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天山。
群山霧靄,風景秀麗。
一個四五歲的孩童,正在一顛一顛地跳下山上石階,孩童長得雪白剔透,小臉蛋子粉雕玉琢的,比女娃娃還要漂亮。
“煥煥,慢些走啊,當心磕着。”身後的茱萸忙不迭地跟着他,一雙眼睛寸步不離地盯着,生怕這小娃娃有個什麼好歹。
“茱萸姐姐,花、”堇渙指着崖邊的小花,笑着說道,“渙兒來給娘親摘花。”
“這可使不得,”茱萸忙道,“你娘親讓你不要在這裏亂走動,你不聽她的話了是不是?”
堇渙扁了嘴,小奶音聽的人心都化了,“可是娘親不開心,渙兒想讓娘親高興。爹爹每天老是送娘親各種花,娘親總是很高興,渙兒送的話,娘親應該也很開心吧。”
茱萸捂嘴笑了,“傻煥煥,你娘親知道你不聽話,才會不高興呢,快跟我回去,再說你娘親沒有不開心,今天不是好好的嗎?”
“不、不是的,娘親和爹爹好像吵架了。”
“什麼!”茱萸嗓門一下子提了八度,“他們兩個吵架了?”
堇渙有些委屈,“渙兒、渙兒看見娘親都哭了。”
“什麼?”茱萸整個人都不好了,臉色變了又變,一把拉住堇渙,“是不是你爹爹又跟夫人吵架了,走!帶我去找你爹爹去!”
“茱萸姐姐!茱萸姐姐……”堇渙有些失措地被她牽着走,這事情的發展好像超出了他的預期。
等到了竹舍,便看見一頎長身影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好像是思索的樣子。
茱萸看見無蕭,剛想上去質問,無蕭恰好此刻轉了頭,看見了她身後的堇渙,冷聲道,“幹嘛去了?”
堇渙縮了縮肩膀,“爹爹,渙兒……渙兒只是出去走了走。”
“這裏全部都是懸崖峭壁,娘親不是不讓你隨意亂跑的嗎?很危險的知不知道。”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嚴肅,他看了看躲在茱萸身後的小身影,緩了緩語氣,“過來,讓我看看。”
堇渙咬着嘴唇,猶豫地走過去無蕭身邊,“爹爹……”
眼前這粉雕玉琢的小糰子,膚色雪白,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自己,無蕭皺起眉來,身上也有了一股為人父母的威儀出來,“說好了要教你武功,你怎麼一吃完飯就跑了呢?”
堇渙一聽,小臉立刻皺成了一團,“爹爹……娘親,娘親說好放我一天假的。”事情不妙就搬來娘親,這是堇渙對待自家爹爹最有用的辦法了。
“你謊稱吃壞了肚子,你以為能騙過你娘親嗎?她只是心疼你,不忍心拆穿你罷了,”無蕭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臉蛋,手勁沒有控制住,疼的孩子眉毛都擰在了一起,“小小年紀就學會撒謊賣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小腦袋瓜里在打什麼主意。”
“不知從哪裏來的驕奢氣,竟吃不了半點苦,”無蕭坐在石桌前,抱着臂數落他,“你現在不勤加練習,將來怎麼保護你的娘親,你不是說過要保護她的嗎?我看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不、不是的,”堇渙搖搖頭,急着分辨,“我說話算數的,渙兒沒有騙人!”
“只是、只是……”他猶豫,聲音越來越小。自打三歲開始,經爹爹的提議,他便開始了各種學習,爹爹娘親爺爺舅舅輪番上陣,歐陽風舅舅還好說,傳授武功時從來不會嚴格逼迫他什麼,但是只要碰上爹爹和元凌子爺爺,他便覺得透不過氣來,這兩人一個嚴加教習,不能有一絲懈怠,一個嚴肅刻板,有一種令人做賊心虛的威嚴,每每遇見都令他叫苦不迭。
“無蕭,我還沒說你呢,你倒指責起煥煥來了,”茱萸一叉腰護在堇渙身前,“他才多大的孩子,竟被你如此訓練,小小年紀吃這麼大的苦,你到底是他的親爹,怎能如此狠心!”
