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溫北硯,生日快樂◎
盛景在某些方面太像溫北硯,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呆板固執,重複着同一套行為模式。這份愛沉重得讓受贈者難以承受,也容易產生一種廉價又不知悔改的愧疚。
和溫北硯吵架的前一個月,她去參加一個品牌活動,主辦方那邊出了點事故,活動延遲了整整兩個小時,本來跟溫北硯約好一結束就去看電影,無奈之下,她只能中途給他發去消息。
溫北硯反問:【幾點結束?】
主辦方那邊給出的時間是五點左右,曲懿照着回復,事與願違,最後又多拖了半個多小時,回去的路上正值下班高峰期,交通擁堵,半個小時的路程開成了雙倍時間。
雨突然下起來,砸得車頂噼里啪啦的。
夏天的暴雨就是這樣,來之前悶熱得透不過氣,來時兇猛熱烈,氣勢洶洶,幾秒工夫,劈頭蓋臉地將人澆成落湯雞。
曲懿從車上下來,視線的另一邊,層層疊疊的雨幕中,溫北硯筆挺地站在噴泉前,襯衫嚴絲合縫地貼在身上,寬肩窄腰,腹肌平坦。
她微怔。
風很大,雨水落下的路徑被吹彎了些,有幾滴斜斜地打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小腿也濺上些泥水。
曲懿討厭這種黏糊的觸感,可當她看見他被浸濕的襯衣后,所有的抱怨卡在嗓子眼——她沒有資格當著在暴雨里淋得全身濕透的他抱怨什麼。
曲懿快步拉進同他的距離,把傘支到他頭頂,又從包里拿出紙巾擦他的臉,沉默無言的氛圍里,只有車輛路過水窪濺起的水聲,她覺得這會應該說些什麼。
於是她問:“你在這站了多久?”
他不答。
“一直在這等着是嗎?”
看到他身上細細密密的水珠,她意識到自己又問了一個愚蠢又多餘的問題。
“你是傻子嗎?”
他終於開口,“約好的地方就是這。”
理所當然的語氣讓她的心跳短暫地失去平穩的節奏,手頓在半空,片刻別開眼,瓮聲瓮氣地說:“要是有下次,你別等了。”
話雖這麼說,但她知道,不管她會不會來,只要她承諾過,或許只是隨口一提,他也會將此奉為教條。
他對她,永遠懷有一種期待,哪怕他知道她永遠滿足不了這樣的期待。
……
曲懿收回翻湧的思緒,用硬邦邦的語氣說:“送你回家。”
“家裏沒有人,小景要跟懿懿一起。”盛景跟在身後,語速飛快地說。
曲懿回頭。
樹影斑駁,在白皙的臉上落下點狀的碎光,盛景漂亮的眼睛柔軟又無害,看得她一陣心軟,不自覺拖慢了腳步,勉為其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然後別彆扭扭地說:“不過說好,就半天時間,晚上送你回自己家。”
盛景重重點頭,笑彎了眼睛,他的瞳色像溫北硯,眼形卻酷似曲懿,笑起來像月牙。
回到酒店,曲懿才想起自己有正事沒做。
這算什麼?東西沒收拾,反而還帶回來一個愛鬧騰的小屁孩。
好像也不鬧騰。
盛景獨自找了個角落坐下,抱住膝蓋縮成一團,像空氣一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即便如此,看上去還是和周圍格格不入。
曲懿頭疼地捏捏眉心,使喚大壯,“去給他買幾套樂高,記住要高階版的。”
大壯視線跟着掃過去,盛景還耷拉着腦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高階版的?給他?”不可置信的語氣。
曲懿點頭,大壯走後,她拿出手機訂餐,選了中餐,特別備註“不要蔥姜蒜”。
餐送上樓不久,大壯提着兩盒樂高回來。
盛景不會用筷子,兩根木棒在他手上凹出了奇形怪狀的姿態,筷子頭貼着一起,腿腳叉得很開。
曲懿遞過去一個銀勺:“自己用勺子吃。”
盛景點頭,動作熟練多了,大壯詫異地看了曲懿一眼,她這人有潔癖,尤其在飲食方面,要求特別多,要是一群人圍在一起吃火鍋,必須得用公筷,吃飯前要拿紙巾把桌子、碗筷反覆擦上幾遍。
思緒飄忽間,大壯看見盛景用沾了湯汁的勺子去夠曲懿面前的牛肉,剛想提醒他用紙巾擦乾淨,他勺子已經落了下去,再然後,看見曲懿面無表情地也夾走了一塊。
“……”
吃完飯,曲懿交代大壯:“我去睡一覺,你看好他。”
大壯自然熟,但他沒有跟自閉症兒童待在同一空間的經驗,在盛景面前屢屢碰壁,盛景壓根不理他,以至於他從頭至尾唱着獨角戲。
“你覺得哥哥我這人怎麼樣?”
