,血跡色澤發暗顏色甚異,像是淤血。”
“怎麼會這樣?”
“你別著急,叫醫仙看過,衡兒身體康健,並沒查出什麼。他去妖族之前我還問了他,他推說侍衛小題大做,我當時看他氣色極好,神采豐毅,確實沒有問題。但是這事……總感覺有些不對勁。你上上心,你關懷他,他總歸是會聽的。”
慕蒙倒不是着急,他只是覺得慕清衡這個人還真是神秘,前有心疾,現在又開始咳血,“我知道了爹爹,我會上心的。”
……
月流天拜謝過天帝之後,還要回妖族處理一些內務,便沒有多留。
慕清衡送他出去,慕蒙便也跟了出來。
這還是她重生之後第一次和月哥哥見面,以往他言笑晏晏,總是從容微笑着,看見她每每都會逗她兩句,今日卻只是行了常禮,深深望過來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不過他的眼神中倒像是有千言萬語——慕蒙回想起前世她去荒邊冢之前,月流天為她送行,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直白的喜歡。
那天夜空下他笑容溫暖,眼眸亮如星辰,“我會儘快掃清所有障礙,將身邊可能的危險一一拔除,絕不留任何後患,到那個時候,你可以……再考慮我一下嗎?”
“你在心裏回答我便好。也不用立刻就回答,你慢慢想,隨時都可以回答,我一直等着。”
她沒有回答他,也許以後都不會回答他了。
月流天怔愣了一下,到底笑了笑:“蒙蒙,怎麼看見我這副表情?委委屈屈的,好像哪裏對不住我似的。”
“蒙蒙是聽說妖族內亂的事了吧?你可不要胡思亂想,”他看了一眼慕清衡,而後轉過頭又對慕蒙笑,“慕太子殺的是奸惡之人,並非我的兄弟,我們還和從前一樣,不要與我生分了。”
慕蒙眉眼微彎,語氣溫柔道:“我知道的月哥哥,是你多想啦。”
她是覺得有些愧對他,但不是他想的那個原因,她承蒙他的喜歡,這一世卻叫他還未開口便無疾而終,自然會覺得有些歉疚。
月哥哥是本就是很聰明的人,爹爹看破的事情,他自然也心裏明白,妖族不會接納她,他永遠不可能娶她了。
月流天又仔細的看了蒙蒙兩眼,這才放心:“好,等我回家將事情都處理完,就找一些新奇的好東西給你玩,好不好?”
慕清衡適時插嘴道:“月太子,妖族的內務並不是個輕鬆的差事,你要頂着妖帝的壓力安撫宗親,更要籠絡其他尚在觀望的兄弟,事務繁多,一時半會兒抽不開身,還是別分心為好。”
月流天點頭:“我知道。”應了一句后便不再開口。
他現在看慕清衡總覺得有些複雜,原以為是此生好友,現在卻讓他陷入一個矛盾境地——他是來幫妖族的,就算做錯了什麼也不該加以指責,更別說將事情處理的這麼漂亮;但是,他本可以不下這麼重的手……眼下到底是讓自己與此生最愛失之交臂。
而且不知為何,他現在似乎還對自己頗有敵意。
月流天停下腳步拱了拱手:“慕太子,蒙蒙,就送到這裏吧,此間清寒,你們快些回去。尤其是太子殿下身上還有新傷,該多加休息,實在不宜太多走動。”
慕清衡沒客氣,連寒暄都省了,“好,月太子慢走。”
慕蒙本想多送幾步,但他們兩人互相都沒有這個意思,只好關切道:“月哥哥,那我們就送到這兒了,你路上小心,積務再多也不能操之過急,一定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她聲音清甜溫柔,極認真的叮嚀囑咐。
慕清衡一句一句聽着,眨眼的頻率漸漸慢下來,不自覺的放輕呼吸。他緩緩轉過頭去看身邊的小姑娘,感覺喉嚨間湧上一股血腥味。
“知道啦。”沒人發現他的異常,月流天走前甚至溫和地應着慕蒙。
在他們二人溫聲細語的道別中,慕清衡感覺自己心臟正一點一點尖銳的疼痛起來。
他終於意識到了一件很嚴重的事。
蒙蒙面對他時依舊溫柔,依舊關心,他初嘗情愛,只覺得滿心歡喜。而如今和月流天一起並肩站在她面前時,才覺得她的溫柔有極大的不同。
那雙清澈乾淨的眼眸深處,看向月流天時,是真正的溫暖關切,可目光轉到他身上時,笑容仍在,漂亮柔軟的眉眼背後卻是一片空洞。
也許他之前的推測是對的。
心臟彷彿被萬千根鋼針同時紮下,毫不顧忌的來回穿梭,一瞬間便千瘡百孔。
其實蒙蒙根本不喜歡他,以後也永遠不會喜歡他了。
無數把尖刀一齊凌遲,他彷彿能聽見全身鮮血淋漓的聲音,心臟被撕成碎片,全身的骨頭被寸寸打斷,碾成齏粉。
因為她恐懼他。
厭惡他。
恨他。
慕清衡面如金紙,蒼白似鬼,嘴唇幾乎成了烏紫色,他拚命壓抑忍耐,卻終究抵抗不了身體的本能,重重單膝跪地,低頭咳出一大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