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第8章 第 8 章

結果還是去了。

老天似乎要跟太宰治作對,此時的天空中半邊晴朗得可以看到星星,另外半邊卻緩慢凝聚着厚重的烏雲,正醞釀著一場迅猛的陣雨。

就算太宰治沒跳河,一會兒都可能被暴雨衝到河裏。

公野聖良坐在車後座,身旁放着從便利店匆忙買來的兩把黑傘,沒管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髮,托腮望向外面的夜空。

——反正回去也是加班,不如出個外勤。

嚴格來說,他雖然名義上還是太宰治的下屬,但除了寫報告交報告外還沒和對方一起外出工作過。

經過一段時間的修養,他的體質穩定維持在了及格數值以上。每天坐在內部大樓處理文件,最大的運動量就是散步去隔壁街區買甜點,不管是太宰治還是森鷗外都沒有給他安排過需要武鬥的任務。

一直窩在辦公室也不是辦法。看太宰治就知道,雖然整日裏跳河上吊鬧自殺,但不論智斗計謀、任務完成度、哪怕是弱項的體術,都無疑顯露出成熟的黑手黨所應具備的素質。

公野聖良覺得是時候把申請轉職的事提上進程了,拋開拳拳到肉的戰鬥能力不談,他對自己其他方面的能力還是挺有信心的。

不過在此之前,還是要找個得力的下屬比較好——幫派火拚的時候把自己給拼進去就不太妙了。

在他從港口黑手黨普通成員名單中挑選能愉快搭檔的小夥伴時,大雨果然傾盆而下。

天空陰沉,暗色的雲層不斷翻湧,間或有刺目的閃電在其中穿梭。豆大的雨水嘩啦地就要衝進車裏,只能關上車窗。

公野聖良下車時難受地皺起了眉,他勉力抓住傘柄,才不至於讓傘被風吹跑。

按照太宰治的性格,在如此狂亂的大雨天自殺顯然不符合他一貫以來的追求,說不定早就溜走了。

不對,只要是個正常人就不會傻愣愣地待在原地。

這樣一想,公野聖良瞬間覺得一路趕過來的自己也變成了笨蛋。他正準備放棄地鑽回車裏,在打開車門前習慣性地掃視過一圈,卻發現右後方斷斷續續地閃着什麼光。

他抬手的動作一滯,半眯起眼睛,朝那點光源走去。

廢棄的公交站台正對着河水,地方不大,生鏽的鐵頂下堪堪能供兩三個人避雨。發光的是個老舊的路燈,光線忽明忽暗,在雨幕中投下飄搖的影子。站台正中,孤零零地蹲着一團黑漆漆。

公野聖良沉默數秒,收回了一分鐘前的吐槽。

他走上站台,甩了甩傘上的水,拍落一身雨水的冷氣。

太宰治並沒有看他,神情懨懨地蹲坐在時不時有雨淋下來的台階上,昂貴的黑大衣上粘到了不少泥水,衣服正面和露出來的繃帶幾乎全都濕透了。

這下倒看不出跳沒跳過河了。

“公野君,”他依舊注視着對面那片不再平靜的河流,聲音輕得似乎能被風吹走,“你是怎麼找過來的?”

公野聖良嘆了口氣:“被人叫來善後。”

“這樣嗎。”

太宰治稍稍偏過頭,深色的眼瞳比外面昏黑的夜色還要晦暗,語氣似乎在笑,“還以為是你太過關心我,在我身上放了追蹤器呢。”

公野聖良:“……”

他決定再次收回前言,太宰的腦迴路確實不太正常。

公野聖良掏出手帕,擦乾淨另一把傘柄上的雨漬,在太宰治癒發神色難辨的注視中撐起傘,不由分說地蓋到後者的腦袋上:“給,追蹤器。”

太宰治:“……”

黑髮少年嫌棄地轉回了頭,依舊蹲在原地,卻也沒把那把傘扔出去。

百無聊賴地盯着太宰治看了一會兒,公野聖良忽然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他屏住呼吸後退幾步,直到後背抵上了站台的公告欄,才掏出手機,小心翼翼地對準了太宰治的背影。