“他是男孩子,多吃點苦怎麼了,以後才不至於被別人欺負了去。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冰雪風霜無一日懈怠,可比他要苦多了。”
“有我們夫人在,又有你這樣的爹,煥煥怎麼可能被人欺負了去,今時不同往日,你也不必如何苛求。”茱萸道,“還有,聽說你又和我們夫人吵架了?無蕭,你真是好大的膽子,把我們好言好語騙到這裏來,如今欺負我們沒人了是不是!”
無蕭怔住,一個眼刀掃過去,堇渙嚇得連連向後退擺手,“不、不是我說的。”
“我和夫人好着呢,哪有吵架。”他交叉着長腿,換了一個坐姿,“是誰這麼耳報神?”
“哼,最好是這樣,等夫人回來,我便能知道個一清二楚了。”
無蕭挑了挑眉,看了眼堇渙,“也罷,今兒你不想練,就去你歐陽風舅舅那裏吧。”
堇渙眼睛都亮了起來,“好耶!去找舅舅了!”
茱萸扁了扁嘴,“就會知道轉移話題。”雖還想繼續和他問個清楚,但當下不得不把堇渙送了過去。
等到人都走了,無蕭又盤起腿坐在石桌前,看了看天色,一邊等待着堇色,一邊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打回到天山之後,他便和堇色住在了這裏,五年之後再回來,這裏還是雲捲雲舒,彷彿一點變化也沒有。
他見到了幽居軒轅閣的師父,與他說明了當年許多的事情,還有外面經歷的事情,元凌子當場沒有說什麼,但一個名門之徒自甘墮落成為了朝野鷹犬,想必他不表示什麼,內心仍是對他失望的。
他以前不懂,在外面有過一段殺戮之歡,但是和堇色在一起之後,終於也明白了人命的不易,他不想為自己辯駁什麼,錯了就是錯了,怪他,以前沒有好好聽元凌子的話,如今一切也是自食其果。
不必等到其他師尊的口誅筆伐,他自願在拂天領了罰,等到從谷中萬劍宗出來的時候,人也已經搖搖欲墜。
這幾個月裏,是堇色一直悉心照顧在他身邊,衣不解帶地陪着他。
他心中既感動又是愧疚,等到身體康復了之後,與堇色在元凌子的見證下成了親,兩人終於成為了名正言順的夫妻。
元凌子原諒了他,再有了天山的這一層庇佑,奉天的手也伸不到這裏來,他們在遠離教派眾人的地方有了自己的院子,平時也不受外人的叨擾,在這裏過起了安居樂業的小日子。
但是還是有心結在的。
堇渙年紀尚小,襁褓之中便隨着堇色離開了皇宮,成為了一個無名無分的皇室後裔,但是堇容仍是一刻不離地尋找着他,普天之下貼滿了懸賞他們的告示。
現在雖然看上去風平浪靜,但是仍是有一些隱患在的,當今的皇帝雖然勤勉,但是並無立后,又膝下無子,等到他百年之後,便無人繼承大統。
奉天與翰天兩相併立,短時間之內難以再起兵亂,但等到幾十年之後,或許奉天皇權衰微,兩國又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戰爭的發生,受苦的永遠是底層的百姓。
“等到渙兒長大以後,他會做出屬於他自己的選擇,我們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他的成長。”
那時的堇色這樣說道。
一陣推門聲響起,一襲月白色衣裙的姝麗女郎立在門前,打斷了他的沉思。
無蕭立時站了起來,迎了過去,“堇兒,你回來了。”
堇色背着草簍,沖他微微笑了笑,他將她背上的草簍卸了下來,問道,“師父那裏怎麼樣?”
“今日已經漸好了,放心吧。”她與元凌子在醫術方面頗有話題,兩人經常研究一些草藥、醫方之類的,近日元凌子身體偶感不適,她便前去照料一二。
來到天山之後,堇色成了這裏的女醫師,她醫術高明,又為人和善,深受族人的愛戴。無論是什麼大病小病,她從不收錢,別人給她酬勞,她一律推拒,只道,“夫婦本為一體,夫君以前的過錯,理應也由我來償還一二。”
此刻的她素衣淡妝,舉止嫻雅,眉目多了一分母親的淡然,在這裏,她已經不再是奉天尊貴的公主,無人再對她畢恭畢敬,但是無蕭瞧着她遠比以前活的更為自在。
“你身上呢?可有好些?”無蕭不放心她,將她打了個轉,仔仔細細打量了遍。
她身上尚有蠱毒,他本來想闖入翰天強行找尋國師,但沒想到天山有一株奇草,名為白葉血株,元凌子知她身中奇毒,與她一起多次推敲出了藥方,竟然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
堇色笑了笑,“我沒事,你放心吧。”
見她手上還拿着一方食盒,無蕭皺了皺眉,“這又是誰的?”
