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人生就像是一條川流不息的河。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管你高興還是不高興,它都不會為你停留;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河都會承載一艘艘的船,然後讓它們在你面前經過。
父親來魔都了。
綁架事件的發生時間是除夕日的前一天,而在除夕日的凌晨兩點,父親就坐飛機到了魔都。
“你怎麼來了?”
看到顧野夢的出現,父親有些錯愕。
父親是靜悄悄來的。
他原本沒打算告訴任何人,是昨天傍晚跟着弟弟先到魔都的母親沒憋住告訴了大家,顧野夢才能來接的。
母親說,他聽到她被綁架的消息時,悲傷得把他的書稿都撕了。他讓她趕快跟兒子一起去魔都,她問他你不去嗎,他說我去個鎚子,我要寫書。
父親獃獃地望着她,臉漸漸漲得通紅:“你來幹什麼?”他說,聲音有點憤怒,“來看我笑話嗎!”
父親老了。
頭髮完全白了,更稀疏了,巨大的眼袋兜成了核桃囊,身上的皮膚像是抽成了真空的衣服袋,皴巴且堅硬,光滑得像老蛇蛻下的皮。
“爸!”同顧野夢一起來的荀軾上前一步,擋住失神中的顧野夢,笑眯眯地接過顧父手中的行李包,“我們當然是來接你的啊,這不是怕你大晚上的出什麼事兒嘛。”
畢竟是“金主爸爸”,荀軾在顧父那裏說話還是好使的。
當然,也可能,他只是需要一個台階下。
顧父沉默地跟着荀軾回了車,坐進了後座。路上,顧父拐着彎問顧野夢的遭遇,打聽她有沒有受傷,有沒有遇到什麼可怕的事,而在確定她沒什麼事兒之後,他便全程在問荀軾他出書的事了。
顧野夢忍不住想起大半年前的那次重逢。
那次也是一樣,她出現在闊別三年的父親面前,他第一反應是痛哭,說他以為她死了,怎麼就沒消息了呢。而第二反應就是為他的“夢想”伸手要錢。
她想,人是不是就是這樣,糾結,擰巴,循環往複。愛是出於本心,但恨與利也是出於本心,且二者可以共存。
或許,只有世界末日確定存在、倒計時正式開始,人們才能真正停止相互傷害。
才能開始真正徹底地、毫無保留地相互眷戀,彼此關愛。
……
……
除夕夜到了。
今年過年在荀軾位於魔都的父母家。顧家和荀家都是川渝人,川渝不分家,吃辣你我他,連才七歲的小侄女都能眼睛都不眨地抓起一把二荊條嚼,過年吃辣火鍋的議案,自然是全體通過。
不過,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荀父專門買了個鴛鴦鍋,中間的小框裏,放着荀父整了一夜的大骨湯,菜涮出來配上蘸料,味道一點兒也不比紅湯弱。
蘸料是天天在家看電視的荀父“抽空”研究的。
火紅的湯汁翻滾着,不時有幾滴辣油飛進骨湯鍋,骨湯也是同理。煙霧升騰,掩映着大家輕鬆的面龐。高聲的歡笑中,顧珽正和荀父聊天,兩人都是妻管嚴,故而很是投緣,一說話就停不下來。
顧珽老婆正在哄着蔫蔫的小女兒,小姑娘昨天受了驚,今天早上才給姑姑道了歉。聽到媽媽在哄,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問能不能刷個過年七天樂的抖音,然後就被自己媽媽爆錘,嚇得她趕快躲到荀母和顧母身後,高喊“奶奶救我”。
道迎在和顧野夢聊天,她問顧野夢找好律師沒有,沒有的話,她去讓荀軾的法務團隊推薦,她出錢,“找個好的,乾死丫的綁票的傻逼”,顧野夢說咱過年能不能不說喊打喊殺的了,想了想又說,也行,血也是紅的,喜慶。
荀軾正在門外重貼膠水不給力的春聯;
荀轍則盯着湯鍋,不時偷夾點東西吃,美其名曰“我幫我哥第一次下廚做個測評”——主鍋的湯與切好的菜都是荀軾勞動的結晶,賣相都很堪憂。
“煮好了!”荀軾招呼大家,“鍋開差不多了,大家快來吃啊!”
一群散開的人立刻回到了桌前,有人回來的路上離廚房近,便順手幫大家拿了一把筷子和碗;有人在下菜,有人在打調料,還有人“偷”過媽媽的手機,因為死活想點個奶茶外賣。
最終還是顧野夢幫忙點的。
所有人齊聚在客廳,將本來還算大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
熱氣上浮,體溫升高,加上又正是良辰美景,讓人不自覺地感覺溫馨。
“新年快樂!”