沒聽到似的,盛景眼皮不抬,臉上還帶點嬰兒肥,思考時會習慣性地嘟起嘴,腮幫子鼓鼓的,漾着些紅暈,自然卷的頭髮亂蓬蓬的,發旋處有兩撮不安分地彎成了愛心狀。
大壯抱着試探的心態又問了句:“那小景覺得你姐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盛景手上的動作停了幾秒,輕飄飄的一聲:“姐姐很溫柔。”
他只有在曲懿不在的時候,才會稱呼她姐姐。
這是對溫柔有多大的誤解?
大壯笑到不行,曲懿從主卧出來后還沒止住笑,“懿姐,你弟居然說你溫柔。”
曲懿唇角彎了幾度,涼颼颼的視線掃過去:“你是覺得他說的有什麼問題嗎?”
大壯瞬間收了笑,轉移話題:“懿姐,別的不說,你這弟弟是真聰明,這沒多久的工夫,已經拼完了一半。”
“他不需要看圖例說明,能省下來不少時間。”
見大壯一臉懵,曲懿多解釋了一句:“他智商比普通人高,哦,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大壯感慨:“果然上帝都是公平的,給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給你開另一扇窗。”
“別把現實想得太美好了,”曲懿淡淡說,“像他這樣的天才,是自閉症兒童里極少數的特例。”
她擰緊瓶蓋,看向盛景,盛景手上拿着剛才被大壯不小心折了一角的說明書,他反覆捋平後放到一邊。
傍晚接到盛衡電話,詢問盛景的情況,曲懿敷衍幾句,用不耐煩的語氣問:“你們什麼時候結束工作,我好把他送回去。”
“得再麻煩你幾天,我這邊接到臨時通知,要去外地出差,你媽現在在醫院,沒法照顧小景。”
曲懿心跳滯了兩秒,“她在醫院做什麼?”
盛衡語焉不詳,“幾天前做了個小手術。”
曲懿低頭看着腳尖沒說話。
“是你媽不讓我告訴你的,但我覺得不該瞞着你。”他報了串地址,“有空就去看看吧。”
曲懿煩躁地掐斷電話,她特別討厭這種先被人蒙在鼓裏,隨後又被牽着鼻子走的感覺,一想起徐清瀾的臉,更加煩躁了。
她很少回南城,上次見面是在兩年前,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徐清瀾的臉在腦海里依舊清晰,眉眼溫柔得不像話。
和她這種張揚明艷,不笑時攻擊性極強的長相是極端。
大壯走後,曲懿看了眼還在角落拼樂高玩具的盛景,拿起睡衣進了浴室,咬牙開了冷水,從頭澆下,冷水落在皮膚上的那瞬間,凍得她牙關直打顫,半夜,發起高燒。
渾身上下酸痛無力,撐到第二天,才點開大壯微信頭像。
大壯看了眼溫度計,“燒得這麼厲害,還是去醫院吧。”
得到若有若無的一聲嗯。
這次這麼好說話?大壯微微詫異,但沒有多問,正準備叫車,插進來一道悶悶的聲音,“我叫。”
工作日醫院裏的人不算多,很快叫到號,針扎進手背那一刻,曲懿臉更白了,腿也軟,心有餘悸的聲線顫抖,“你先回去,我在這隨便逛逛,掛完我直接回酒店。”
醫院有什麼好逛的?
