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舜音回到屋裏后,提筆寫了一封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去給她的外祖父長孫雄。
長孫雄平時遠在邊關,甚少回來,特別是長孫若兒過世之後,他除了回來看望舜音,一般都待在邊關。
偌大的長孫府基本都落入了鄭恆庸的手裏。
這些年鄭家二房和三房都搬過來住,在旁邊擴建了別院府宅,鄭家人都快在這裏落地生根了,就連曲家人也都搬到了京城,這些年從中得了不少好處。
曲氏更是擺出了當家主母的做派,像是這裏的女主人。
現在除了牌匾上還寫着‘長孫府’三個字,這裏已經快變成鄭府了。
如果舜音沒有記錯,長孫雄現在應該正在回京的路上。
上輩子長孫雄在這一次回程途中遇刺,身受重傷,從此以後身體就大不如前。
舜音現在只能寫信提醒外祖父,告訴外祖父路上可能會有刺客,讓他沿途小心,剩下的事,只能等外祖父回來再從長計議。
舜音看着信被送走,還是有些不放心,可她暫時沒有其他辦法。
她手裏無兵無權,又不知道刺客什麼時候會出現,除了提醒之外,做不了其他的事。
舜音正想得出神,萌蘭走過來,福了福說:“小姐,曲夫人命人給小姐新做了幾件衣裳,今天早上才送過來,您要不要看看?”
舜音擱下手中的毛筆,淡淡道:“姨娘就是姨娘,以後不必再喚夫人。”
冰蘭和萌蘭眼睛一亮,萌蘭立刻喜滋滋地應了一聲:“是,小姐!”
她們都長孫家家僕的女兒,自幼照顧舜音,心裏自然是向著長孫家的,她們一直覺得這種叫法不妥,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府里的人就都這麼叫了。
她們私下跟舜音提過這件事,可舜音那個時候是多件事不如少件事的性子,覺得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就一直放任不管。
久而久之,她們也只能跟着叫了。
如今舜音能撥亂反正,她們自然高興。
舜音回頭看向曲氏給她準備的衣裳,一件湖藍色銅錢紋、一件藏青色暗紅花樣,還有一件墨綠色綉字底紋,顏色暗沉,款式跟她祖母平日穿得差不多。
舜音眸色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曲氏真是愈發得寸進尺了。
平時讓她穿些暗沉之色的衣裳還不夠,如今竟然還想讓她穿得像七老八十。
這些年來,她聽從鄭恆庸和曲氏的話,作為長孫家的嫡女,為了顯得‘莊重沉穩’,平日只穿暗沉或素白之色,衣着樸素。
瑤芸卻儘是錦衣華服,穿金戴銀,比她還像長孫府的嫡女。
舜音輕輕閉了閉眼,冷道:“把衣裳給祖母送去,就說是曲氏孝敬她的,明天不是祖母的生辰么?穿着正合適。”
冰蘭和萌蘭對視一眼,偷偷掩唇一笑。
她們小姐好像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她們立刻照辦,拿着衣裳親自送了過去。
翌日,府里給李老太太祝壽,大宴賓客,請了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從早上就開始敲鑼打鼓,咿咿呀呀唱個不停。
舜音站在長廊下,看着絡繹不絕的賓客,目光冰冷,如果沒有長孫家,何來李老太太今日的榮光。
可惜,他們太過貪心。
舜音抬腳,穿過迴廊,往東邊的院子走,去給李老太太請安。
屋裏坐着二房和三房的媳婦,還有其他貴客女眷,都是京城有裏頭有臉的人,大家有說有笑,氣氛熱烈。
李老太太身上穿着舜音昨日讓人送過去的衣裳,笑容滿面,不時伸手摩挲着衣袖,一副珍重愛惜的模樣,連舜音進門,她都沒有抬頭。
李老太太一直都非常喜歡曲氏,舜音早就料到她今日必定會穿曲氏‘送’的衣裳。
以前舜音以為她這麼喜歡曲氏,是因為曲氏善解人意,經歷了上輩子的事,舜音才知道,原來曲氏是李老太太的遠房外甥女。
鄭恆庸和曲氏當年能在長孫若兒眼皮底下暗度陳倉,都是李老太太在打掩護!
