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徐師太經手的作業,小到實驗數據表,大到專業論文,都有一道極其嚴苛的程序要遵循。
比如徐師太不習慣看電子稿,學生們需要打印成紙稿親自遞交到她面前,還要恭恭敬敬低頭認錯,至少說三遍:“老師,我保證這類錯誤不再犯了!”
蘇而韻拿着打印好的數據表,站在教學樓的門口,嘴裏默念着台詞,就差另一位主角閃亮登場。
不出三分鐘,徐師太踩着下課鈴走出大教室,身後跟着兩位助教,蘇而韻下意識挺胸抬頭,清了清嗓子,恭敬又禮貌地問好:“徐老師好,我來交實驗數據表。”
徐師太低聲和助教交代了兩句話,回過頭來,目光嚴肅,“確定都改好了?”
蘇而韻做足了心理建設,不管徐師太多麼嚴苛,她都穩得一批。眼睛彎彎,嘴角也彎起,看起來乖巧無比,“都改好了。”
徐師太翻開紙稿,準確定位到某個數據處,和標準數值相差無幾,看來是用心改正過了。
徐師太斂起嚴肅的神情,長嘆了口氣,“是沒遺傳到你爸的半點認真……”
聲音低微,更像是喃喃自語。
但蘇而韻和她離得很近,清楚聽到了這句話。
她家老爹也是醫學生,只不過早些年出了意外,蘇而韻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問了句:“徐老師,你和我爸爸認識嗎?”
女孩的聲音清朗乾淨,將徐師太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
她牽動嘴角笑了笑,捲起手裏的實驗數據表敲了兩下蘇而韻的腦袋,“小孩子就別打聽大人的事了,要專心念書,知道嗎?”
耳提面命的說辭蘇而韻聽得耳朵起繭,礙於徐師太的威儀,不敢多嘴繼續問。
夏末秋初的天氣就像小孩善變的臉色,前一秒陽光晴好,下一秒烏雲密佈,暴雨瓢潑。
就在兩人談話的功夫,室外大雨傾盆,雨絲斜入到室內,在地板上積聚起一灘水窪。
蘇而韻聽同學說,早些年徐師太做無國界醫生時,落下了腿疾,一到季節更替,膝蓋處的傷痛就會加重。
剛才看她走路時,也是慢吞吞的。
蘇而韻收起紙稿,順便掏出書包里的晴雨兩用的小花傘,另一隻手抬起,姿勢有點像清宮劇里,攙扶妃嬪的小太監。
但她更不想看到徐師太艱難行走在雨幕中的樣子。
女孩白皙的一隻小手出現在面前,徐師太不明所以。
蘇而韻笑眯眯仰起頭,“老師,我撐傘送你去坐校車,地板有些滑,你可以扶着我。”
徐師太臉上的表情從迷茫變成愕然,沒想過蘇而韻會這麼說,平常她很嚴厲,和學生們的關係並不親密,在路上偶然相遇,大多數學生都會選擇低頭遛牆角。
而且,因為私人原因,她對蘇而韻的態度更是嚴苛。
下課鈴打響,空曠的大廳回蕩着鈴聲,一大波嗷嗷待哺的學生即將湧出教室,蘇而韻輕輕地催促了聲:“徐老師,快點啦,喪屍要圍城了!”
徐師太的眼神軟和下來,拉住女孩的手,無奈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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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車站牌在學校正門,蘇而韻撐傘將徐師太送到目的地,大巴車剛好從遠處駛來。
車子穩穩停在面前,蘇而韻打着傘,送老師上車后,踮起腳尖揮了揮手。
徐師太在車窗邊的位置坐下,校車緩慢啟動,漸漸駛出視野。
雨天風急,細密地雨絲被風一裹,輕而易舉鑽進傘中,蘇而韻的頭髮濕漉漉搭在肩膀上,風裏的溫度也涼,她瑟縮起肩膀,剛想返回寢室,忽然想到下午的軍訓拉練。
糟糕,他們不會淋成落湯雞了吧!
蘇而韻腳步頓住,猶疑地盯着學校大門,可謂是萬徑人蹤滅。
雨滴搭在地上盪出一圈圈的漣漪,整個校園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陷入久違的寂靜。
忽而,一輛黑色轎車劈開雨幕,由遠及近駛入校門。
車子在安保室前停下,司機模樣的人下車,拉開後門,一截蘿蔔似的小短腿邁出來,艱難地碰到地面,小蘿蔔整個跳下車,地上的積水弄髒了他的鞋面。
小蘿蔔似乎有潔癖,悶悶不樂盯着髒兮兮的鞋尖。
司機伯伯抽出張紙巾,想彎下腰替他擦,小蘿蔔卻收回腳,奶聲奶氣地說:“我自己來,哥哥說不能麻煩別人。”
說話一本正經的小大人。
離得不算遠,但小蘿蔔頭不算高,蘇而韻只能看到他不算茂密的發頂。
現在上小學還要求小孩子剃度的?
蘇而韻看得入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好在上學早,她可不想當小尼姑!
小蘿蔔擦完鞋面,仰着小腦袋四處找尋垃圾桶,最後在一個看起來獃獃的姐姐身後發現了它,姐姐驚慌地拽着她的頭髮,難道是擔心風太大把假髮吹掉了?
小蘿蔔邁着小短腿走過來,先把用髒的紙巾扔進垃圾桶,而後停在蘇而韻身旁,仰着腦袋,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看着她,“姐姐,我哥哥說我還小,頭髮會長出來的。但是你都這麼大了——”他張開手臂,示意她有多麼大,“是不是以後只能帶假髮了?”