大壯投去匪夷所思的一瞥,隨後聽見曲懿說:“盛景還在酒店,你回去看着他。”
掛完一瓶吊水,曲懿沒了耐心,找到護士拔了針頭,腳步還是發虛,龜速挪到住院部。
病房裏就徐清瀾一個人,扎了個低馬尾,安安靜靜坐在床頭,遠遠看着像一幅畫。
聽見動靜后,她抬起頭,臉上出現一閃而過的驚喜。
曲懿選擇性地無視,挪開床邊的椅子,“別誤會,我不是特地來看你的,剛掛完吊水,順路來看看。”
她把自己貼着創可貼的手背露出來,不留一點空檔地問:“就你一個人?沒請護工,盛衡就這麼摳搜?”
“是我說不用的,一個人清靜。”
曲懿神色僵硬幾秒,隨口引導出新的話題,“盛景在我那。”
“我聽說了。”
“我上次給他找來的心理醫生怎麼說?”
徐清瀾不答,眉眼又柔和幾分,“小景要是知道你這麼關心他,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曲懿眉心很快擰了下,嗓音聽不出異樣:“我什麼時候關心他了?”
徐清瀾看破不說破,展眉笑了笑,盯住她看了會,“比上次見到更瘦了。”
曲懿正想嘲諷一句,忽然想起昨天盛衡在電話里說的:她不敢打擾你,也怕你不願意見她,所以每次去你那,都是小區外干站着,運氣好,還能遠遠看你一眼。
還在走神,徐清瀾忽然來了句,“媽媽對不起你。”
“對不起?”
曲懿覺得這三個字從她嘴裏蹦出來太過荒唐,她的童年缺失了太多的關愛,可在她最需要聽到這句道歉的年紀,徐清瀾和曲喬生卻只顧着自己的事業,在她不到十歲時兩個人分道揚鑣。
“你對不起我什麼?”分不清是高燒還是本能的反感,心臟悶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着,房間裏的空氣都變得稀薄,呼吸頻率越來越局促。
徐清瀾聲音已經哽咽,“你一個人在外面這麼辛苦,可媽媽什麼忙都幫不上。”
曲懿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她已經看到網上的輿論導向和所有負面攻擊。
和之前一樣,這次依舊連帶着徐清瀾也被誤傷。
收到第一條惡評是在七年前,對方罵得很難聽,曲懿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包括每一個標點符號。
【你媽沒個十年腦血栓生不出你這樣的智障,這麼愛舔男人,我看乾脆被男人艹死算了,真特么賤貨。】
不知道是出於賭氣還是什麼心態,她渾身顫抖地發過去一段長評以示回敬,最後還特彆強調:“我沒有媽”。
……
曲懿沒法說服自己陪徐清瀾一起扮演母女情深的戲碼,也沒法用一句“沒有關係”來粉飾太平,很多時候,但凡她動了想發泄情緒的念頭,就從來不會委屈壓抑自己。
“我不需要你幫忙,你就跟以前一樣,別管我、管好你自己、管好你家裏人就行。”在徐清瀾面前,她一如既往地無法產生歸屬感,總愛習慣性地將自己從重組后的“四口之家”單獨拎開。
徐清瀾從她的話里聽出了擔憂,“懿懿,別擔心我,媽媽身體沒什麼大礙。”
曲懿想笑又笑不出來,“別太美化我了,我從來都沒有擔心過你,之前不想讓你生下盛景也不是出於擔心。”
她說謊了,擔心是有的,高齡產婦生產的風險有多大,她大致了解過,但阻止盛景出生的出發點,更多是源於她的嫉妒和不理解。
冒死生下盛衡的孩子,她就這麼愛他嗎?
她覺得徐清瀾背叛了她,也背叛了曲喬生,哪怕徐清瀾早就和曲喬生斷絕夫妻關係,哪怕那個時候曲喬生已經離開人世。
後來她花了兩年時間,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這個結局:
徐清瀾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妻子。
徐清瀾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媽媽。
“你和我爸離婚的時候,說實話我沒有太多感覺,我只當你們是暫時分開了,但你們還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爸走後,你改嫁,又生了盛景,我討厭他們,所以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接受他們。”
曲懿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陰暗面全部剖析出來,嗓音沙啞難聽,“我只有你了,可為什麼,我卻不是你的唯一了?”
