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的身世
「人要懂得感恩。」
「百鍊宗在我們落魄的時候沒有將我們拒之門外,這是多大的恩情?」
「何況咱們又一起抵抗過魔宮,是生死與共的戰友,不過是幫忙走一趟鏢而已,多大的事情,何必這樣吞吞吐吐?長老們實在是見外了。」
「什麼?你說成親也很重要?是,沒錯,但是成親哪天不行?清江城那麼多百姓等着這批糧食藥草,人命關天,自然是賑災更為要緊!難道明天不成親,我和二狗哥哥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嗎?」
阮青梅大義凜然地演講完,眨巴着晶亮的眼睛,一臉期待地看向令荀:「二狗geigei,嗷?」
令荀被一盯,求生欲十足地點頭:「是,應該的。」
在孫曜與眾人百感交集地視線中,阮青梅自信地道:「就這麼定了!再客氣,就是把我們當外人了,說吧,什麼時候出發?我們隨時都可以!」
啊,好一個識大體、重大義的、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女子,這個人設太光輝了,她自己都感動了。再說下去,他怕眾人都會擁立她做新老大。
物資早已籌備妥當,只是負責的人選遲遲沒有定下。
翌日,確定由阮青梅和令荀二人出馬後,孫曜幾乎把自己門下幾個爭氣的弟子全部安排在隊裏。他們有好幾個在靈芽洞時就與阮青梅相熟,隊伍內交流運作也更為方便。
阮青梅此行結束后,會從清江城直接順流而下回到鳶城,期間不再經過毓秀峰,因此眾人都來送行,聲勢浩大。孫曜當著眾人的面,又說了幾句叮囑的話,然後在頭車出發后,偷偷把阮青梅拽到一邊。
就見厚道的孫曜師父自掏腰包給阮青梅包了一堆小瓶子,不只有丹藥,連迷香迷藥都有,冉雪螢用來治龍輕野的軟筋化功丹也有,五花八門,看得阮青梅大為嘆服。
「您連這都有?」
「噓。」孫曜瞪了她一眼,老羞成怒,「吵什麼?又不是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沒眼力見兒!」
她以為他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
孫曜壓低聲音,叮囑道:「外面不比山上,什麼人都有,這些東西雖然下九流,有時候反而有用。」
人在江湖,不能總是打打殺殺到處結仇,比起一些要人命的狠葯,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反而更常用。
「知道了師父。」
孫曜一怔:「你叫我什麼?」
「「師父「「啊?」阮青梅隨口道。每次都叫「孫師父」、「孫曜師父」、「孫長老」的,也很麻煩,所以她偶爾會改口省略。
孫曜嚴肅道:「你這傻丫頭,「師父」能亂叫嗎?你不是百鍊宗弟子,我也一天都沒教過你,不行不行。」嘴上訓斥,他卻在懷裏一掏,又拿出幾個小瓶,一看就是平時帶在身上,臨時起意的。
「這是樊節那小子給我的,說是能解百毒,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你拿着,為師用不上。」
阮青梅一聽是樊節的,就知道必然是好東西,沒客氣地接過來,道:「謝謝孫叔。」
孫曜:?
誰是你孫叔?
突然就不是很想給了!
隊伍整裝待發,阮青梅和令荀跟着車子緩緩上路。同一時間,鍾秀峰的人馬也出發了,兩邊山門不遠,對比這邊的聲勢「浩大」,隔壁就蕭條了些。人員配備三三兩兩的,車子雖然滿載,人卻個個臉上灰敗,帶着一股暮氣。
自從祈雲琉出事,加上丁元的事……鍾秀峰連遭巨變,又沒了主心骨,氣氛低迷。尤其是,得知魔族居然是丁元引進來的,毓秀峰直接氣到上門要人。畢竟丁元引來了魔族,故意把毓秀峰的精英都掉到鍾秀峰,結果琅華宗安然無恙,百鍊宗卻差點兒慘遭滅門。丁元這個罪魁禍首,便是斷骨分筋,也不該由他們自己草草處置,而是應該給百鍊宗一個交代。
更不要說祈雲琉還特意留了丁元一命,將人給放走了,這是把他們百鍊宗的臉面放在地上踩。為此,孫曜還親自登門和對面的執事長老吵了一頓。若非老宗師尚在,兩家連聯盟的表象都要維持不下來了。
儘管如此,孫曜等長老還是以「自家緊缺」、「非常時期」為由,斷了許多和鍾秀峰原本的交流,包括丹藥草藥的供給,而對面自知理虧,也不敢說什麼。
也因此,兩家車隊分明走了同一條路,彼此卻彷彿陌生人一樣,沒有任何交流,氣氛尷尬。
天氣清朗,阮青梅沒有進馬車,而是和令荀坐在其中一輛車的車板後面,慢悠悠地上路,和押運弟子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
嬌俏可人的少女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放蕩不羈的曲調兒,似乎心情不錯。令荀覺得時機還不錯,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青梅,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和你說,你能不能先答應我不生氣,我真的不是故意隱瞞你。」
阮青梅心說,來了,男票坦白局。