酒杯碰在一起,訴說著大家對生活最真誠的祝福。
這裏面中,道迎的手放得有些格外低,基本上已經和大家的杯子錯開了。
只有顧野夢注意到了這一點。
飯後,荀軾去洗碗,荀轍原本也洗,但經紀人給他打電話,說給央視的祝福視頻出問題了,怎麼也打不開,晚上就要放,讓他趕快回工作室再錄一個。
顧珽還在跟荀父說話,他原本也打算去洗,但因為是客人,最終還是被攔下了:“我覺得孩子關鍵還是要開心成長吧……”
荀父皺了皺眉頭:“可是這不是讓孩子未來恨你嗎?”
“適當的啊,比如如果有機會去更好的學校,那當然好,但是沒必要那麼卷吧,”顧珽打着哈哈,剛剛荀父還在給他推銷自己的教育理念,他卻不以為意,“安啦,掙再多錢,娃兒要是跳了,那還說個鎚子。”
荀父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站了起來:“我去廚房拿點東西。”他順手從旁邊的柜子上拿了本翻開后壓着的雜誌。
荀父走進廚房時,荀軾正在邊洗碗邊接電話:“嗯……嗯……我明白了。”
“現在情況很好,你不要着急,剛我才收到了經銷商的電話,蓮花那邊已經準備預約訂單了……對,”
“……這樣他們來年才有力好好乾嘛。對,叢哥你好好休息,也給那些工人放個假……對,工資照發。如果有人懶得回國的話,咱們搞個新年聯歡,讓他們家人和他們視頻通話一下,然後我們發個三倍補助,新年獎金另算……對。”
“新年快樂啊,叢哥!”
荀軾濕漉漉的手指從菜板移到旁邊檯子上的手機,一抹,便結束了通話。
回身去櫥櫃放碗時,看到正站在廚房門口的荀父,荀軾愣了一下,口型下意識地擬出“爸”,卻終究沒喊出。
“您要拿什麼東西嗎?”
他最終如是說。
沉默。這個西南人不常用的“您”像是刺痛了荀父,讓他左臉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表情霎時有些猙獰,但更多的是古怪、
荀父從身後拿出一本雜誌,翻開其中一頁:“這話是你說的嗎?”
荀軾上前一看,發現是一篇自己一個月前做的專訪,便點點頭:“是的。”
荀父拿起雜誌,開始念:“‘我們問荀先生,為什麼他要創辦青年就業扶助基金’與‘青少年教育公平獎學金’,他說:‘因為我經歷過,所以,我希望後來的人都不需要再吃我受過的苦’……這是你對我的控訴嗎?”
“或許您不知道,”荀軾說,“雜誌的見刊需要兩個月。”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確實是兩個月前的我的控訴,那時的我,確實滿腹怨恨。但現在——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荀軾的聲音很平靜,甚至還帶有一絲悲憫,“情緒不重要,關鍵是做事。我只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把這兩個基金髮展好,給它更多的錢,找更好的慈善運營人才,然後真正幫助上那些像我一樣的‘小鎮做題家。’
他們可能沒有我那麼幸運,可能一生努力卻仍舊等待機遇,熱愛生活卻傷痕纍纍,滿身疲憊之餘,最後還要被人罵一句‘只會做題’,說‘心胸狹窄’‘還是能力、天賦不夠,純努力本來就沒用’——
我只是希望,他們可以不用過得那麼苦。
他們不需要孤注一擲,賭上自己的一生去犧牲一切,也能過上他們想要的生活。我覺得這比糾結於情緒要有意義得多。”
“那我呢?”荀父脫口而出,“我對你來說算什麼?”
“……”
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麼,荀父登時惱怒起來。望着仍舊看不出情緒的兒子,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我不在乎你怨不怨恨我,我來只是想告訴你——”
荀父上前一步,走到荀軾的面前,站定,低沉、憤恨、委屈、無力而堅定地說:“無論如何——我都不後悔當年對你做的那些事。”
他說的彷彿是落日在消亡前對天空的宣言。
“爸爸,”荀軾溫和地說,“你對我來說,是親人。”
“……”
荀父的嘴唇猛地抽動了一下:“對不起。”他飛快地說。
他忽然轉過了身,衝進了隔壁主卧的衛生間,把廚房與這之間的三道門死死關上。
然後,他掰開了水龍頭開關,開到最大,在嘩嘩水流的掩護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姿態,開始捂着臉失聲痛哭。
“道迎。你怎麼今天有點不開心?”
