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慕蒙呆坐在寢殿中,渾身陣陣發冷。
細弱幽微的寒冷,仿若一根根牛毛小針在血液中穿梭,疼痛而冰涼。
姐姐……
姐姐……
慕蒙死死的咬着牙,沒一會兒牙根已經全麻了,可仍覺不夠——在她終於下定決心冒險監聽一次時,從未想過會聽到這樣殘忍的真相。
鋪天蓋地的痛苦幾乎要溺斃她,慕蒙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抵在唇邊用力咬住,鮮血從唇齒與指縫間流下。
那年初春時分,杏花壓滿枝頭,姐姐穿着明亮火紅的衣裙,拉着她的手,眉目含笑:“小蒙寶,你是唯一一個知道秘密的人,可不許給姐姐說出去!”
她不說,她覺得好奇:“姐姐他是誰啊?”
姐姐微微低下頭,雙頰暈紅,比衣衫上的顏色還要好看。
她不說話,還一個勁兒揉她的臉蛋。
她身邊高大謙遜的男人溫和笑道:“這是你總提到的妹妹?果真是玉雪可愛,你小時候也定是這般模樣。”
那個男人看向自己。
他生的那樣高大,自己只剛剛過他腰際,要努力仰着頭才能看見他。
“我……我是東海王。”
生的那麼高的大哥哥,似乎有些怕自己:“請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落落,我會對你姐姐很好的。”
淚水始終模糊着雙眼,渾身的痛苦無處發泄。
是她太蠢了。
姐姐奄奄一息被隨身護衛送回天族時,她曾經憤怒地隻身去東海為她討回公道,整整三次——
為什麼她沒有看出,東海王的腦中有一道什麼……什麼驅魔念?
為什麼她沒有重生在更早的時候?她可以對慕清衡懷有警惕,也許可以發現蛛絲馬跡,不會讓姐姐與東海王變得這樣不幸。
是她生有赤心丹。
是她懷璧其罪。
是她的人生被魔鬼盯上。
姐姐被囚禁在天牢清冷凄苦時,她將怨恨發泄在另一個受害者身上;
姐姐時時刻刻思念她、牽挂她時,她當著慕清衡的小尾巴,整天歡歡喜喜跟在他身後喊哥哥;
姐姐為她戰死、被人殘忍地割下頭顱和四肢時,她被慕清衡囚禁在黑暗的骯髒的角落,承受踐踏與羞辱。
姐姐燦爛美好的人生毀了。
而她是魔鬼的幫凶。
“啊——!!”
慕蒙血淋淋的雙手捂住耳朵,啜泣着,混亂而絕望的叫出聲。
“蒙蒙!蒙蒙!”
慕清衡焦急慌亂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怎麼了蒙蒙?不怕,不怕啊,是哥哥,你抬頭看哥哥一眼!”
他力道極輕地握住她雙手手腕,一點一點小心發力:“你的手怎麼了?快給我看看!”
她的手不要緊,慕蒙順着他的力氣卸了力道,任由他捧住自己的雙手翻來覆去地看。
而她安靜的盯着他。
目光從他心疼焦急的眉眼,轉移到小心翼翼顫抖的動作。
慕清衡寬厚有力的手掌聚攏出一團淡淡的白光,懸浮在慕蒙受傷的手指上方——這是處理緊急致命外傷時才會用到的治癒術。
“不用這樣麻煩。”她目光不動,輕聲說。
“什麼叫麻煩?”慕清衡語速很快,“蒙蒙,你為什麼要咬自己,遇到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和我說,有哥哥在,你什麼都不必怕。”
他皺着眉,捧住她已經恢復如初的手指看,反覆確認許久,才彷彿松下一口氣般的嘆息一聲。
慕蒙忽然道:“哥哥。”
她聲音又輕又軟,像以往那樣的溫柔,還帶着一點點依賴的尾音。慕清衡瞬間感覺心幾乎要化掉,忙不迭點頭應聲:“我在。”
“我們去雲澤境吧。”
慕清衡語氣溫柔卻遲疑一瞬:“的確很久沒有去探望雲伯父了,每月初八是雲澤的大日子,咱們應當去的。”
他話鋒一轉,遲疑道,“只是你現在病着,少去一次不打緊,還是養一養,等好了我們再過去吧。”
他拒絕了。
慕蒙慢慢垂下眼。
慕清衡有自己的計劃,也許雲澤境之行他已經安排妥當,不願意橫生枝節。
可是她等不了了。
剛才聽見他與屬下談論東海的事,卻沒聽到他又是想到了什麼陰毒主意。雲澤境的事情還未解決,如果東海王與姐姐再生事端,她真的分身乏術,沒法顧得周全。
“我已經好了,剛才睡了一覺,現在已經不燒了。”慕蒙咬咬牙,放在被中的手攥的極緊,慢慢向前傾身,“……不信哥哥你摸摸看。”
慕清衡神色認真,抬手覆在慕蒙光潔的額頭上,手勢極輕柔妥帖,彷彿在觸碰一件珍貴易碎的寶物。
慕蒙閉上眼睛。
“蒙蒙,你怎麼了?”慕清衡放下手,擔憂的望着她。
“你很冷?怎麼在發抖?”他一邊說,一邊拉過棉被想將她包住。
慕蒙深深地吸氣,剛才他手摸上來時,她幾乎要噁心的吐出來:“沒有,我不冷。”
雖然她沒承認,但臉色真的差極了,慕清衡微微擰眉心,正要說什麼,慕蒙開口打斷:
“哥哥,你剛才也看過了,我是不是好了很多?我感覺今晚再睡一覺就沒事了,不如我們明天就去雲澤境吧,這麼久不去,雲伯伯會念叨我們的。”
燭光落在她側臉上,長卷的睫毛帶着柔軟的弧度,慕清衡看着看着,漸漸彎了唇角:“蒙蒙這樣想去?”