蘇而韻對付小孩很有一套,不氣也不惱,在他面前蹲下,揪起肩頭的頭髮,“誰和你說姐姐這是假髮了?姐姐只是發質比較好。”
小蘿蔔頭半信半疑,伸出爪子搓了搓頭頂上的毛,“我的不好。”
距離拉近之後,蘇而韻才發現小蘿蔔的皮膚呈現病態的白,嘴唇的血色也淺,弱不禁風的小樣子。這裏地處風口,他打着一把兒童用傘,感覺下一秒就要原地起飛了。
蘇而韻將傘面往他那傾斜,罩上雙重防護罩,“你哥哥不是說啦,長大之後就會變好的。”
小蘿蔔癟了癟嘴巴,身後的司機伯伯走過來,拿着手機為難地說:“小少爺,夫人知道你離開醫院的消息了,現在非常生氣。”
女人尖細的命令聲從手機中傳出:“衍衍,你聽媽媽的話,快點回醫院!”
小蘿蔔的眼眶瞬間紅了,哽咽地說:“我要見哥哥,我想哥哥。”
他邊說,邊往蘇而韻身後躲,小手指緊緊拽住她的衣袖,模樣是誓死不肯回去的決然。
蘇而韻被夾在中間,又沒有立場開口勸解,手足無措地定在原地,耳邊是男孩委屈的哭泣聲,她深吸一口氣,動作輕柔地拍了拍小蘿蔔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說:“和媽媽好好講清楚,別哭呀。”
“我、我講不清楚……”
“她就是不讓我見哥哥,我沒辦法,才偷偷跑出來。”
林衍揉着眼眶,不停掉金豆子,直到電話那端的女人說:“宋叔,您看好他。我現在就去學校接人。”
聽到媽媽要親自來,林衍肩膀一顫,小臉上滿是驚懼的神色,“不要,我現在回去,我現在就回去!”
電話在他開口的前一秒掛斷,司機伯伯試圖拉住小少爺的手,“少爺,我們去車上等夫人吧。”
林衍獃獃地揪着蘇而韻的衣袖,鼻尖眼眶哭得通紅,惹人憐愛。
輕微的拉扯力從袖口傳來,蘇而韻清楚的感知到,拽住她衣袖的那隻手,慢慢鬆了力道,最後無力垂下去。
“我要回醫院了。”小蘿蔔頭強忍着委屈,禮貌和她道別,“姐姐再見。”
蘇而韻抿了抿唇,心底忽然發酸,弟弟想見哥哥一面,就這麼難嗎?
小蘿蔔的母親,太嚴厲了。
她嘆口氣,揚起笑臉沖他揮手,“等你養好病,再來看哥哥。”
話音剛落,不知哪個字眼戳中小蘿蔔的淚點,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
這次止不住,不要錢似的往下掉,伴隨着哽咽的哭腔:“我的病治不好的,你們都在騙我嗚嗚嗚……”
蘇而韻愣住,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司機。
司機伯伯沉默地搖頭,正準備彎腰抱起小少爺,門外驟然響起部隊行進的聲響。
拉練的隊伍回來了。
他們在比賽,沒有整齊列隊,所有人奔跑在雨幕里,腳步聲蓋過滂沱的雨聲。
教官穿着的作訓服在一群綠油油的小油菜中最好辯認,林歲昭又高,清瘦高挑的身影幾乎一眼就能捕捉到。
他跑在隊伍最前面,越過所有人,停在國旗升降台前。
手裏舉着拉練用的旗幟,展開高揚在風中。雨水順着他凌厲的側臉線條滾落,濃密的睫毛上也掛着水珠,即便如此,他依舊英俊、挺拔,好像渾身帶着光。
少年有志當擎雲。
覺察到她的視線,林歲昭偏過頭來,目光越過雨幕,帶了絲絲的清冷。
但落到她身上那秒,意外地溫度升騰。
蘇而韻心跳加速,攥住傘柄的力道不自覺加重,看到何耀熱情地揮手,她才回過神,小步朝隊伍跑過去。
滿世界充斥着歡呼聲,突如其來的暴雨澆不滅年輕人的意氣風發。
何耀大剌剌攔住林歲昭的肩膀,招呼其他連隊的教官過來,“你們可都輸了,還是我們昭兒厲害啊。”
其他教官願賭服輸:“行吧行吧,老大贏了。想要什麼獎勵就直說。”
“只要不是讓兄弟們冒雨做掌上壓就行。”
何耀比了個向下的大拇指,“這算獎勵?我覺得老大想要的獎勵啊……咱們給不了!”
蘇而韻在林歲昭身旁站定,恰好聽到最後一句話,有點懵地側過頭,小聲求助道:“他們在說什麼啊?”
天色灰濛濛的,風中夾雜着遲來的秋意,毫不溫柔地掀起女孩額前的劉海。
林歲昭薄唇輕抿,覺得周圍太吵,便彎下腰,半邊身子進入傘下。
狹小的世界裏,距離在一瞬間拉近,蘇而韻聞到一股好聞的木質香,在她所感知到的全部範圍內,攻城略地。
溫柔而強勢。
“外面有點吵,我進來躲躲。”林歲昭彎唇笑着,眼中的情緒暗潮洶湧,卻被他盡數壓下。頓了秒,他自顧自笑起來,“下次記得鎖好門,小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前段時間停更,很抱歉,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最近剛剛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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