另一邊,顧野夢也在陽台上同道迎聊天。
身後的電視機響得很熱鬧,哪怕拉上了玻璃隔斷門,也仍有不小的白噪音。
道迎還想掩飾:“我沒有……”
“你這人藏不住事,你要不是心情不好,不會杯子放這麼低——你肯定會從眾的,”顧野夢看向身邊的閨蜜,輕輕地問,“怎麼了?”
“……”
顧野夢也不催逼她,只是靜靜地陪她站着,等她自己主動說。
終於,道迎開口了:“我就是覺得有點荒誕。”
“什麼?”
“你爸,還在寫書,吃飯時都不忘賣書;你媽還是圍着你弟弟和他的孩子轉——”
“但是他們聽說我出事,都第一時間就來了,”顧野夢提醒她,“你也說了,他們剛出現的時候,全都急瘋了。”
“可是當你安全了,他們又故態復萌了!”道迎越說越憤慨,“他們還是這樣!荀軾那邊的家人,也還是這樣!這邊一點沒變,那邊一點沒改,可我們卻聚在一起舉杯,假裝毫無矛盾,一齊大喊‘新年快樂’——我覺得這也太假了!很虛偽!”
她說到最後,幾乎是懊喪的:“我感覺很無力。生活好像怎麼努力都永遠不會改變了。”
顧野夢拍拍她的肩膀,正打算說什麼,忽而手機響了一下:“啊,是荀軾媽媽的電話。”
“她說什麼了?”道迎湊過去看,“對不起?”
“嗯,”顧野夢收回手機,“她向我道歉,讓荀軾爸爸向荀軾道歉——如果不是荀轍臨時有事,其實他們也會給他道歉的。”
“……”
“所以就變成明天一口氣再道歉了。這總歸是一個好的開端,”顧野夢看向道迎,“你看,還是有變化的。”
“……”
“而且我變了。”
“喝姐……”
“荀軾也變了,”顧野夢微微一笑,正午的陽光照射下,她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和煦,“曾經我以為我永遠也快樂不起來了,沒有夢想,沒有愛好,隨波逐流,行屍走肉……可現在我真的很快樂。”
“荀軾也一樣。我們都奇迹一樣地發生了變化,成長了,而在那之前,我們都對彼此、對自己毫無指望。”
“所以我在想,變化也許會發生——只是你要耐心地等。”
道迎定定地望着她:“然後在這之前,做好自己,好好生活?”
“沒錯。”
兩個心有靈犀的好朋友擊掌,相視而笑。
“沒想到還要你來開導我,”道迎推了一下顧野夢的胸,“喝姐,能耐了啊。”
顧野夢擺擺手:“洒洒水啦。”
“喝姐你最近還在吃藥嗎?”
顧野夢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原本差不多了,但因為綁架,好像又有點複發,今天我還和荀軾說,打算年後複查一下呢——不過你別擔心,我這次很有信心能贏。”
“喝姐,”道迎誠懇地說,“你真的、真的是一個勇士。
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仍能充滿鬥志地直面生活——這怎麼不是勇士呢?”
道迎還打算聊兩句,但一回頭,看見荀軾正站在玻璃門外,且看上去還等了很久,便擺擺手,說了句“回聊”,拉開玻璃門離開了。
顧野夢也注意到了荀軾:“你在那兒站多久了?”
“沒多久,”荀軾走進來,“想你了,跟你說說話。”
顧野夢挑了挑眉:“我看到你爸去找你了——你和你爸又吵架了?”
荀軾搖搖頭,笑着走到顧野夢身邊,站定,同她一道看了半晌江景,他忽然說:“我發現我還是喜歡賺錢。”
顧野夢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剛剛不是在跟弟妹說什麼夢想與熱愛嗎,我想了想,我可能還是喜歡賺錢。以前我以為我和荀轍一樣喜歡音樂,因為我也有絕對音感,只是我爸打斷了我;或者說,如果我承認我就是喜歡賺錢,那就相當於是承認了,我爸把我推到今天是正確的,我是在無理取鬧——”
“但現在,我不再糾結這些了。我就是個俗人,喜歡賺錢,當然錢可以用到更多的好地方,比如減少像我這樣不快樂的人出現啊,比如跟你一起快樂生活啊,但賺錢本身真的是我非常熱愛的一件事。賺錢真的很有趣,跟人在商場過招,每天玩的就是心跳,我挺樂在其中的。”
他說完之後,不停地深呼吸,似乎還有點緊張。
但顧野夢只是輕鬆地吹了聲口哨:“好耶。”
“好耶?”荀軾被她無厘頭的反應弄得哭笑不得,“這是什麼反應?”