他給太宰治的傘是黑色的,而太宰穿的也是一身黑,弧面的雨傘下露出半個蹲着的身影,和諧地融到了一起。

簡直——

“咔嚓”一聲,這一幕被定格在相冊中,被公野聖良命名為「下雨天發現的一朵孤單的蘑菇」

公野聖良忍不住悶笑,同步上傳到了系統的CG合集裏留作紀念。

也不知道太宰治還想蹲多久,他也沒出聲提醒,乾脆調出了手機中的文件。

在公野聖良精神逐漸集中到工作上的這段時間,與他不過兩三米之隔的另一側,太宰治偏了偏腦袋,把硌在鎖骨和胳膊之間的黑傘調整成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雨水打在傘面的聲音清晰傳入耳中,他微微閉上雙眼,不消多時,又驀地睜開。這一次視線清明,沒有看向對面那條被他評價為“一生不跳一次絕對會後悔”的河,反倒抬頭看向了天空。

那裏有一塊小小的亮斑,彷彿也在好奇地回望着他。

身後有個人在陪着他。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雨聲漸漸消停時,含着濕意的空氣被風裹挾而來,涼意襲遍全身,公野聖良不禁打了個寒噤,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你看。”

太宰治的聲音忽然傳來,似乎含着些隱秘的笑意,“月亮出來了。”

“……?”

公野聖良反應了兩秒,才抬頭望向夜空。

被雨水洗過後的天色格外通透,一輪圓月嵌在夜空中,月光柔和,在不遠處的河面上落下瀲灧銀光,就連站台旁雨水濺落的小水坑都各自藏着個月亮。

公野聖良稍有些失神。

——今天原來是滿月日。

……所以,太宰在荒僻的郊外淋了這麼久的雨,又吹了這麼久的冷風,原來是為了等月出嗎?

總覺得,有點奇妙。

公野聖良又回想起太宰治以往不同凡響的言行,一下子豁然開朗。

他懂了!誰說黑手黨不能做文藝青年了!太宰他……他是個被黑手黨事業耽誤的行為藝術家啊——!

沒錯,整天琢磨如何無痛去世,時不時的黑泥言行,以及常常搞崩別人心態什麼的——都是叛逆前衛的行為藝術的證明!

公野聖良逐漸理解了一切!

此刻某位行為藝術家對他的想法一無所知,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之前縈繞周身的陰暗氣息像是從來沒出現過般輕易消弭了。他轉了轉發酸的脖頸,一回頭就對上了公野聖良亮閃閃的眼睛。

太宰治:“?”

雖然有點奇怪,但第六感告訴他最好別問。

於是太宰治收起傘,笑意盈盈地看向公野聖良,“回去吧。”

公野聖良慢半拍眨了眨眼,發出了對藝術家致敬的聲音:“不去跳河了嗎?”

“下次再說吧。”

“今天開心嗎?”

“嘛,誰知道呢。”

“太宰先生,”公野聖良沒忍住笑了起來,“今晚想要為自己而活了嗎?”

太宰治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了他的臉上,而後,又望向了月亮,低低笑了一聲:“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希望為自己而死。”

他的聲音低得近乎呢喃,公野聖良沒有聽清。他走上前,握住了黑髮少年手中黑傘的尖柄,笑道:“一起回去吧。”

太宰治歪着頭,有些遲鈍地盯着把兩人串在一起的傘,忽然噗嗤一笑,乖乖跟在了公野聖良後面。

一人拿着傘柄,一人握着傘尖,隔了兩步遠的距離慢悠悠地向前走,誰也不急,像是在玩什麼不能碰到對方的幼稚遊戲。

但在月光下,他們的影子卻親密地重疊到了一起。

--

跟原先的計劃不太一樣,公野聖良和太宰治回了他的公寓。

他本來提議回港口黑手黨,沒想到太宰治聽到后卻一臉“你在開什麼玩笑”的表情,無語似的用手扶額,頭疼地嘆了口氣,“公野君,你在某些方面的執着程度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公野聖良受寵若驚:“真的嗎?”

