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步虛詞
“什麼急病?”
喬琬昨日在長春宮還見着太后無痛無傷、精神矍鑠,怎麼今日一早就急病了?
清佩姑姑道:“太後娘娘慣常卯時起來散步,今日不到卯正,長春宮就宣了太醫。脈案如今已經送去福寧宮了,八寶姑姑派人遞話過來,只說太后是近日憂思鬱結,氣滯體虛,一時痰蒙神竅。如今太後娘娘已然清醒,讓殿下與娘娘不必擔心。”
“太後娘娘歇下了么?我們何時可以去探望?”喬琬忙問。
清佩姑姑只道:“如今只是個宮人遞話來,奴婢已經遣人去問了。”
喬琬點頭,心中有些擔憂。今生那有毒的安神香禁用得早,本見着太後娘娘身體並無大礙,怎會突然急病?她頭一件想到的便是秦國太妃一事。
太後娘娘本就夜裏難以安眠,陛下突然貶謫秦國太妃與秦王,只怕要讓娘娘想起許多往事。或許陛下有幾分快意,但喬琬擔心太后只怕更是難以安寢。
她只是不知當年喬家與北川姜家的淵源。這才是太后每到午夜夢回,都難以跨過的坎。
榮諶也有些憂心:“待人回來,你再細細來報。罷了,用過早膳我再去福寧宮給父親請安吧,要親自看了脈案才能安心些。”
喬琬忙道:“快傳早膳吧。”
喬琬明白太子此時全然不是做戲。
自周皇后薨逝后,太後娘娘對中宮子女多有照顧,不知是因為對周皇後有幾分故人之情,還是憐愛太子兄妹三人年幼喪母。喬琬只知自己在長春宮的所見所聞,宮中再無皇子皇女受此偏寵。
現下想來,太後娘娘怕是也有幾分因當年先帝偏愛秦王那些舊事,如今只管親近嫡系子孫。
這世間總總,似乎都有跡可循。
喬琬盡量不去想那日太子所言,關於周皇后毒殺大皇子一事。這會讓她憶起太子的外祖母,在宮外對她頗有照顧的吳老太君,她不願信周皇後會做出這樣的事。
只是她都不願相信此事,太子從前又是如何接受的呢?
喬琬走神了一瞬,外頭早已候着的司饌已經領捧着食盒的內侍到了偏殿。
“別太憂心,”榮諶依然怕她今日不適,不忘牽着她緩步前去偏廳,“祖母不過小恙,定然無事。”
這日榮諶原本想陪着喬琬,但是到福寧宮請安又去了半日。他回來只說看太醫院送上來的脈案,確是因前些時候淫雨不斷,太後有些脾虛濕阻,這些天又是肝鬱氣虛,引發了痰疾。
太后病了,三宮嬪妃自是各有表示,恨不得親自上門侍疾。長春宮卻是緊閉宮門,太后只想靜養,婉拒了眾人。
一直過了數日,喬琬才得見太后。
暮夏還有些暑氣,但太后近日不宜用冰,只是常坐在東南面緊鄰佛堂的梢間。那裏裝了半面透亮的窗,她偶爾也能看看庭院解悶。
宣寧侯府獻上的碗蓮被修過了,只余幾朵新開的花苞,被安放在案上,旁邊還擺着匙箸香盒等物。
喬琬和嘉寧公主陪着太后談天,宮人們都退至殿外,只有清佩姑姑候在簾邊。
今日是嘉寧公主親自點茶,前陣子宮內多事,她都不得出長春宮,如今看起來性子倒是更沉靜些。
喬琬為太后說起了一些宮內外的新鮮事,德嬪膝下的大皇女定了人家、錦雲宮拿了天子給太子選良娣的名單,卻是遲遲沒有選出四皇子妃。還有她的大哥喬鍈總算是如期成親了,待太後娘娘身子清爽些,便讓母親帶大嫂進宮來請安。
太后頷首,先接了嘉寧公主遞來的茶,細細誇讚了幾句,只略飲了一口:“如今太醫囑咐,我只能嘗一嘗味道,不敢多喝。”
嘉寧公主笑道:“祖母只略嘗一口也是我的福氣了,太醫院開的茶飲方子已經做得了,正溫着呢,待會兒再給祖母倒一盞來。”
太后讓她在塌邊坐下,這才對喬琬道:“如今真是不趕巧,往日你總與老身誇那謝家女郎,我也想瞧瞧你大哥的新媳婦哩。”
她又想起喬琬方才的話:“去年及笄時,本就該給大姐兒封號,陛下只怕是準備秋獮,一時忘了。奈何德嬪在瓊華宮久了,倒是畏懼惠妃積威,不敢為自己的女兒爭取。此事我只與你們說說,雖然如今沒有中宮,但有老身在一日,便不會讓人刁難皇女們的婚事。德嬪真是想岔了。”
喬琬心中暗嘆,天子哪是準備什麼秋獮,只是因為劉閣老被彈劾而心煩,竟是連大皇女及笄時都沒有賜下封號。
“祖母為何不為大姐姐出頭呢?”嘉寧公主問,“我看大姐姐這一年過得忐忑。”
“惠妃並未刁難,德嬪身為她生母也不發話,老身出面倒真坐實了陛下太疏忽她,反而不美,”太后搖頭道,“如今她選定了人家,賜婚時便會有封號了。你們聽了此事自是要警醒,當立則立,雖說審時度勢固然重要,但不必過於謹小慎微。”
喬琬與嘉寧公主垂首受教。
算上前世,喬琬也只見過惠妃數面,只記得是位清麗佳人,不着吉服時常佩蓮花冠,衣袂絕塵,說話也輕聲細語。哪怕後來當上了太后,也只作風輕雲淡,那回夜宴的手段並不高明。