“我只是覺得我倆挺配的。”顧野夢壞笑,“因為我這人也特俗,也就一個愛好——我就喜歡做ai。”
荀軾挑眉;“那我有福了。”
“也許是挑戰與考驗呢?”
兩人相視一笑。
“這樣挺好的啊,”顧野夢握着欄杆前前後後地盪,“你沒變,我也沒變,你還是喜歡賺錢,我還是喜歡做ai——物質男配rou體女,天生一對。”
荀軾偏頭望着她,桃花眼彎彎地,好像童話里的王子:“不,我喜歡你。”他脫口而出。
顧野夢挑眉:“有眼光。”
荀軾大笑。
顧野夢也在笑,她的短髮已經長長到肩膀處,粉色褪色了,變成了淡淡的金色。
陽光與微風中,髮絲在白皙的脖頸上來回晃動,而她眼睛微眯,似微醺,香甜如酒。
她歪過頭,媚眼如絲般含笑纏繞着他。
而他伸出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世界很大,無數人來來往往,無數事循環往複。有人在爭鬥,有人在仇恨,有人在相愛,有人在相遇。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忙着懷念,忙着上進,忙着回家,忙着離別……
而在所有這些動線的間隙,他們忙着在一起,做ai和賺錢,和生命和解,然後再也不分離。
-end-(2022.7.21打字完結,2022.7.19手寫完結)
作者有話說:
後記-行到水窮
首先,要給大家說句對不起。
原本應該是再認真修文的,以及該像以前一樣,給每個支持我的人都說句謝謝,但目下由於這本書的巨大失敗,我現在精神狀態很不穩定,這段時間崩潰了數次,以至於不得不提前完本,把存稿一口氣都發下來。我現在沒有辦法再看這篇文,以及它的評論區,實在抱歉。
今後等我情況好轉,我一定會補上的。
真的對不起。
其實實話實說,我不是一個很有反抗精神的人,所以大體而言,我也不會和當下的主流閱讀習慣杠,雙C就雙C,寫唄。
但這篇文,一是因為它是續集,兩個人物在前篇時都作為單元人物出場過,還寫了番外——寫的時候純粹只是好玩,但當確定敷衍成文時,我有點遲疑了。
可怎麼辦?人設已經是白紙黑字,總不能重頭大修文吧?
或者說她歷盡千帆片葉不沾身?
我覺得這有點假。
所以就順着往下寫了。
我是本着對一個故事和正確邏輯的尊重態度往下寫的,但事實上成績似乎證明了我是錯的。我傾注了無數的心血,想要寫出兩個人的救贖,想要寫出做題家的心,可最後連做題家這個名字我都沒能保留。簽約文章不能改名,我真的很討厭現在這個名字,看一眼就煩。
我什麼都沒有做到。
嘗試被證明是可笑的。
不能再寫了,再寫又要崩潰了。
我一直有一個理想:我想把嚴肅文學網文化,“輕嚴肅”,想讓大家看一些本來是嚴肅文學圈會出現的題材,但我盡量處理得通俗好看,讓大家都看點不一樣的東西,有一些思考和感悟,但這本書的成績徹底宣告了我才是個傻瓜。
可能有人會說,你幹嘛這麼在乎成績呢?
我沒辦法不在乎,我的生活,我對更多讀者本能的渴望,都讓我不可能不在乎。一本書更完一個作收都沒漲,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沒有錢也沒有吆喝,什麼都沒有了。
確實是我錯了。
我還是覺得這篇文章的主題很好,最後幾章是擲地有聲的。關於xing的討論我也覺得不後悔。人至少要有一本不妥協吧,但也僅限於這一本了。
記得《前愛豆》的後半本是我精心構思的,也是這本書的靈魂。可是當我看到別的平台上關於這部分“爛尾”“後面爛尾了,心涼了”的評論時,我一晚上沒睡着覺。
好吧,好的。
我已經解散了讀者群,因為覺得沒臉再見以前的讀者們。我以後不會再做類似的嘗試了,從《師兄在學文藝學》到現在的嘗試我放棄。下一本會寫《穿成大佬的心尖寶》《重生后我靠躺平暴富了》這些文,就這樣吧,不需要深度了,我也要活命。
而如果這些文寫出來,生活仍然沒有轉機的話,我就徹底放棄這一行了。
行到水窮處,希望會有坐看雲起的一天。
希望有一天,我們會在一個充滿光的地方再相見。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感謝你的支持,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