身體好像被無數根細繩纏繞着,收緊,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疼的。
“別再說什麼我擔心你的話了,從始至終,我想的只有我自己一個,你們怎麼樣都跟我——”
肩背一沉,曲懿倏然頓住,徐靜瀾的氣息近在咫尺,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輕柔的力道,壓在心頭的窒息感卻更加強烈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清瀾鬆開她,手掌托住她的臉,柔軟的指腹輕輕摩挲着,“懿懿,刺是用來保護自己的,不要讓它扎傷你。”
曲懿心臟極速跳了兩下,沉默里,她不敢看徐清瀾幾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落荒而逃。
長時間積攢下來的逞強和自我欺騙,隨着她為自己構築的自我防禦機制不攻自破后瞬間瓦解,左臉頰還留有徐清瀾指間溫熱的觸感,是她在童年時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最渴望的關懷。
曲懿把自己藏進衛生間,推開隔間門,反手鎖上,後背貼着冰冷的木板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一條手臂抵在膝蓋上,張嘴狠狠咬住,通過凌虐肉|體帶來的快感轉移肺腑難忍的疼痛。
一面拚命壓抑着,不讓自己的哭聲有一絲一毫的泄露。
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對,但有些情緒是控制不住的。
更何況,徐清瀾太犯規了。
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多好。
曲懿又想起了這幾年對徐清瀾和盛景散發出來的所有的惡意。
曾經在病態的佔有欲支配下,她發了瘋的想要讓盛衡和盛景消失,以為只有那樣,徐清瀾才會徹徹底底屬於她一個人。
如此扭曲的感情,和溫北硯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如出一轍。
她猛地一怔。
她從來不比他好到哪去,那她為什麼不能理解他的佔有欲?
多稀奇的事,和溫北硯分開后,她竟然開始如此頻繁地反思自己。
曲懿開了鎖,走到盥洗台前,擰開水龍頭,狠狠往臉上潑了把,擦乾水漬,口罩戴了回去。
路上接到大壯的電話,急迫的語氣:“懿姐,你弟不見了。”
“什麼叫不見了?”曲懿跟着慌了神,“房間裏都找過了?問過前台沒有?”
鼻音很重,像大哭過一場。
大壯聽出異樣,注意力瞬間被轉移走,試探性地問道:“懿姐,你哭了?”
“感冒不都這個聲音?”
其實她並不擅長調解自己的情緒,擅長的是營造出一種“我沒事”的假象,要不然也不至於對徐清瀾的怨恨讓她耿耿於懷這麼多年。
大壯不疑有他,回到原先的話題:“前台說沒注意到。”
曲懿腦袋昏昏沉沉的,這下更疼了,攔下一輛車,遲遲報不出地址,電光火石間,她腦袋裏蹦出一段畫面,盛景問她,要是她不見了,他要去哪找她。
她當時隨口來了句:“鈴蘭巷。”
她以前的家。
關於她的事情,盛景總是格外上心,他記住了這句話,後來每次找不到她,就會去鈴蘭巷,乖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有時候一等就是半天。
一個兩個的,都是傻子。
曲懿捻了捻發酸的眼角,視線恢復清晰,一眼看到台階上的盛景,和前幾天不同的是,這次他旁邊還站着一大一小,女人看上去三十來歲,指着盛景罵罵咧咧。
盛景掰弄着手指頭,一聲不吭,整個人埋着陰影里,像株小草,風一吹,壓彎了腰。
曲懿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上前一把推開女人,蹲下身子問盛景,“有沒有受傷?”
盛景睜着大眼睛,搖頭,表情是欣喜的。
“你是他媽?”女人尖銳的嗓音直達耳膜,“剛才你兒子把我兒子推倒了,給個說法吧。”
曲懿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盛景站了起來,怯生生地說:“我沒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曲懿輕輕嗯了聲,“自己捂住耳朵。”
她把盛景攔在身後。
盛景點了點頭,手掌嚴嚴實實地罩住自己耳朵,外界的聲響一下子變得模糊,等到他抬起頭,她已經背對過去,濃密的捲髮散在後腰,淺亞麻色,在太陽下有些刺眼。
他無意識地鬆開一隻手,想去抓住她的衣服,可又想到她交代的任務,手重新摁了回去。
冥冥中受到什麼東西指引,曲懿扭頭,下垂的視線去尋他的臉,從他擰起的五官看出了糾結。
猶豫片刻,她後退一小步,精準地牽住他的手,在看到他揚起的笑臉后,開口道:“推了誰?現在造謠的成本這麼低了?有張嘴就能隨便潑髒水?”