因為堇色看診不收錢,總有些不過意的人拿一些珍貴物件來送她,一開始她婉拒,但架不住再三的感謝,只好各自退一步,只收一些食盒吃食之類的。
她現在也學會了做飯,但總歸是味道差了一些,無蕭做的更是不能吃,如今不再是公主身,就算有茱萸,也不好意思天天全部依仗她,兩人總是為一日三餐發愁。受過堇色醫治的人明白了這一點,便心照不宣地每次變着花樣做一些佳肴點心來天天犒勞他們夫婦兩人,他們一開始都不好意思,現在也從善如流了。
無蕭臉皮向來是厚,自然是不計較這些的,但是,這一段時間,他發現事情越來越不對勁。
堇色醫術仁心,對待患者無微不至,又生的美貌,拂天歷來男多女少,又都是些正值壯年的少年郎,無人知曉她的身份,只知她是他的夫人,見到這等俏佳人開堂坐診,自然也是撩撥了幾分春心的,手中揮舞的是劍,心中想的卻是竹林溪水邊的貌美醫師。
一個接一個的少年郎藉著看病之由,都想多看她兩眼,盼着那柔荑般的手能夠觸一下自己那跳動的脈搏,那硯台似的眼睛專註地看着自己,今日送一些吃食,明日再幫忙挑一下水、劈一捆柴。堇色思無邪,並沒有往哪方面多想,便也沒覺得有什麼,任由他們去了,因為這些事,無蕭沒少同她置氣。
今日便是一男學徒由她瞧了病之後,便一早尋了機會送來了香粉胭脂,正好被晨練回來的他撞了個正着,男學徒被幾道冷眼逼了出去,堇渙進來時,便正是看見一臉不悅的無蕭在同堇色說著話,堇色又瞧了他帶來的李嬤嬤飛鴿傳書來的家信,讀着讀着不禁紅了眼眶,小孩子心思單純,便以為兩人是吵架了。
堇色笑道,“是隔壁的李媽媽的,怎麼,她的飛醋你也吃?”
無蕭冷哼一聲,“最好是,我看我應該再在院子外寫上一條,不準年輕男病人踏入我們院裏一步。”
她搖搖頭,但笑不語,想起拂天那些女學徒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樣,她還沒說些什麼呢,如今反倒失了先機。
“天色已晚,我們把煥兒接過來吧。”
無蕭瞅了眼天色,擺擺手,“不用管他,他不是最喜歡纏着歐陽風嗎?那就讓歐陽風管他一輩子好了。”
堇色無奈一笑,“你呀,都是做爹爹的人了,還是小孩子心性,你是他的爹爹,他自然是最在意你啊。”
“他在不在意我不要緊,”無蕭親親她的額頭,說的理直氣壯,“娘子最在意我就好了。”
“你既然這麼想着李嬤嬤,改天我們一家去看看她吧。”
堇色抬起頭,眼睛亮了,“真的?”
“這有什麼要緊,這天下,你想去哪裏,我都陪着你,或許你想去清明谷?我們也可以在那裏住上一陣。”
兩人抬頭對視,相識一笑。堇色又打開了食盒,“是雪花酪,渙兒最喜歡吃這個了,我們還是把他接回來吧。”
“娘子這麼說,那就隨你吧。”
兩人關了竹門,並肩走在通往歐陽風家裏的路上,一路遇見了諸多鄰居,多數是招呼堇色的,她都笑着一一應下了,無蕭目不斜視,也懶得回應別人,徑直牽着堇色的手往前走,只在遇到一兩個看過來的男學徒時,緊了緊旁邊人的手,攬上了肩膀,走得愈加大搖大擺。
余光中看到他們臉上那失落哀怨的表情,他高傲仰起頭,從鼻孔哼出一口氣,心中頓覺舒暢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