這時候她當然要堅守一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小仙女的人設,但是如果直接說不在意,好像又有些輕慢,像不把二狗子當回事似的,於是她吐了狗尾巴草,轉身坐正,一雙靈動的眼中帶着恰到好處的「猶疑不定」。
「二狗哥哥,你說,我聽聽,再決定生不生氣。」
阮青梅的態度讓令荀心中微沉,緊張地抿了抿唇。他慎重地整理了一下語言,才道:「我是想說,就算沒有百鍊宗的委託,我原本也想去清江城一趟,去……祭祖。」
「祭祖?」阮青梅恰到好處地「驚訝」,「二狗哥哥老家在清江城嗎?怎麼以前從來沒聽你說過……不對,二狗哥哥來杏花村的時候,不是什麼也不記得了嗎?是後來想起來了?」
令荀搖頭:「我當時是有些意識不清,不過,來杏花村的第二天就想起來了。」
阮青梅「噢」了一聲,猶豫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令荀皺眉:「你不問我為什麼不說嗎?」
阮青梅搖搖頭:「二狗哥哥不是正在給我說嗎?」
對於令荀的身世,阮青梅其實早有預想。
十歲的孩子,別人家的還在爹娘懷裏寵着,他卻大雪天一個人倒在雪地里,生命垂危,醒來后又不哭不鬧,也不急着找家人……那狀態,總歸不會是經歷了什麼好事。
「好,我現在就說給你聽。」
提及往事,令荀眼中落寞一閃而過:「我家在清江城,十歲以前我都住在那裏,不過我父親在我更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十歲那年,我跟着客商南下投奔舅親,路上和……照顧我的人走丟了,又遇見了拐子。拐子把我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關在船艙,送到了鳶城,在碼頭的時候,我找了個機會逃跑。」
那天天降大雪,鳶城前所未有的冷,拐子們自己烤火,放鬆了警惕,他們以為,這樣的天氣,穿着單薄的孩子不會敢逃跑。令荀就是捉住了這個機會跑了出來,暈倒在雪地里,被韓婆婆所救。
「我家裏沒有別人了,村裡人又待我很好,我怕出去又被拐子抓走,就留了下來。」令荀如實講述。
儘管有心理準備,令荀這過往還是聽得阮青梅心中酸楚。
十歲的孩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說多了不一定有人相信,何況外面還有拐子在找他,選擇沉默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你母親呢?」阮青梅問。
「她……」令荀別開眼,「也過世了。」
啊,那也太可憐了。
阮青梅並沒有懷疑,可想而知,母親不在了,舅親平日沒交往,多半也不是那麼靠得住,所以二狗子才想要留在杏花村吧,隱姓埋名,重新開始。
「那二狗哥哥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嗎?」
令荀搖搖頭。
「婆婆也問過我,讓我想起什麼就和她說,但是家裏已經沒人了,父親去世后,奴僕也都遣散了,宅子應該早就空了,都不知道被賣了沒有。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他那時候太小,房屋地契什麼的也不在他手上,大概被哪個下人或者親戚順走了。
「那沒有試着聯繫老家嗎?」阮青梅又問。
「我往家裏……寫過信,若是還有人在,應該知道我還活着。」
這樣就很好了,如果那個人還有一點點挂念他,應該知道他是平安的——雖然現在看來,他活着,對那人來說倒並不一個「好消息」。
阮青梅想了想,問道:「二狗哥哥家裏原本應該是當地的望族吧?」
令荀一怔:「為什麼這麼說?」
「我記得,小時候韓婆婆花了銀子送你去讀書,你念了三天就回來了,還找先生要回了束脩,說不去了,先生教的你都會。」阮青梅笑眯眯地道,「我那時候特別高興,以為你不去念書就能和我玩了。」
女主當時確實是那麼想的,不過,二狗子才從書院回來,轉頭阮青柏就把女主送去了。二狗子是不用念書了,她卻得每天去先生家報到。
後來二狗子大一些了,整日在地里,加上男女有別,和女主就有些疏遠了。
小小年紀就讀了那麼多書,不可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更不要說令荀那一身矜貴氣質,當了這麼多年農夫都沒磨去,還記得他第一次把劉海梳起來,她都看呆了,還納悶這種人為什麼沒被選為主角,居然只是個NPC。
令荀失笑:「說是望族也算不上,不過我祖父曾經是朝廷官員,我生父也是舉人,後來因為殘疾沒能當官,家族也就沒落了。我記得書房裏有很多書,我很早就識字,所以沒事就……就看書,讀時不覺得什麼。後來去了私塾,才知道先生講的都是我會的。」
既如此,還花那個錢做什麼,農家賺錢不易。
「哇,」阮青梅感嘆,「怎麼會有小孩子的興趣是讀書啊,二狗哥哥,你別是什麼狀元之才吧?有沒有可能,我拉着你修仙其實是耽誤你了。」如果是在治世,考個功名當個大官也不錯,二狗子這樣的人,肯定是個清流好官。
她也不介意當個官家娘子。
令荀苦笑,搖搖頭。
她說的對,牙牙學語的小孩子,才剛接觸世界,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怎麼會不想玩,不想要交朋友,不想要調皮搗蛋,卻想着讀書呢?
