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番外之顧庭雲(五)
李門吏自然不會空手上門,剛坐下,一副捲軸就堂而皇之地遞到顧庭雲面前。
以前他送的禮,顧庭雲要麼不收,要麼還他差不多價錢的東西,看起來交往甚密,顧庭雲對他也非常和藹。
可他心裏清楚,這位大人並沒把他看成自己人,甚至有時候,他都能感受到顧庭雲若有若無的敵意。
李門吏翻來覆去琢磨了很久,愣是想不通什麼時候得罪了他,沒奈何,只能再努力一把。
顧庭雲打開捲軸一看,竟是前朝書法大家懷素的字!
懷素的草書,自然靈動,奔逸中不失清秀,狂縱中不失淳穆,自來被文人推崇備至,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
饒是顧庭雲,這一瞬的心神都忍不住搖晃了下。
李門吏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表禮送對了。
因笑道:“我那渾家認了知府的一房夫人做乾娘,上個月我家老太太過壽,乾娘就送了這幅字做壽禮。我們一家都是粗人,不過勉強認得幾個字,嘿嘿,還不如借花獻佛,也不算埋沒了好東西。”
顧庭雲眼神微眯,李家居然攀上了知府,認妾室做乾娘,也就他家能幹得出來。燕山知府是相國宋伋的門生,怪不得上輩子李家能把閨女送到東宮,原來根源在這裏。
李門吏故意透露這個消息,大概也是提醒他,頂頭上司都和李家綁在一起了,您老想在官場上不受排擠,就趕緊上船,別假清高嘍。
“哎呀呀,這怎麼好意思啊!”顧庭雲裝出愛不釋手,想推拒又捨不得的樣子,“有市無價,多少錢也買不來的東西,這怎麼好意思……”
李門吏笑道:“大人若是不收,就是嫌棄小的了,往後小的哪有臉再登門?”
假模假樣推了幾個來回,顧庭雲到底收下了。
兩人高高興興吃了一頓酒,李門吏是盡興而歸,顧庭雲躺在炕上,紅光滿面,志滿意得的樣子。
秋娘覺得不妥當,拿着小勺喂他醒酒湯,“咱就收下來啦?上賊船容易,下船可就不易了,得想個法子把東西退回去。我知道你難,還不能傷了兩家的臉面,畢竟還有個知府大人,可不該咱拿的,千萬不能要。”
“那幅字我已經充公了。”顧庭雲哈哈大笑,抱着媳婦兒就是“啪滋”一口,“有妻如此,我就是想走歪道都走不了哇!”
秋娘推他一把,“去,人家是和你說正經話。”
“我比誰都知道李家的嘴臉。”顧庭雲反手握住妻子的手,“這幾個月我收集了不少他的罪證,本想今天擺個鴻門宴,套出他認罪的話。結果他竟和知府搭上了,倒不好立時拿下他。”
秋娘剛剛放下的心又吊了起來,“那可怎麼辦?有知府護着他,就算你把他抓了,也會有人逼着你把他放了!”
“等。”顧庭雲輕輕吐出個字。
按詔令地方官一般任期三年,但在燕山府這種邊遠地區,因“條件艱苦,形同貶謫”,往往只有兩年或兩年半,很少有做滿三年的。
而現任的知府大人,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兩年。
只消耐心等着,等李門吏的靠山離開燕山府,最多半年,他就有機會報仇雪恨。
沒想到這一等,就到了慶平六年初。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宋相國摁着知府在燕山府待了六年,才調他回京。這期間,李門吏上下鑽營,從城門吏爬到了縣丞的位置。
為了拿住李家,顧庭雲也是婉拒了上峰的推薦,一直在析津縣做縣令。
這日,李門吏正在家查看錶禮單子,準備去結交新來的知府大人,卻見下人跟頭咕嚕滾進來,顧大人帶着三班衙役圍住了自家宅子。
“啊?”李門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錯了吧,顧大人,顧庭雲?帶人拿我?”
下人哭喪着臉,“誰能把顧大人認錯?老爺快出去看看吧!”
門口已是聚集裏三層外三層的街坊,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只用默默交換着眼神。他們的眼神,除了意外和疑惑,更多的是興奮和期盼。
李家橫行鄉里太久了,他們早就盼着有人能好好收拾李家。
顧庭雲負手昂然站在人群中間,嘴角微翹,一看見李門吏出來,直接下令,“來人,把他給我綁了,押入大牢,擇日公開審訊!”
李門吏急了,“顧庭雲,你發哪門子瘋?我是朝廷命官,堂堂八品縣丞,你憑什麼拿我?”
顧庭雲皮笑肉不笑扯扯嘴角,“你觸犯刑律,我當然要捉你歸案。”
縣太爺拿了李老爺!
消息一傳開,審訊那日,衙門口是人山人海,塞滿了整條街,一眼過去都看不見頭。
衙役們手持水火棍擋着外頭的人,扯開嗓門喊“退後退後”,個個累得滿身臭汗,饒是這樣,仍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往前擠。
咚咚咚,堂鼓敲響,顧庭雲步入大堂,外頭的人才算安靜下來。
為了這一天,顧庭雲足足準備了六年,早就把李家的罪證拿了個十足十,什麼逼良為娼,強佔民財,傷人害命……,比起這些來,行賄竟然不算什麼了。
多的是求告無門的苦主,顧庭雲提前聯繫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願意站出來指證李家。
面對確鑿的證據,李門吏啞口無言,根本辯白不了,索性不說話。
他也有他的道理:只要他不認罪,等乾爹乾娘得了信兒,自會救他,還有平日裏收他好處的那些官兒,也不會見死不救——除非他們不怕醜事被他抖摟出來!