慕蒙淺笑着點點頭。
手上傳來強烈的刺痛感,指甲似乎已經劃破掌心。
她當然想去。
雲澤境頭上有一把懸而降落的屠刀,如果不親手將這把刀除去,她如何能安心?
“好,”慕清衡音色溫柔,“哥哥陪你去。”
眨眨眼,又補充了句:“如果你明天氣色好的話。”
慕蒙一聽,點點頭,作勢要躺下:“那我就早點休息,明天保證病會全好的。”
這樣說,慕清衡應該會立刻走吧。
誰知慕清衡讚許地點頭,催促她早些休息,好好睡一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慕蒙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回去嗎?”
慕清衡道:“我看着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走,放心,我動作很輕,不會吵到你的。”
他就在旁邊坐着,自己多半是睡不着的,但慕蒙懶再費口舌,點了點頭便慢慢閉上眼睛,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
慕蒙呼吸漸漸變得清淺綿長,似乎已經睡熟了。
慕清衡久久凝視她的臉龐,慢慢伸出手,卻在離她臉頰上方兩寸處緩緩蜷起手指。
算了。
他有些不安地抿緊唇。
是自己想多了,慕清衡無聲嘆息,猶豫片刻,卻到底沒忍住,輕輕碰了碰慕蒙散落在床沿的發尾。
好安心。
她的頭髮濃密柔軟,慕清衡用指尖輕輕地撫了兩下,英挺的眉眼間閃過浮光掠影的微笑。
夜色漸深,繁星幾點。
慕清衡終於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走後不久,慕蒙放在被中的手慢慢向外移。
她連眼睛都不曾睜開,準確地摸到那處光滑柔順的發梢,指尖一滑,那截無辜的烏髮輕柔地落在地上。
……
慕蒙不再用靈力催動赤心丹,發燒的癥狀自然也就沒有了。
既然如此,他們昨晚定好的雲澤之行也就順理成章的成行。
每月初八是雲澤境的祭節,是這裏最熱鬧的日子,此時是盛春時節,桃花開的正好,夜風習習花枝嬌艷,雲澤眾人面色也喜氣洋洋。
慕蒙懷着心事,沒有絲毫玩鬧興緻,乖乖坐在原地小口啜飲,有一搭沒一搭聽雲澤境主雲擎與慕清衡交談。
“衡兒剛從西南漠山回來,聽聞身上還帶着傷,不宜飲太多酒,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才是。”剛飲三杯,雲擎忍不住關懷。
他雖為天族臣屬,但與天族相交甚密便沒有拘禮,而且看着慕清衡與慕蒙長大,內心中看他們更像是看孩子,免不了長輩的嘮叨。
慕清衡溫聲道:“多謝雲伯伯掛懷。皮肉之傷,已經好了。”
“那也要多多注意才行,你還年輕,不能總是這樣不上心。”雲擎語重心長,“蒙蒙,你要多管着你哥哥些,他身上陳年舊傷不少,自己不當回事,你是姑娘心細,看着他點,別以後落下病根,可有苦頭吃。”
慕蒙正端着酒杯小口喝,冷不丁被點名,笑了笑說:“我知道了雲伯伯。”
她看了一眼慕清衡,“我會好好照顧哥哥的。”
她話說的慢,每個字咬得極清楚,聽着總覺得古怪。雲擎撓了撓頭,正想說話,慕清衡卻先笑了:“別說我了,你是姑娘家,也不許喝太多酒,這是最後一杯。”
“嗯。”慕蒙輕輕摩挲杯沿,他以前從來不以兄長的姿態這樣管自己,想來是有外人在場,演戲演的上癮。
她懶得與他廢話,慢慢放下酒杯。
慕清衡眉眼浮現幾分溫軟,整個晚宴他目光大多落在慕蒙身上,此刻更是看得挪不開眼睛,微微笑着為她續上一杯暖茶。