那自然是因為,他沒有別的事可做。
令荀對生父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是個消瘦的、書卷氣很濃的男人,他整日卧病在床,屋子裏是濃重的藥味兒。他不敢經常去看他,怕被他那雙透着恨意的眼睛盯看,好像自己是什麼叫人厭惡的東西。
但是偶爾的時候,午後日光正好,男人慵懶地靠坐在暖閣里,會在他怯怯地扒着門檻兒偷看的時候,朝自己招招手,讓他過去,然後教他識字,讀書。
男孩子小時候大多是淘氣的,奶娘家的孩子一會兒都坐不住,一眼沒照看,就上樹掏鳥窩,被他爹爹滿院子追着打。可是令荀幾乎沒有出過那個院子,外面出不去,回也沒地方回……男人是良心發現也好,是無聊也罷,讀書識字,是他們父子唯一的相處機會。哪怕為了那少有的,一閃而過的認同和讚賞,他也會努力學習。
為此,不到十歲的他,幾乎將書房的書全部背了下來。
只不過,男人並沒有因此喜歡他一點,反而覺得他已經沒什麼可教,將他攆走,再不許他來探望自己,連死前也沒有見他最後一面。出殯時,族老安排了族裏一個遠方的兄弟來出面,他作為男人的兒子,卻連為他守靈的機會都沒有。
「伯父讀這麼多書,應該和二狗哥哥一樣,是個好脾氣又耐心的人吧?肯定是個特別好的人。」阮青梅沒注意到令荀的異樣,在腦中勾勒了一個和令荀有幾分相似的,氣質隨和的中年學究。
令荀一怔。
記憶中那雙滿是憎惡的雙眼在腦海中浮現,充斥耳邊的是難聽的咒罵。他倒是不會打他,因為他不便於行,只能躺在床上,根本夠不到他。
並不是什麼好人啊。
沒有好脾氣,也沒有耐心。
酗酒,鬍子拉碴,不修邊幅。
他厭惡自己,就像自己有一段時間也對他充滿怨恨。
他們父子,互相憎惡。
不過人都死了,再追究這些也沒有意義。
令荀點點頭,眼神縹緲,彷彿看向很遠的地方,喃喃道:「大概是吧。」
也許在自己出現之前,男人曾經是阮青梅說的那樣,好脾氣,有耐心,文質彬彬,笑容隨和,只是這些在那件事發生后,就沒有了。
他說道:「不管怎麼說,我在那裏出生,我想回去看看老宅,看看那個家還剩什麼人。而且我們就要成親了,我也想帶你見見他,也算盡為人子的本分。」
阮青梅注意到他的措辭:「只見叔叔?二老沒有葬在一起嗎?」
令荀別過頭,眼神閃爍:「沒有,我生母改嫁了,很小的時候就沒見過了。她應該不想見我。」
咦?不是說已經去世了嗎?阮青梅一怔,想了想,沒有繼續追問。
她又不在乎這些,二狗子不愛說就不說了。單親家庭的孩子難免缺少安全感,不過沒關係,以後有自己這個甩都甩不掉的女主角來溫暖他。
車隊走出半日,已經離開了毓秀峰地界。
他們的車隊和鍾秀峰的原本是前後而行的,但是丹修們對鍾秀峰那邊心有芥蒂,故意放慢了速度,讓鍾秀峰的劍修們先過去,這樣就拉開了距離,大家都自在一些。
只不過才走了一會兒,前面的車隊就停了下來,派人過去一問,才知道是之前天雷的震動引起了山體滑坡,道路最窄的一段被堵住了。
白錯開了半日,兩支隊伍又走到了一塊兒。
無奈,道路受阻,誰也過不去,琅華宗的弟子只能停下車馬開道。
毓秀峰雖然和鍾秀峰鬧掰了,但也都是要臉的人,看着人家幹活,自己坐享成果這種事,他們還是做不出來。於是眾人將車停在路邊,也紛紛加入勞作。
當然,也有臉皮厚的,不僅能坐享別人成果而面不改色,還能坐享自家人成果而臉不紅的——
「阮師姐!阮師姐!」
阮青梅聽到這個呼聲,回頭,果然看見鄧青不顧毓秀峰弟子的白眼,直直奔着阮青梅過來。