“這是你兒子,你當然信他的話。看看,我兒子膝蓋都成什麼樣了?幸好沒傷到腦子,要不然以後可怎麼辦?”
曲懿目光挪了幾寸,嗤了聲:“你這傷口是挺厲害,估計得去借台顯微鏡才能看出來。”
女人的表情比打翻的調色盤還要精彩,半晌繼續胡攪蠻纏:“你今天必須得給我個說法。”
“你剛才沒聽見?都說了是你兒子自己摔倒的。”曲懿牽着盛景準備走。
“他說的話能當什麼真?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兒子是弱智。”女人眼神開始飄忽,底氣不足地說,“正常孩子哪跟他一樣?”
曲懿臉色難看至極,眼神陰冷,一時忘了糾正她錯誤的稱呼:“他有多聰明我不知道,也就知道他現在已經認全了大半本字典,你兒子還在掰扯着手指頭算一加一的時候,他已經會幾位數的乘除,到底誰是弱智,心裏有點數。”
口罩帶着,露出一雙漂亮的眉眼,肩背單薄,看上去弱不經風的像個好欺負的,說話時的語氣倒是盛氣凌人,女人被堵得啞口無言,甩着一張臭臉走了。
大壯姍姍來遲,只聽到後半句話,有些先入為主,“懿姐,你剛才怎麼能這麼說,要是被她認出你是誰,再到網上罵你一通怎麼辦?”
“我現在都被逼到這份上了,還要什麼退路?現在嘴下留情,以後老了跟這沒素質的大媽一起跳廣場舞?”曲懿揚起下巴,輕蔑的笑掛在嘴邊,“我跟她可不一樣,我有錢有顏,衰老的速度會是她們的零點零幾倍,就算將來到了她這年紀,也只會在高端會所喝喝下午茶,做做SPA。”
大壯無語的同時,又鬆了一口氣:“懿姐,我挺開心的。”
曲懿沒聽明白。
大壯解釋:“以為你會因為最近這些事繼續消沉下去,但剛才看你那罵人的氣勢和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樣,我就知道你已經恢復過來了。”
“……”
曲懿沒理他,回頭,“你亂跑什麼?”
盛景委屈巴巴:“我醒來找不到你。”
“我不是留了紙條在茶几上?”
“那不是你的字。”
確實不是她的,大壯代的筆。
腦袋的撕扯感又來了,曲懿無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氣,結束這個話題,想起正事,轉頭對大壯說:“我進去看看有什麼要帶走的。”
“懿姐你一個人能收拾得過來嗎?”
曲懿沒答,牽着盛景進屋。
每周都會請人來打掃一邊,房間雖空空蕩蕩的,但很乾凈,沒積什麼灰,曲懿轉了圈,最後只拿走一本書,曲喬生在她十五歲生日那年送給她的。
“懿懿,我看到你了。”盛景插進來一句,
曲懿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見他手裏的照片,才聽懂他的意思。
“你哪來的照片?”
盛景指指書架底下,“那裏找到的。”
曲懿眉心一跳,從盛景手裏接過照片,時間久遠,照片已經褪了色,邊角有些泛黃,像舊報紙被火焰燒灼后的痕迹。
照片里的背影像極了她,背面寫着一句話:“感謝我不可以住進你的眼睛,所以才能擁抱你的背影。”
介於行書與楷書間的筆鋒,也是溫北硯獨有的筆觸。
她問過他不止一次,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可他沒有一次正面回答過。
現在她有了答案。
無法抑制的,她心臟短促地打了下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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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懿沒打算久留,計劃回杭城的前一天,徐清瀾要做全套檢查,身邊最好有人陪同照看,盛衡還在外地出差沒回來,就打來電話拜託她。
經過上次那一茬,曲懿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徐清瀾,電話里她先是陰陽怪氣地哼了聲,然後冷着臉不情不願地應下。
徐清瀾像是完全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路上遇到認識的人就介紹:“這是我女兒。”
“這麼漂亮呀。”
曲懿:“……”
就露了雙眼睛,怎麼看出來的?