他們全家都是一丘之壑,只有長孫若兒一直被瞞在鼓裏。
舜音眸色微黯,抬腳走進去,讓冰蘭送上禮物。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親手為李老太太準備禮物,挑最貴最好的送給李老太太,今年卻只讓冰蘭在庫房裏隨便挑了件東西,反正無論她送什麼,李老太太都不會喜歡。
以前她總想不通,為什麼她親手準備了幾個月的禮物總是被李老太太棄如敝履,瑤芸隨便買的禮物,卻能得到李老太太和鄭恆庸的稱讚,現在卻明白了,他們不喜歡的是她這個人。
果然,李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她送的禮物,就擺了擺手讓人拿下去。
舜音心裏冷笑一聲,面上卻不顯,耐着性子說了幾句吉祥話,在椅子上坐下,又陪屋子裏認識的長輩們寒暄半晌,然後轉頭看向李老太太。
她打量片刻,莞爾一笑,“祖母穿這身衣裳真合適。”
李老太太難掩得意地揚了揚眉,“那是當然,紅芝向來審美極好,最了解我喜歡什麼。”
紅芝是曲氏的閨名。
李老太太頓了頓,又忍不住藉機會教訓舜音,“舜娘,你要多跟紅芝學學,做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善解人意,這樣夫家才會喜歡你,別像你親娘那樣,總喜歡舞文弄墨,天天只知道吟詩作對。”
李老太太聲音里含着鄙夷,“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墨香哪裏如女人香好聞?”
屋裏坐着幾位書香世家中的女子,聞言皺了皺眉,覺得李老太太言行粗鄙,神色微微流露出幾分嫌棄。
舜音眸色冷寂下去,沉默片刻,抬眸看向李老太太。
“祖母,聽說您和父親以前對我母親稱讚有加,想必我母親必定是有很多可取之處,不然你們怎麼會那麼喜歡她?”
她綻開一抹笑,明知故問道:“總不會是你們故意阿諛奉承,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吧?”
在座的人中,有不少上了年紀的官家婦人,她們當年都曾經聽過李老太太誇讚長孫若兒,那個時候李老太太總誇長孫若兒是才女,她們不由朝李老太太看了過去。
李老太太面色僵了一下,神色淡了淡,興緻缺缺道:“時間太久,我已經記不清了。”
舜音冷眼看着她,目露嘲諷,心裏卻一片冰涼。
長孫若兒活着的時候,李老太太和鄭恆庸口蜜腹劍,恨不能把她誇出花來,哄得長孫若兒對他們言聽計從。
他們這樣做,不是真心喜愛長孫若兒,而是為了藉助長孫家的權勢。
李老太太現在當然不願意回憶這些委曲求全的事。
明明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路,他們卻覺得這段過往是屈辱。
李老太太向來極其喜歡教訓舜音,因為她以前根本不敢教訓長孫若兒,從來不敢擺出做婆婆的譜,現在教訓舜音的時候,心裏才覺得解了幾分當年的氣。
舜音和李老太太相對無言的坐了一會兒,曲氏帶着瑤芸走了進來。
李老太太看到她們頓時心花怒放,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眼中是藏不住的喜愛。
曲氏一走進來,就拿出了當家主母的氣派,對着眾人笑了笑,“瞧瞧我今日忙的,現在才有時間過來陪大家說說話,各位可不要見怪。”
曲氏轉頭看向李老太太,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神色一愣,腳步微微頓了頓。
瑤芸卻全然不知。
她看向舜音,堂而皇之的打量了兩眼。
她聽母親說,這次給舜音送去的衣裳比以往都要難看,她不由萬分期待舜音穿上的樣子,想看舜音在眾人面前出糗。
她已經準備好了譏諷之詞,可讓她失望了,舜音今日只穿了一身淺藍色的舊衣,雖然款式有些舊,卻中規中矩,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
瑤芸心中不悅,故意問:“妹妹,你身上怎麼還穿着舊衣,母親昨日不是派人給你送了新衣過去嗎?”
曲氏張了張嘴,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了。
舜音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微微一笑,露出驚訝又慌亂的神情。
“那些衣裳是送給我的嗎?我看衣裳款式跟祖母平日穿的差不多,還以為是姨娘送錯了地方,所以讓人給祖母送過來了。”舜音轉頭看向李老太太,掩唇驚呼一聲:“呀!祖母已經穿上了。”
剛剛還美滋滋的李老太太,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瑤芸慌亂地瞪着眼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懊惱地咬緊了下唇。
屋內安靜下來,大家紛紛看向李老太太身上穿的衣裳。
大家不由心裏疑惑,按道理說,祖母和孫女的年紀差那麼多,衣裳怎麼會弄混呢?