「阮師姐,聽說毓秀峰是你和令荀師兄押送物資,我還想,怎麼一直沒看見師姐呢?我找啊找,望啊望,盼啊盼,總算……」
「停。」阮青梅叫他收一收強烈的表演欲,問道:「是你來押運物資?琅華宗沒人了嗎?」
「阮師姐真會說笑。」鄧青一點也不尷尬,坦然道,「要不是靠着我在靈芽洞給阮師姐鞍前馬後的面子,這樣的美差我還撈不到。」
美差?當個運送衙役算什麼美差?放在平日裏,這應該是眾人爭着躲避的,費力不討好的活兒。
「阮師姐,你不知道,自從祈真人出事,鍾秀峰現在亂得很。」鄧青面上有些失落,「我師父也沒工夫管我,沈師姐則說什麼自己尚在禁閉期間,居然自己回思過崖閉關,你說她奇不奇怪?」
停雲閣都沒人了,她做這個給誰看。
其實所有人心裏都清楚,是因為龍輕野和丁元接連出事,沈湘作為祈雲琉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弟子,她這是害怕了。與其說是思過閉關,不如說是躲了起來。
那本來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慫貨,這確實是她做得出來的事。
「左右我沒什麼事,就自告奮勇來運糧了。」鄧青坦然地道。
……反正這小子就是不打算安心修行就對了。琅華宗那樣一個氣氛莊嚴的地方,真不知道這酷愛偷奸耍滑的小子當初到底是怎麼入門,別是靠送禮吧?
「鄧青,我此次離開毓秀峰,暫時不會回去了,你倒也不用繼續巴結我,沒什麼用。」阮青梅敞開天窗說話。
「咦?巴結?怎麼會呢,阮師姐不會一直都是這麼想我的吧?我真是太難過了!」鄧青瞬間露出了十分受傷的神情,「我對師姐的敬仰,是火中真金,沒有一絲虛假,阮師姐不信,盡可考驗我!」
——阮青梅雖然不在毓秀峰了,但是她還是個堂堂元嬰修士,隨時能突破出竅期,是神州新一代頂梁,更不要說她身邊還有深不可測的令荀,巴結她好處可多着呢。
沈湘已經靠不住了,他自然得抱穩另一座靠山。
鄧青信誓旦旦,指天對地地發誓,阮青梅還真有些相信了,畢竟在利益面前,鄧青向來「赤膽忠心」。他到這來跟自己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師姐」打招呼,丟下他的正牌師兄弟姐妹吭哧吭哧的挖路,如此明目張胆的偷懶,僅僅因為阮青梅在這,卻沒人敢指責他——果然是看得見的「好處」。
「當真?」阮青梅眨眨眼,「那我考驗考驗你。」
「師姐請說!」
阮青梅指向石堆的對面:「你去,先飛到另一頭去。」
山石阻擋的只是車子,卻擋不了人,且不說御劍,這麼一個「小山包」,爬也爬過去了。
鄧青目光如炬,領命:「是,阮師姐吩咐,我這就去!」
剛要走,他又回頭問道:「阮師姐可是要我過去探路?琅華宗已經有弟子去了,約莫一刻鐘就能回來。」
「不是,」阮青梅從車邊解開一把鐵鍬丟給他,「你去那一邊,一個人挖,半個時辰內,和這邊的弟子會和,不用等道路通順,只要我從石頭的縫隙中看到你,就相信你的忠心,比真金還要真。」
漂亮話誰不會說?
想要追隨她,偷懶可不行啊。
琅華宗弟子先到了片刻,這會兒也才開始挖,連一半還都沒到,鄧青從另一邊挖,雙管齊下,只要大家都不偷懶,想來一個時辰一定能挖通。若是挖不通,那肯定不是這邊的問題,只能是另一邊的人偷懶嘍?
阮青梅說完,鄧青臉上頓時一垮,連琅華宗那邊也傳來低聲竊笑。
叫你偷懶,被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