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萬般瑣碎(1)
上個世紀河南中部的小鎮和北方周邊省份的小鎮相比,確實沒什麼不同。全都是由青、灰、黑三種顏色構築的世界。空氣中瀰漫的凈是粉塵,時不時還伴隨着刺鼻的煤油氣味。
運送軍火裝備的卡車,還有零星出現的轎車偶爾行駛過小鎮。輪胎與滿是石子、土坷垃的鄉間小道摩擦,留下一串串刺耳的聲音。一些穿着軍裝,扛着長槍的軍人,顯然是訓練有素,喊着鏗鏘有力的口號,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仔細巡視着這座位於中原地帶的小鎮,唯一不同的是,她們多半是女兵。
在小鎮幾十公裡外,有一個綠色鐵絲網圍城的軍事基地,這是建國初期修建的,早已蕭條破敗。那些女兵便駐紮在這裏,她們在這裏搞醫護培訓,搞政策宣傳……
畢竟是平原地帶,村社規劃方便得很。一排排青磚平房像小白楊似的聳立在風中,不卑不亢,像極了老百姓的日子。小鎮四周被水環繞,雖在北方,卻給人一種江南水鄉的錯覺。在小鎮南側的一間院子裏,住着一戶人家——母親王翠花、大女兒江如詩、二女兒江如畫、大兒子江如龍和小兒子江如虎。
嚴格說來,二女兒江如畫並沒有在這個鎮子上生活過一天。上個世紀,由於醫療衛生水平跟不上,中國鄉鎮嬰兒的出生率一直很低。可如畫剛出生時,又白又胖,街坊鄰居都很喜歡,任誰見了不得誇一句漂亮娃兒。
那時候王翠花的丈夫江大雷還在世。說起江大雷,那可真是小鎮上的傳奇人物,他先後參加過渡江戰役、抗美援朝戰役,機靈勇敢,在部隊榮立兩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抗美援朝戰役中,他還把左胳膊留在了朝鮮人民的土地上。後來,區里決定讓江大雷轉業複員。所以這個從小鎮出去的青年再一次回到了這裏,只不過這次他的身份是一名小學教員。小學教員的生活雖說不如部隊生活火熱,但是平淡得讓人舒服。如畫出生的那天,他向學校請了一天假。回到家中,翠花半張半閉着眼睛,費勁兒地喘着氣,一看見江大雷回來了,她的眼睛裏也閃過了一絲光。江大雷撥開圍觀的親戚鄰居,徑直走到床前,欣喜地看着這個孩子。
過了一會兒,隔壁的王大嬸端着一碗紅糖水走了過來,她輕輕地墊高翠花的枕頭,小心翼翼地喂着紅糖水。正當大家都沉浸在添丁進口的喜悅中時,不幸也伴隨而來。
大概不到半天,如畫的小肚子就漲的鼓鼓的,像一個大西瓜,而且沒有停的趨勢。孩子也感受到了不舒服,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這可把翠花夫妻倆急壞了。江大雷小心地抱着孩子往鎮上衛生院跑去。鎮上的醫生檢查過後,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可孩子的肚子一直漲下去,也不是辦法,萬一氣體過多爆炸了,可怎麼辦?江大雷急得滿頭大汗,他攥着醫生的手,拚命地求他救救孩子。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醫療水平確實跟不上,醫生也愛莫能助。
說來也巧,一對打扮時髦的年輕夫婦來鎮上醫院檢查身體,他們結婚四五年了,可一直沒有孩子,為這事他倆沒上往醫院跑。BJ的醫院也看過了,省重點醫院也瞧過了,實在是一丁點辦法也想不出來。後來丈母娘四處尋偏方,雖說夫妻倆對偏方有些懷疑,可眼下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於是紛紛告假回到河南老家。這次的檢查結果還是未能如願。可一出門,就撞上了眼前這一幕。夫妻倆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最終妻子提議,要不咱收養了這個孩子吧?咱把她帶回BJ,
畢竟是大城市,多少會比小地方的醫療條件好些。丈夫猶豫了一會兒,也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當他們把這個想法告訴江大雷的時候,江大雷說什麼也是不肯答應,哪有生下來孩子讓別人給養的?不行!既然BJ能治好,那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帶着她去BJ的醫院。既然如此,夫妻倆也不好再說什麼。臨走的時候,妻子遞給江大雷一張紙條,讓他想明白了隨時來找她,不過他只有一天時間,明天下午夫妻倆就要動身去BJ了。再說,如畫的病也耽誤不起。江大雷愣在原地,沒有接紙條。妻子敏捷地把紙條塞在江大雷口袋裏。
王翠花看看一臉愁容的江大雷,又看看他懷裏抱着的孩子,瞬間失聲哭了起來。
這一哭不要緊,竟把江大雷也惹得嗚嗚哭了起來,戰友倒下的時候他沒哭,胳膊炸斷的時候他沒哭,可在現實的生活面前他哭得稀里嘩啦的。
“咱……咱往BJ去。說啥,咱也得把二丫的病治好。”江大雷口齒不清地說。
王翠花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江大雷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如實告訴王翠花,還把那張紙條拿出來給王翠花看。
王翠花望着眼前這個哭成淚人的男人,心裏五味雜陳。
她從小在鎮子裏長大,從來不知道首都BJ在哪?也不知道如畫的病需要多少錢?