“是很漂亮,從小就漂亮。”徐清瀾完全不當這是恭維話,語氣里滿滿的自豪。
曲懿微微揚起唇角,徐清瀾做檢查的時候,拿出手機,反反覆復刷着她偷拍到的照片。
許久,她退出相冊,點開通訊錄,深吸一口氣,摁下通話鍵,響了幾秒,聽筒里慢悠悠地傳來“正在通話中”的提示。
推車滑過大理石地面的聲響格外刺耳,曲懿心臟被刺了一下,回過神前的表情還是不可置信。
她這是被拉黑了,還是他單方面拒接了電話?
心裏像被塞進去一團棉花,鼻子也發酸,生氣又難過。
對着屏幕看得太專註,座椅一沉,她下意識偏頭,對上徐清瀾意味深長的眼,像早戀被抓包了一樣,匆匆忙忙地收回視線。
“這是男朋友?”
曲懿極不自然地嗯了聲。
“真好。”
好什麼?
曲懿吸了吸鼻子,安靜的氛圍延續了一路,走回病房后,輕聲來了句:“我好像把他弄丟了。”
她低着頭,神色晦暗不明,嗓子跟生鏽了一般,一頓一頓的,“他以前很喜歡我,也喜歡了很多年,但是這些我都不知道,我自私自利,還經常傷他的心,他現在應該沒有這麼喜歡我了。”
徐清瀾搖了搖頭,“懿懿,放棄去愛一個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曲懿眼睫一顫,對於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了些預感。
“當初和你爸離婚,不是因為我們不愛對方了。”具體什麼原因,徐清瀾沒說。
“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沒有忘記你爸,”她的聲線輕飄飄的,“我知道這對你盛叔叔來說很不公平,但徹底放下一個人太難了……雖然我不清楚你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唯一清楚的是,目前的他,是沒有辦法停止去愛你的。”
曲懿目光遊離一瞬,“其實我一直知道他想要什麼,但我好像滿足不了他。”
也知道他不是想要公開,只是想她能夠大大方方地同別人承認他們的關係,以此來獲得一點微薄的安全感。
空氣安靜一霎。
“我不是因為會影響到自己的前途才選擇不公開,”她仰起脖子,後腦勺抵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漸漸起了霧,“選擇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想到以後,前段時間才開始思考……我有點害怕,我以前做錯了一件事,挺嚴重的,我害怕被他知道,害怕他會覺得我是那種不知廉恥的人。”
徐清瀾沒有問她是什麼事,給足她緩衝情緒的時間后,用安撫性的語氣說:“懿懿,不要對別人有太高的期待和要求,同樣也別對自己太苛刻,問問你自己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而不是經過權衡利弊后的應該做什麼。”
-
隔天曲懿回了杭城,車在機場門口等着,司機問她要去哪。
曲懿毫不猶豫:“雲瀾水岸。”
路上她給葉淮發去消息,打探溫北硯的行蹤。
葉淮:【他和我待在一起呢,就在雲瀾。】
葉淮:【李知好也在。】
曲懿如臨大敵:【?都這個點了,她來這做什麼?】
葉淮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都是同事,互相竄個門怎麼了?】
曲懿手指僵了下。
葉淮:【不過我馬上就要走了,李律好像還沒那個意思。】
曲懿直接掐了屏幕,一路上的心情跟坐過山車一樣,起伏不定。
半個多小時過去,車開到雲瀾水岸小區門口,曲懿行李都沒拿,高跟鞋敲到3001門前,耳朵貼在門上,裏面的動靜全無。
手指懸在密碼鎖上老半天,也不敢摁下,怕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換了密碼。
門后終於傳出些聲響,曲懿條件反射地蹦出兩米遠,走出來一道纖瘦的身影。
葉淮沒故意刺激她,李知好確實在他家。
曲懿着了慌,視線直勾勾地發愣。
她和溫北硯之間問題的根源在於她,只要她能意識到這個關鍵,他們之間就存在着轉圜的餘地,衍生出來的所有問題也能迎刃而解。
——如果這中間沒有插進去另一個人。
門縫大了些,溫北硯有所預感地偏過頭,敏銳而又精準地對上她的視線,眼睛裏藏着轉瞬即逝的洶湧。
曲懿心裏的惶恐不安瞬間煙消雲散,即便他不打一聲招呼地關上了門。
李知好在她身前停下,“你來這做什麼?”
