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懷瑜與她

番外(一) 懷瑜與她

主街上人聲鼎沸,叫賣聲、談笑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街道兩旁攤位林立,各色商品琳琅滿目,絲綢、瓷器、古玩等各式奇珍物品吸引眾多行人駐足,車馬絡繹不絕,行人來往不停,熱鬧非凡。

宣平侯府外的昔年茶館又開張了,還是那個帶着面具的神秘男人當老闆。

這家鋪子和京都里的所有茶館都不一樣,他家賣的是定價統一茶水自助,每位茶客均價二兩,店內所有茶葉任選,你可喝一盞盡興離開,也可無限續杯到天明,沒人管你。

掌柜的收了錢就在櫃枱里打瞌睡,連熱水都得茶客自己去取,儘管服務如此不周到,依舊生意甚好客流不斷,乃兜里不算富裕的文人騷客上選之地。

侯府門前的大道上,兩名衣着華貴的婦人挽手同行,年長些那位已經上了年紀,但因保養得好倒也不太顯老。另一位年輕些的容貌清麗如水中芙蓉,氣質婉約出塵,正是風華正茂的好時候。

“瑤瑤,你還是管管昭郎,這孩子最近太貪玩了。我聽秀書說黎夫子檢查他的課業有好幾門不合格,還上課打瞌睡,再這麼下去可不行的。”吳氏語重心長的對閔瑤說。

閔瑤不甚在意,笑問:“秀書可有說他晚上都幹什麼去了白日裏這般困頓?”

吳氏嘆氣,“還能幹嘛,和他那寶貝小馬駒相擁而眠去了唄。如今大梁重文輕武,要我說啊,昭郎還是當將重心放在學業,那騎馬射箭什麼的,隨便學學就好了,不必太過上心。”

閔瑤噗嗤一笑,這孩子還真是同他父親一樣,愛馬如命。

她的丈夫生前三大愛好,第一讀書,第二養馬,第三哄妹妹,兒子除了第二點,其他的都沒遺傳到。

“二嬸,”閔瑤停下腳步,有些無奈但還是帶着笑臉,“你知道的,我對昭郎沒有抱多大的期望,也沒指望他能光宗耀祖做出比父輩們更高的成就。我只想他快快樂樂平平安安長大就行,他喜歡什麼便隨他去吧,只要不是學壞,他想做什麼都可以。”

吳氏倒不是想多管閑事,但哪家孩子不是這樣壓着學習長大的,若太放縱日後成了紈絝,那才真是沒地兒哭去。

“罷了,他是你兒子,你都不急我這個叔婆急什麼勁兒。”

閔氏笑着挽她,“我知道您是好心,只是孩子還小我不想逼他太緊。等他再大些,到時候定叫黎大人好好教訓他。”

吳氏得了好話,甩甩帕子說起另一茬,“要說這晏將軍也奇怪,從前怎麼不見他對侯府這麼上心,這兩年跟着魔了似的,成天往咱府里送東西,若不是他有家室了又送的都是些男孩兒愛玩的物件,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對你別有用心了。”

從兩年前大梁得勝而歸晏綏將軍住回京都后,隔三差五就往侯府送禮,從九連環、魯班鎖、七巧板到小弓弩、小刀劍、小馬駒,禮物不貴,卻處處都在討小侯爺的歡心。

可他一個大老爺們討個毛頭小子的歡心作甚,討到最後,不還是為了......

“二嬸別瞎說,晏將軍是因着阿瑜的緣故才對昭郎多有照顧,他們從前在軍中便是摯交好友,晏將軍待昭郎親近也是情理之中。”閔瑤輕皺眉頭。

吳氏識趣不深究這事兒,她猶豫半晌還是開口:“其實有句話不該二嬸來說,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你我二人於這侯府中相依,我也把你當做自家親女兒看待,所以這話還是要說。瑤瑤,你還年輕,真的要為已經故去的人耽誤一輩子嗎?昭郎如今爵位在身你不用擔心他的未來,守着過去太苦了,二嬸是真不忍見你就這樣耗完一輩子。”

守活寡的孤獨沒有人比吳氏更清楚,十幾年了,每當她夜不能寐想起丈夫時,除了痛苦什麼都沒有。大梁民風較為開放,丈夫死後只要妻子無犯七出且夫家同意是可以改嫁的,所以吳氏不願見閔瑤步自己後塵,畢竟人總要學着向前看。

閔瑤臉上笑容僵住漸漸染上苦澀,提起那個消失了八年的人,心裏就像有一口塵封許久已經落了灰的大鐘被狠狠撞擊,餘音綿長且空洞。

哪怕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忘不掉一點......

“二嬸,你先回去吧,我想去吃杯茶。”閔瑤放開吳氏,指了指侯府門前的昔年茶館。

瞅着那賓客滿堂的鋪子,吳氏雖有話想說,但還是咽回去,只道:“尋個僻靜些的位置,莫讓人衝撞到了,早些回來。”

“好。”

兩人分開,閔瑤帶着紅俏入內,見一樓四下無座,紅俏問夥計,“小哥,可還有空的位置?”