然而顧庭雲就是喜歡和他對着干,一話不說就是四十大板,打得他皮開肉綻,慘叫連連。
只問他認不認罪。
李門吏死也想不到,儒雅溫和的顧庭雲竟如此心狠手辣,一聽他還是不認,立時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抽他。
李門吏終是受不了了,半死不活地在口供上畫了押,不過暗地裏還是讓他老婆給京中傳信,求乾爹乾娘救命。
顧庭雲的目標只是想李家,因而沒有涉及到燕山府其他官員,反倒把若干證詞從案卷中抽去了。那些官得信兒,是狠狠鬆了口氣,因此對他處置李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掌握他們把柄的人少了一個,他們也高興得很呢!
案子很快結了,李門吏判了斬監候,其餘李家眾人,被發配到邊關種田去了——包括未來的太子妾室李氏,和她的弟弟李仁。
兩個月過後,顧庭雲得到消息,因感染風寒,年幼的李仁死在發配的路上。而驕縱蠻橫的李氏,和押送的官差發生爭執,被人一鞭子抽在臉上,毀容了。
懸在顧庭雲脖子上的那把刀,終於是消失不見。
代價就是調動無望,此後餘生,恐怕都要在這個窮鄉僻壤中度過了。
上峰委婉地告訴他,前任知府在宋相面前說了很不好的話,今年的考評,宋相給了他一個“下”。
顧庭雲滿不在乎,留在這裏也不錯,遠離京城那個權力窩子,父親的手也夠不到析津縣來,沒法添亂,多好。
只是可惜了京郊那處院子,只能等他老了,再帶着秋娘回去住吧。
秋娘的心情也相當的好,她終於診出了喜脈!
成親將近七年,肚皮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看了好幾個郎中,都說她身子康健,一點毛病沒有。
可就是懷不上。
雖說家裏就小兩口過日子,沒有婆母在耳邊陰陽怪氣,丈夫更是不在意,反而勸她不要急。
按他的話說,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腳踩進鬼門關,十七八歲身子骨還沒長成,斷不是生孩子的好時候,再晚一點,一十三四歲,哪怕三十都來得及。
秋娘看得出,他說的都是實話,是真的不着急。慢慢的,她也不大焦慮了。
心情一放鬆,期盼已久的事就會不期而遇。
等丈夫下衙回來,秋娘貼着他的耳朵,半是驕傲,半是含羞地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顧庭雲一陣狂喜,算算時間,差不多明年一月孩子出生,而春和,也是慶平七年一月的生辰!
他可以多貪得無厭一點,這輩子再做春和的父親么?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娘的肚子也漸漸大起來,和前世珠圓玉潤的孕期不同,這回秋娘只長肚子不長肉。
從背後望去,秋娘的身條還是窈窕如舊,走起路健步如飛利利索索,每天不去花園子轉悠一個時辰,渾身的筋骨都不舒服,根本不像懷了孩子的。
穩婆也說,“肚皮尖尖,就像倒扣的鍋,肯定是男娃子。”
顧庭雲又開始擔心,如果不是春和怎麼辦?重生一回,保住了岳家,脫離了顧家,幹掉了李家,和秋娘也再無遺憾。
可這一切的幸福美滿,都像從女兒手裏偷的一樣。
他坐在小杌子上洗秋娘的小衣,一會兒傻兮兮的笑,一會兒嘆氣發獃,看得窗前的秋娘不住偷笑。
秋娘捏起一個杏核,輕輕一拋,便落在他面前的大木盆中,濺起的水花落在他的衣襟上,驚得他渾身一激靈。
秋娘笑得前仰後合。
“又淘氣!”顧庭雲搖頭笑着,撿起杏核扔到旁邊的花圃里,“這家的杏干好吃不?”
秋娘抱着零食盒子從屋裏轉出來,拈起一枚杏干放他嘴裏,“好吃,酸酸甜甜的,特別開胃。我一到夏天就不願吃東西,有了這個倒好很多。聽前街張大娘說,這家店藏在深巷子裏,特別不起眼,你是怎麼尋到的?”
顧庭雲但笑不語,上輩子懷春和時,秋娘也是吃不下東西,他急得直上火。後來秋娘說想吃杏干,他跑遍了析津縣城,一家一家的試,終是找到了最合秋娘口味的杏干。
和上輩子一樣,秋娘也很喜歡這家的杏干,是不是說,春和也會再次成為他的女兒?
說曹操,曹操就到,前街的張大娘來了,見到秋娘手裏的杏干,脫口而出,“酸兒辣女,夫人必定一舉得男。”
顧庭雲笑容一僵。
秋娘往屋裏讓張大娘,“是男是女都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們都歡喜。大娘,乳母的事可有眉目了?”
“共尋了四個,身世清白,模樣周正,明兒個我帶來給你瞧。”張大娘笑道,“聽說到您家當差,她們個個爭着要來,還說哪怕工錢比別處少一半都願意。顧大人正直清廉,又給析津縣除去一害,大家心裏頭都感激他。”
秋娘看了眼院子裏的人,眼中的驕傲藏也藏不住,“不是我自誇,我早就知道,他滿腹才華,人品高潔,一定是個好官。”
顧庭雲覺察到她的目光,順勢望過來,也是一笑。
張大娘覺得嘴裏的杏干好酸啊。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顧庭雲忐忐忑忑的期盼中,早春一月邁着輕快的步伐來到了析津縣。
初九這日,秋娘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