堪比電視劇里情敵間的惡俗對話,曲懿暗嗤一聲,“你都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
她下巴微偏,“而且我家就在這。”
李知好屏蔽她的後半句話,當她是來求複合的,“你憑什麼覺得只要你勾勾手指,他就會回頭看你?”
“憑什麼?”曲懿喃喃自語,抬起頭,嘴角揚着,“你知道為什麼他永遠不可能回頭看你嗎?”
李知好不自覺抿緊唇。
“李知好,從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喜歡他,不可否認,你很優秀,哪怕是跟他在一起后,每回聽到你的名字,我還是會升起一種危機感,所以我並不是自信,而是你還不夠了解他。他這人偏執,一旦眼睛裏塞進去一個人,就再也沒有別人的容身之地,所以他永遠都不可能看得到你的存在。”
李知好走後,樓道安靜下來,曲懿收回搭在密碼鎖上的手,敲了敲門,清好嗓子后喊了聲:“你開下門,我們談談。”
無人響應。
她頭抵在門上,不輕不重地扣了幾下,最後只好摁下密碼鎖,最後一個數字遲疑了很久才輸入。
萬幸,他沒有改密碼,這讓她鬆了口氣。
客廳沒有開燈,靠玄關的小壁燈和魚缸里暗綠色的燈光投下一點亮色,曲懿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約捕捉到輪廓。
被腳下的地毯拌倒,膝蓋重重敲了下,疼到她眼淚快跌出眼眶。
一個得天獨厚的賣慘機會就這樣遞到她眼前,但最後被她否決了。
在他面前,她已經無法輕而易舉地搶奪下話題的主導權,讓節奏完全隨着她的想法來,更加不敢再欺騙他,誇大其詞也不行,所以不合時宜的言行都會助長他心裏不安分的火苗。
曲懿踉蹌着起身,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挨着他坐下,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能盯着正前方的電視機櫃。
後來那四十多分鐘,她一直在找合適的機會開口,可他也一直沒給她,終於憋到了極限,也顧不得是不是不合時宜,她擠出四個字:“我回來了。”
溫北硯沒反應,曲懿戳了戳他的手背:“你理一下我,唱獨角戲很尷尬的。”
他敞開的大腿籠在陰影里,下頜有明顯的崩起,自嘲般的笑意掛上嘴角,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曲懿認命地嘆了聲氣,直切主題:“這幾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做不到的事情,沒有資格要求別人做到。”
他保持沉默,她繼續說:“之前葉淮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給你足夠的時間,慢慢改變,然後活成我期待中的樣子。”
拿煙盒的手停頓幾秒,曲懿看見他腕上的新傷,刺得她眼睛生疼。
“溫北硯。”她輕輕喚他的名字,雙手環上他後頸,臉埋在他耳側,“你別變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挺好的,最大的問題一直在我身上,所以該變的人應該是我。”
她有她的高傲,有些時候明知道是自己的錯,她也不會親口承認,現在她意識到沒了驕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先一步低頭也無所謂,至少還有他。
濡濕的觸感沿着肩頸線一路下滑,溫北硯怔了怔,“為什麼哭?”
“因為你。”
停頓幾秒,曲懿輕聲說:“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你。”
“曲懿,我記得我說過的,我會當真。”
大概是被煙酒熏得厲害,他的嗓子更啞了,帶着一種愁腸百結的性感低磁,故事性極強,每一個字音聽上去都像在撩人。
“之前那次沒有說謊,現在也是。”
夏夜的風無端燥熱,晴朗的天零散分佈着幾顆星辰,驟然升空的煙花打破一夜的寧靜。
曲懿捧住他的臉,他清澄的瞳仁里搖曳着落地窗外掩映而來的煙火。
“溫北硯,生日快樂。”
作者有話說:
這輩子都沒一次性碼過這麼多字: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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