“沒有在誇你。”太宰治看起來更無語了,揚手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跟在我後面。”

兩人的位置換了個順序,公野聖良很有眼色地閉上嘴,跟着太宰治繞進了一條七拐八拐的小巷。

身為準幹部的太宰治並沒有住在員工宿舍,為了防止敵對組織喪心病狂的報復,他的私人住址屬於高級別的機密。公野聖良一路眼觀鼻鼻觀心,非常規矩地沒有左右亂看。

太宰治不愧於行為藝術家的身份,站定在門口后,他在公野聖良震驚的目光中慢吞吞地掏出一根鐵絲,再次表演了撬鎖絕技。

——這人,竟然連自己家的鑰匙都沒有嗎!

要不是太宰治輕車熟路地打開了屋內的電路開關,公野聖良險些以為他們在擅闖民宅。

等等,好像對黑手黨來說,就算擅闖民宅也很符合人設。

公寓出乎意料地簡潔,似乎根本沒住過幾回,有幾件傢具外包裹的塑料包裝膜還沒拆,上面隨意地蓋了一層白佈防塵。

看來是臨時住處。

公野聖良進門時稍顯猶豫,低下頭小聲說了一句“打擾了。”

“要是真不好意思的話就把房間打掃了吧。”太宰治將半濕的風衣掛在衣架上,一點沒有熱情待客的優良美德,不甚在意地擺擺手:“順便一提卧室只有一間,我不打算讓給你哦。啊,別的地方就隨意了。”

已經做好打地鋪準備的公野聖良雙眼一亮:“這麼說,我可以睡沙發嗎?”

走上樓梯的太宰治聞言一頓。他轉過頭,目光微妙,似乎夾雜了一絲憐憫:“……你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公野聖良謙虛道:“還好啦,其實這裏的環境比監.禁室好很多了呢。”

太宰治:“……”

“是嗎。”黑髮少年眯起眼,不知想到了什麼,聲音輕快,“那晚上拜託你守門了,最近外面一到晚上就有野貓亂跑亂叫,吵得人睡不着……監.禁室里可沒有這樣的差事吧?”

他並沒有等待回答,上樓的腳步未停,最後朝公野聖良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一氣呵成地關上了二樓的卧室門。

公野聖良:“……?”

他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一時分不清太宰治的意圖。

罷了,最後他安慰自己,藝術家的思維一般人總是很難理解的。

簡單瀏覽一遍,公野聖良發現這間公寓比他想像的還要簡單。一樓幾個房間落了鎖,唯一剩下些生活氣息的只有廚房。

冰箱裏孤零零地放着幾盒冷藏罐頭,廚具更是除了焦黑的鍋外乾淨得像全新的。在這幾乎沒有半點使用痕迹的廚房裏,水龍頭卻壞了,滴答滴答地向下滴水。

……很難想像太宰治曾經在這裏幹了什麼。

公野聖良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小心地收拾了一番。等到他終於給自己鋪好床,時間已經比平時加完班還晚了。

他關上燈,在沙發上閉眼躺了一會兒。

客廳一片寂靜,能聽到屋外晚風穿葉而過的簌簌聲。廚房失修的水龍頭緩慢而持續地滴着水,“滴——答”一聲,敲得人睡意全無。

公野聖良睜開眼,目光直直地注視着客廳的吊燈。

……這房子,越看越像鬼屋。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在腦海,便揮之不去地久久浮現在心頭。

公野聖良翻來覆去,試圖用枕頭堵住耳朵,但沒什麼作用,他的心跳聲倒是越放越大了。

三分鐘后,公野聖良忍無可忍地翻出了手機。

他翻到底才翻到鬼屋主人的聊天框,在一堆表情包里挑挑揀揀,也沒挑到一張合適的,只好乾巴巴地發過去一句“晚安”。

對面回消息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太宰:……

太宰:……公野君

太宰:你知道十分鐘前我剛睡着,就被你吵醒了嗎?[微笑]」

「Kimino:……!!!

Kimino:[貓貓震驚]

Kimino:[貓貓低頭認錯]」

「太宰:[扔貓]

太宰:晚安[上吊小人笑臉]」

「Kimino:晚安![貓貓wink]」

公野聖良關上屏幕,整個人縮在被窩裏,安詳地闔上眼。

和活人交流的感覺太棒了!雖然好像打擾到了太宰睡覺……!

明天再想辦法補償他吧……睡着前,他迷迷糊糊冒出了這個想法。

已經陷入夢鄉的公野聖良不知道,樓上某人盯着聊天界面久久無眠,直到凌晨三點才勉強醞釀出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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