雲擎看的欣慰:“衡兒真是會照顧人,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萬萬比不上你。不過你放心,我會抓緊提點他,不然等蒙蒙嫁過來,肯定會處處不習慣的。”
“蒙蒙還沒有正式議親,這話以後莫要說了。”慕清衡聲音溫和,眼底卻涼了幾分。
“哎呀……確實是我魯莽。”
雲擎愣了下,尷尬地搓搓手:“酒喝多了,嘴也不聽使喚,蒙蒙不要怪雲伯伯。”
慕蒙和雲久琰的事,雖然兩邊長輩都有意思,但畢竟沒有過明路,在這樣的場合直接說出的確不妥,於蒙蒙清名有礙。
衡兒對這個妹妹護得像眼珠子一樣,聽到這樣不妥當的話,肯定會有些着惱。
雲擎趕緊態度誠懇地再次道歉,慕蒙聽的心中微微刺痛——她本就對雲澤心懷愧疚,更何況這個事情本就不需要雲擎道歉。
慕清衡說這話根本就不是為了她的名聲。
他無非是不希望她嫁人,不希望她對別的男人生情,不希望她的心臟、她的赤心丹有一絲一毫的不純粹。
“雲伯伯何必道歉,您又沒有說錯什麼,”慕蒙笑盈盈地仰起臉,笑容天真乖巧,“這件事爹爹已經和我提過,應該要不了多久,他便找你去商討了。”
“父帝什麼時候與你提的,怎麼沒與我說?”慕清衡擰着眉,側頭望向慕蒙。
他果然着急,慕蒙裝作懵懂:“就前些日子,爹爹說天族的女兒成年之後便該議親了,他心中已有人選。不過,這件事哥哥你應當是知道的呀。”
慕清衡動了動唇:“我……”
慕蒙提醒:“就是久琰哥哥啊。”
慕清衡一時無話,低低咳了一聲,眉頭皺的更深。一隻手搭在桌沿上,看着似乎背脊微微有點彎。
他臉色不太好,慕蒙看得分明。
原來這是他的痛點。雖然自己不能立刻為自己和姐姐報仇,但在言語上刺他幾分還是可以做到的。
“雲伯伯,提起這個,久琰哥哥怎麼還沒來呀?晚宴都要結束了。”
雲擎總覺得哪裏有些怪,但他心粗也沒多想,笑呵呵地說:“他呀,前些日子閉關正好錯過了今天,大概明天會出關吧。”
慕蒙笑道:“久琰哥哥最刻苦了,雲伯伯,你以後要公道一些,不要總是說他的不是,明明他靈力高強,性子又體貼懂事。”
她眼睛彎彎,轉頭看着慕清衡:“我說的沒錯吧哥哥。”
慕清衡怔了一下才慢慢抬眸,嘴唇細微的發抖,似乎給出一個肯定答覆很難一樣。
“哎呀,衡兒的臉色不太好,怎麼這麼蒼白?”雲擎嘶了一聲,“剛才還好好的,肯定是舊傷未愈,坐了太久便不舒服。我看今日就到這裏吧,你和蒙蒙從九天門趕來顛簸疲累,早點休息。”
*
慕蒙回到房間反手關上門,一臉疑惑地走到桌邊坐下。
慕清衡看重赤心丹她知道,但沒想到他反應竟這麼大。
她不過是多問一點,隨口誇讚雲久琰幾句,甚至更多的話都沒說,他至於么?
好像她滿心滿眼都是雲久琰,已經愛上了他一樣。
莫非是赤心丹還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她心中若沒有他,他便無法剖丹?
也不對呀,前世她死的時候,心中絕對對慕清衡沒有任何感情,可他還是殘忍利落地剖開了她的心臟。
慕蒙煩躁地抓抓頭髮,忽然聽見敲門聲。
“蒙蒙,是我。”
此刻剛剛散席,她進門不過半柱香而已,推說睡了實在太假,慕蒙急中生智:“我要沐浴了。”
門外慕清衡停了一停,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那……那我在這等你。”
咦?慕蒙疑惑地望向門口,他那麼討厭她,居然沒有立刻走開,還委屈自己在她門外等着?