晁實見她來點了點頭,指二樓,閔瑤道多謝,與紅俏一同上去。

“真奇怪,夫人每次來這茶館都有空桌,像特地為夫人留的似的。”紅俏沒忍住道。

閔瑤笑着嗔她,“許是我們每次都運氣很好呢。”

剛剛上樓,就見窗邊唯一空桌前有一男子手執書卷正看得入迷,天光繾綣將他溫柔包圍。儘管他帶着面具,儘管他臉上脖子上手上都是醜陋的傷痕,可他那身姿如鬆氣質如蘭的模樣,和她記憶里那人,好像,好像。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接,前者轉過頭來。

“原來是董夫人來了,這裏還有空桌,請坐。”董懷瑜含笑起身,將桌上用過的茶具收起,示意她過來坐。

閔瑤走近,“又打擾玉老闆看書了,每次都讓您給我讓位置,真是失禮。”

董懷瑜淺笑,“無妨,開門做生意來者都是客,我也不過是閑來無聊隨便找點閑書看看,談不上打擾。”

閔瑤側目望向他放在身前半開着的書卷,“我可以看看您在看什麼書嗎?”

“可以啊,請。”他將書遞給她。

是《清源要志》,屬博文雜記。

閔瑤順手翻開,習慣性先看目錄,結果於目錄上發現一行小字,閔瑤手一抖,險些拿不住。

董懷瑜見狀也是後悔,他忘了他總愛將對應章節的疑惑或好奇題於目錄之上,更忘了眼前人對他的筆跡了如指掌。

“你......”

“抱歉,店裏客人太多在下得去忙了,董夫人自便。”

董懷瑜有些粗魯的抽走那本書飛快下樓,如幹了虧心事一般落荒而逃。

紅俏正想揶揄兩句,說這玉老闆也太沒風度,自家夫人不過翻翻他的書冊而已,至於這麼緊張嗎。

結果回頭一看,自家夫人絹帕輕掩,眼淚決堤。

紅俏頓時手足無措,“夫人你怎麼了......您這是......啊,這,我該怎麼......”

閔瑤抓住她使勁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替她擋住周遭投來的所有目光。

這麼多年,紅俏還是第一次見閔瑤如此痛哭,從前夫人對月感傷也只是默默流淚,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可今日,她像是積攢了多年的情緒徒然爆發,渾身顫抖,哪怕再克制,也還是漏了哭音。

她明明是那麼悲傷,可紅俏卻清清楚楚看見,夫人眼裏的淚水,是雀躍的。

閔瑤望着那人逃跑的方向,驀地笑了出來。

是他,他還活着,他回來了!

......

董念瑾最近很煩惱。

一煩黎夫子總是校考他的課業,而他答不出來被抽了好幾次手心,真的很疼,那老學究是一點不留情面的;

二煩他的小馬駒赤龍精力實在過於旺盛,他每日都要抽出三個時辰來陪它玩耍,結果還是不夠。他想偷懶,可是他的小馬好依賴他好喜歡他好愛粘着他,他哪裏還捨得把它拋下,恨不得日日與他的小馬相依,要不是他吃乾草吃不飽,他都想和他的小馬同吃同睡永遠在一起;

三煩他已經很多天沒和娘親說上話了,阿娘最近不知道在忙什麼。自前娘親幾日從侯府門口的昔年茶館紅着眼回來后就天天去,神神秘秘的,說她是喜歡吧,可喜歡哪會紅着眼回來呀,說她不喜歡那地方吧,不喜歡又何必天天去呢?

董念瑾想不明白,忽然,他靈光一閃!

娘親她該不是......被那茶館老闆欺負了正在討說法吧?!

想到這,董念瑾氣急攻心!

“秀書!許爺爺!快快與我去討公道!帶上武器和傢伙事兒!決不能放過他!”董念瑾彈射起步,抓起自己天天上油打磨的小木劍往外沖。

許平哪見自家小侯爺這副陣仗,這是真被氣着了,但孩子間再有齟齬也不至於動刀動槍嘛,真打壞了怎麼辦!

“嗷!是!”董秀書應聲,左右看拿什麼趁手。

見這個笨疙瘩也跟着抄傢伙,許平一個暴栗招呼在他頭上,“幹什麼呢,快放下!去追小侯爺先!”

董秀書眼淚巴巴抱着腦袋,屁顛兒的跟着董念瑾跑了。

三人一路狂奔來到昔年茶館門口,董秀書手裏多了一根細木條,毫無意外又挨了許平一腦瓜子。

入內,人聲鼎沸,董念瑾左右查看,娘親不在,上二樓!

還是沒有!

好呀,竟然還敢綁架!

看他不把這個成天神神秘秘的面具男人給打趴下!

“呔!大膽!還不快快把我娘交出來!否則小爺要你好看!”董念瑾木劍直指董懷瑜,像只齜牙咧嘴的小獸。

許平嚇得趕忙把董念瑾的嘴捂住,“小侯爺!您瞎說什麼呢!”