偏偏也是這樣的惠妃娘娘,在宮中也算積威甚重,行事還有幾分急躁,只怕不知何時做了貴妃與麗妃的急先鋒與問路石。
但這深宮中,人人皆有數張面孔。喬琬不知這樣的惠妃娘娘,是否也是為了天子素喜的“自然”而展現。
太后又提起了四皇子的婚事,她蹙眉道:“陛下自幼時便喜文墨丹青,比起騎射更願意彈琴。老四是個嘴笨的,又只擅長武藝,從來都難討他的好。但這選妃一事,天子真是胡亂撒氣,不知是嫌麗妃脾氣太好,還是嫌太子人緣太好些了。”
“祖母息怒……”嘉寧公主忙道,起身去為太后倒來了太醫院開的茶飲。
眾人飲了一回茶,嘉寧公主親自伺候太後用了些點心。
“老身聽聞昭王如今在宮外文士中頗有名聲?”太后又問道。
喬琬據實答了:“昭王殿下從前常隱下身份參加文會,結交了不少文人墨客。明年又是春闈,只怕如今已有舉子入京。前些時候不知怎麼的,昭王的身份便被發現了……”
關於昭王一事,喬琬並不願多說。不過她也明白,如今雖沒有了劉妧這頗有才名的妻子,程皎的身份卻也不差。如今昭王只管閑雲野鶴、詩詞歌賦,不問世情文章。但是哪一日,當他振臂一呼時,只怕也不容小覷。
太后聽罷,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常說太子像他,我如今看啊,他的這些兒子們,哪個都不像他……”
喬琬與嘉寧公主不敢再聽,嘉寧公主換了個話頭道:“祖母,上回那個鬧騰的玄穹宮老宦究竟怎麼回事?我聽着那幾日司禮監往來回話了好幾趟。”她見今日太後有心教導她們,倒是什麼都敢問。
太后一怔,沒想到嘉寧竟又提起此人來。
她望向蔥鬱的庭院,只是道:“北川姜氏,在前代末年作亂,為了篡權不惜引狼入室。後來不僅天子棄都外逃,還丟了西北雍雲六州……那罪宦確是知道一些陳年舊事,他只是不知,那北川姜珩是老身看着咽氣的。這些事不提也罷。”
“前代的皇族真的逃到南邊了嗎?那些毒案因為他們沒有死絕吧……”嘉寧公主還想再問,就被喬琬扯了扯衣袖。
太後點點她的額:“你也快及笄了,還是學些有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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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谷廷仁常覺得天子有些陰晴不定。
自那日太子不肯納良娣,后又有太后病倒,天子這幾日似有些心事。
這日打坐后,天子照常問:“裴知,太后今日如何?”
裴公公道:“太子妃今日至長春宮探望,太後娘娘心情甚好,還用了點心。”
天子頷首,忽而嘆道:“朕如今練功,漸漸愈發困難。本該心如止水,奈何終有聲色擾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
裴知沒有再答話。谷廷仁垂首立着,但他聽懂了。
天子確是因前些日子的事心中有感,只是他沒想到天子竟是因為練功寸進而煩惱。
谷廷仁躬身問道:“陛下不必煩憂,可要與李道長一敘?”
天子卻闔眸道:“裴知,此人查得如何?”
裴知道:“鄞州朝天宮確有此人,出自鄞州梅縣的吳鎮,原是個秀才,有年大病一場后便去做了道士。他與靈濟宮林雲子道長、翠雲山玉清觀清虛道長皆是舊識。”
天子頷首,又問:“可知他是否會煉外丹?”
谷廷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前有安神香一案就要了他半條命,如今再有煉丹一事,他真是把頭懸在了褲腰上,全在那李道長一念間了。
可是天子近來依照李道長指點,修鍊內丹正是略有所成,煞風景的話谷公公也不敢言。
裴知的聲音依舊冷靜如常:“奴婢聽聞李道長是以身為鼎爐,擅煉精、氣、神,只是不知他煉外丹如何。”
天子應了一聲,半晌無話。就在谷廷仁以為天子要繼續打坐時,只聽他吩咐道:“谷廷仁,你去安排,朕要再見李道長。”
“喏。”谷廷仁應道,心中卻暗道不妙。
作者有話說:
*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莊子·在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