這是要演多緊的戲份?
這個魔鬼在門外站着,她哪敢沐浴,而且心中隱約猜到他的來意,慕蒙也想再試探試探。
房間昏暗,慕蒙多點了幾盞燈燭,將房子映得亮堂堂的,才深吸一口氣過去開門。
慕清衡的臉色比之前和緩許多,肌膚冷白細膩,薄唇也恢復了血色:“蒙蒙,你不是想沐浴么?”
“等一會兒也無妨,”慕蒙側過身子讓路,“進來吧。”
慕清衡眼中綴了些笑意,溫聲道:“下次還是讓我等吧。”
他走進來,似乎覺得有些不妥地環視一圈:“屋子怎麼這麼亮?熄幾盞燈吧,別傷了眼睛。”
“別——不用,燈是我點的。”
慕蒙低聲道:“我怕黑。”
怕黑?
慕清衡怔忡一下,望向慕蒙的清澈的雙眼。蒙蒙怕黑,那前世她……
慕清衡目光中似有追思,微微啟唇,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他轉過頭去,眉宇間有些痛苦。
慕蒙看不見慕清衡的表情,也沒再說什麼,她以前是有些怕黑,但並不嚴重,還是被保護的太好,這世界沒什麼讓她真正害怕的東西。
可經歷過那段被囚禁的時間,從此對黑暗有了不可名狀,無法抵禦的恐懼。
“如果實在害怕,哥哥在門外守着你。”慕清衡沉默片刻,低聲說道。
“不用。”慕蒙毫不猶豫拒絕,抿抿唇補充,“不用這樣,我沒有那麼嬌氣。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沒什麼要緊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慕清衡說完,躊躇片刻,又道,“蒙蒙……你為何這次如此着急想來雲澤境?”
慕蒙道:“我有點想久琰哥哥了。”
慕清衡慢慢揪緊衣角,唇色漸漸泛白:“你想他?”
他果然很怕自己對別人動心,應是動心后赤心丹會發生什麼變化,那是他承受不起的。
慕蒙心中恨意與酸楚來回翻攪,幾乎想冷笑出聲。
真是悲哀。拜他所賜,她這顆心前世今生,只對他這個卑劣的人可笑地動過一次。
最終被騙的體無完膚,不得好死。
一次尚未說出口已經傷透,不知她以後還會不會對哪個人再動心了。
想想都覺得心灰意冷,慕蒙反問:“我不能想他?”
慕清衡沒回答,他靜了片刻,彷彿像是淋過一場雨,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脆弱:“蒙蒙……你為什麼……”
“什麼?”
“你為什麼近幾日對我這樣冷淡?”
慕清衡音色很低,像是忍着委屈,“我感覺得到。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是我從西南漠山回來的太晚了?或是這兩日有什麼不妥……”
“我沒有啊,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慕蒙溫聲打斷他。
她真的沒想到,慕清衡一個冷心無情的魔族人,演起患得患失居然這麼好。
慕蒙一點都不想再跟他說,裝作羞赧的樣子轉過身:“哪裏是我冷淡?是你來問我着急到雲澤的原因,哥哥你別再問了,快回去吧,我不要跟你說了。”
她說完跑開,躲到屏風後面偷偷向外瞄。
慕清衡看上去很不舒服,一手死死按着心口,像是心臟極疼。
慕蒙眨眨眼縮回身子:魔族人生了一顆石頭心,既然和常人不一樣,莫非這石頭心有什麼弱點?
一般什麼情況下會心臟疼?心臟疼,戰鬥力會不會隨之減弱?
慕蒙想得出神,連慕清衡靜靜走了也沒發覺。
……
翌日清早,慕蒙做足準備,獨自一人去了桃花林。
此時正是盛春,桃花開得極好,粉白的花瓣細碎的鋪在地上,清雅而柔美。
慕蒙卻無心賞景,默默向前走,心中暗暗數着時辰——差不多了,時間和地點都和前世一樣。
她手掌輕輕翻轉,低頭看去,一團若有似無的黑氣在掌心緩緩縈繞。
現在,就等慕清衡出現了。
一步,兩步,慕蒙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忽然耳朵微微一動,身後果然出現一道細微的氣息——
頃刻間,那人極快地向自己衝來,一道強盛的靈力在身後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