董念瑾驚覺自己說錯話,拍了拍不太聰明的小腦瓜,猛然突生一計!他把許平掙開,“我才沒瞎說!我是說我的小狼!狼!就是他!他欺負了我的小狼!”

許平鬆了口氣,還好圓回來了。

說到這個份上董懷瑜這還能不懂傻兒子在指什麼?

閔瑤前幾日在他這紅着眼回去,怕是叫傻兒子以為他娘親在茶館受了委屈,這是上門來算賬了,他莫名想笑又欣慰。

“小侯爺是說前兩日從侯府跑出來那隻灰色的小狗?”董懷瑜順着他的話講。

董念瑾一怔,這人,還挺上道......

“正......正是!”

“請隨我來。”

知道此處人多不是說話的地方,董念瑾捏着劍鼓着臉隨董懷瑜走到茶館一樓院子裏的內堂,他謹慎的看着眼前頎長的身影,其實說實話,他並不討厭這位玉老闆。

自從昔年茶館在侯府外開業后,每次上京城裏出了什麼新鮮的小吃,府里還沒來得及買呢,玉老闆就給他備了一份。雖說是正巧碰到他買回來,正巧他聞見味兒多看了一眼,玉老闆也正巧多買了一份,這才正巧落到他肚子裏。

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但事關娘親,他就算給了他再多好處也得明算賬的!

“董夫人在內室品茶,吩咐不許人打擾,小侯爺獨自隨在下進來便是。”幾人走到東廂處停,董懷瑜面帶笑意看着董念瑾。

許平欲拒絕,董念瑾小手一抬,將木劍塞到許平手裏,“許爺爺且在此處候着,待小爺我去探探虛實。”

“小侯爺......”

“放心,我有數!”董懷瑜面色堅定,但剛走兩步又倒回來,“若是有危險我就大叫,許爺爺你一定第一時間衝進來救我嗷。”

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豈料不僅身後的兩仆扶額,兩步外的董懷瑜也嘴角揚起。

嗨,沒控制好音量,真是的,露餡了。

“帶路!”小東西氣勢很足的樣子。

董懷瑜讓開,“小侯爺這邊請。”

兩人穿過廊道,董懷瑜輕輕推門,董念瑾探頭,愣在原地。

這是一個和侯府書房格局十分相似的房間,就連陳設都是同一品味,如回家般親切,而他娘親正坐在桌前手執麟管為一副山水圖點紅。

盛夏的陽光正好,溫柔的光暈落在母親身上,她嘴角噙着笑,眼裏是久違,不,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柔軟和幸福。

聽見開門聲,閔瑤沒抬頭邊笑邊道:“你快來瞧瞧,我好久沒作畫了手有點生,怕是要把你這幅雪梅圖毀了,你可不許笑我......昭......昭郎,你怎麼來了......”

她有些慌亂,像秘密被戳破後手足無措的小孩,毛筆落在紙上,畫的確毀了。

董念瑾入內,閔瑤趕忙撲到兒子身前,“念瑾,你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

董念瑾沒說話,他靜靜地盯着閔瑤的眼睛,半晌后輕聲問:“阿娘,你現在快樂嗎?”

面對董念瑾的突然發問,閔瑤語塞,猶豫后還是由衷回答:“嗯,娘親現在很快樂。”

輕風拂面,吹亂兩人額前的碎發,時間在這一刻短暫定格。

“那就好!”

董念瑾眼眸彎彎齜牙一笑,像盛夏里的小太陽把閔瑤的心照得暖暖的,“那兒子就回家啦!阿娘也記得早些回來!別忘了家裏還有你的兒子!”

這話酸溜溜的,還有點小可憐。

說完,董念瑾抱了抱閔瑤,轉身跑出茶館。

看着董念瑾略顯狼狽的背影,董懷瑜上前把閔瑤扶起。

“阿瑜,真的......不告訴昭郎嗎?”她抓着董懷瑜的手暗暗用力,對兒子隱瞞,讓她於心有愧。

董懷瑜目光冷靜,“......還不急,再等等。”

......

董念瑾一路狂奔,許平和董秀書緊隨,見他樣子二人都不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回侯府,入寢屋,關上門,藏被裏。

董念瑾的腦子有點亂。

他八歲了,對於男女之情已有淺薄的了解,大氏族的嫡長子,很多事情就算他家中不着急提及,身邊同窗也會有那嘴巴漏風的愛說道幾句。

他看得懂母親的眼神,喜悅、滿足、安定,還閃爍着他從未見過的光彩,是幸福的光彩。

他知道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守着回憶過活,其中痛苦難以言說,他從小沒有父親,所以在他心裏母親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母親真的遇到那個能讓她快樂的人,那不論母親做什麼決定他都會支持母親,若是連做兒子的都要阻止她幸福,那才是真的可悲,他絕不要做讓她痛苦的人!

就像當初姑姑要走一樣,如果那樣能讓她們覺得幸福,那那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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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冠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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