曲氏尷尬地看向李老太太,空氣像凝固住一樣。
舜音看着她們各異的神色,勾唇冷笑。
瑤芸以前最喜歡不動聲色的挑撥離間,隱在暗處,將自己撇得一乾二淨,她現在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四兩撥千斤誰不會呢?
曲氏乾巴巴笑了笑,“誤會,誤會了……”
舜音喝着茶水,不緊不慢地開口:“剛剛祖母還誇姨娘審美好呢,現在不知道是祖母的審美出了問題,竟然會覺得自己穿十幾歲小姑娘的衣裳合適,還是姨娘的審美出了問題,竟然覺得祖母的衣裳應該給十幾歲的小姑娘穿。”
李老太太臉色一瞬間難看至極,身上的衣服穿也不是脫也不是,她覺得大家的目光就像針扎着她一樣。
她已經是花甲之年,不但穿了曲氏給舜音準備的衣裳,剛剛還當著眾人的面誇好看,現在大家心裏估計都要笑掉大牙了。
她忍不住惱怒起曲氏,如果不是曲氏,她也不會在大家面前這樣出糗,顯得她為老不尊一樣,今天來了這麼多達官貴人,大家本來就瞧不上她這個小門戶出身的,現在回去還不知道要怎麼嘲笑她呢。
李老太太越想越氣,抬頭狠狠剜了曲氏一眼,曲氏嚇得一個哆嗦。
舜音對李老太太難看的臉色視若無睹,轉頭看向說錯話后一直不出聲的瑤芸,柔柔發問:“姐姐,你覺得呢?”
眾人全都看向瑤芸,瑤芸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求助地看向曲氏。
曲氏張了張嘴,絞盡腦汁的想找理由解釋。
舜音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直接站了起來,“祖母,孫女還有事,就先回去了。”
她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曲氏願意解釋、討好、阿諛奉承,就留在這裏好好哄李老太太吧,她是懶得看了。
她走到門口,回眸望去,“對了,曲姨娘,你以後就不用再給我送衣裳了,免得我又分不清你是送給誰的。”
曲氏愣住,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舜音的眼神里充滿了嘲諷,就像已經把她看透了一樣。
這不可能。
她這些年來一直小心謹慎,把舜音哄的團團轉,舜音不可能懷疑她。
曲氏定了定心,對舜音擠出一個笑臉。
眾人聽到舜音的話,這才恍然想起,這件事的重點不是送錯了衣服,而是李老太太身上的那身衣服,是曲氏送給舜音穿的!
那哪裏是小姑娘應該穿的衣服?
大家想起舜音平日的穿着,心思不由動了動,她們以前一直以為是舜音自己古板又沉悶,還偷偷在背後笑過她,原來這些衣服都是曲氏給她選的呀!
大家看向穿着一身粉嫩裙裝的瑤芸,瑤芸頭上戴着金釵玉環,身上的衣衫布料是最上好的綾羅綢緞,看起來華麗又充滿少女感,很符合她這個年齡的裝束。
對比起來,舜音身上的穿着和首飾可以稱得上樸素。
大家眼神不由漸漸變了。
曲氏怎麼不給自己女兒送那樣的衣裳?一個庶女穿的竟然比嫡女還要精緻,這還真是罕見。
眾人心中暗自捉摸,曲氏這些年一直表現的溫和善良,彷彿對舜音極好,大家一直以為她是賢淑溫婉之人,現在大家對她的印象不由動搖起來。
大家都是久居深宅大院的人,對這些后宅里的手段瞭然於心,稍微窺探到一角,便能猜出其中的腌臢。
一位尚書家的嫡女不緊不慢地嘀咕了一聲:“這府里妾室帶來的庶出繼女,倒是比正經的嫡女穿的還要好。”
瑤芸面色瞬間白了白,惱怒地看向那名嫡女。
這些年來,她和她娘苦心經營,營造出了不少好名聲,大家都對她們極為尊重,還從來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的身份。
長孫府上下更是沒有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根,連她自己都漸漸淡忘了她不是長□□經的小姐。
現在被這樣當面指出,她面頰彷彿被抽了一巴掌,灼熱滾燙,窘得說不出話來。
舜音邁過門檻,抬腳走進了暖陽里。
屋外陽光正好,比屋內還要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