她從不懷疑眼前這個男子的真心,可真心在現實面前一文不值。
她愛她的孩子,她也愛她的男人,她捏着手裏的紙條,暗暗做出一個決定。
下午她支開丈夫后,用老土的頭巾包住頭,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得像個粽子,因為女人在月子期間最脆弱,見不得風,要不然都晚年的時候,有的是罪受。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軟軟的女兒,拖着疲軟的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紙條上寫的那個地址去。
門開了。開門的是妻子,她望着懷裏的孩子,瞬間明白了這個女人的身份。
妻子連忙把她迎了進去,王翠花記不得自己是怎麼進入的,糊裏糊塗的,彷彿是一場夢一般。但是當那妻子從自己手中接過如畫時,她才明白這一切不是夢。那妻子名叫李芳,是一名大學畢業生,畢業后便分配到了BJ,後來認識了自己的丈夫趙全。也許是出於女性之間的共情,也許是處於人的良知,李芳向王翠花保證帶如畫到BJ治療,痊癒后也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她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如畫上最好的學堂,念最好的書。王翠花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強忍着眼淚點點頭。李芳給王翠花留了一個地址,如果有什麼事情,隨時來信。
王翠花最後摸了摸如畫的小臉,當手碰到如畫的臉蛋時,孩子好像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一般,哭得更大聲了。這哭聲直揪着王翠花的心,最終她一咬牙,一狠心,轉身離去了。李芳夫婦着實沒有想到王翠花會這麼快把孩子送來,他們對面前的一切顯得手足無措。
李芳轉頭對趙全說,快看看,能不能搶到今天的火車票,孩子的病可不能耽擱了。
趙全從外邊打探回來,就慌裏慌張地收拾行李,今天晚上還有一趟。
夫妻倆被喜悅、擔心、着急等各種情緒環繞着。當晚,他們踏上了回BJ的火車。
在回去的路上,王翠花把李芳給的寫有地址的那張紙條撕得粉碎,隨手灑在空中。她害怕丈夫江大雷追上李芳夫婦再把孩子要回來,她並不是不像要自己的孩子,只是那樣做對誰都沒有好處。
晚上,江大雷回來了。一進家門,王翠花就緊張得不行,可江大雷還是發現如畫不見了。
他指着旁邊的小床,質問道:“如畫哪去了?”說是質問,其實他心裏早已有了答案。
王翠花淡淡地說:“送人了!”
一瞬間,江大雷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使勁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嘴裏喃喃道:“我真沒用,我真沒用,我不配當爹,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王翠花攥住他的手,抱着他的頭嗚嗚地哭了起來,“要怪就怪我吧!是我送走她的!嗚嗚嗚。”
過了大約一周,王翠花收到了一封來自BJ的信,是李芳夫婦寄來的。
信上說,如畫已經治好了,自己會把如畫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今後不考慮要自己的孩子了,請他們放心。信封里還附帶了一張照片,李芳和趙全抱着如畫,三個人笑得那麼開心,活像一家人。王翠花看着看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江大雷回來后,也看到了這張照片,很平靜也很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