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創世記
西部。
山村。
三十年前。
暮春,深夜,萬籟俱靜。
一個小男孩靜悄悄地降生到這個世上。
小傢伙雖然一聲不吭,卻立刻引起一陣巨大的轟動。
據村裡最為德高望重的老法師推算,小傢伙原本應該在子時誕生。
“如果在子時出生——這可是十年來最好的生辰,那麼,不用等到三十歲,他就能成就一番不朽的功勛,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老法師信心滿滿地說。
他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大張旗鼓地為小傢伙卜了一卦。卦象四平八穩、了無新意。
大家不解:既然卦象稀鬆平常,小傢伙又如何擔負得起大英雄的使命呢?
老法師亦心有不甘,不惜耗心勞神,毅然為小傢伙重開一卦。這一回,卦象風雲雷動,隱隱有王霸之氣。卦云:“逆天改命,文曲附身,題名金榜,馬到功成。”
老法師見了,喜不自勝,因“亂世武就,盛世文成”的古話,就給小傢伙取名漢文。
大伙兒還要進一步探究,老法師卻笑而不語,作天機不可泄露之狀。
眾人只好悻悻而退。
這位老法師,不是別人,正是漢文的祖父,人稱商鼎先生。
商鼎先生的推算和卜卦一向十分靈驗,倍受人們推崇,唯獨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關心則亂”的原因,似乎大大地失了水準。
結果,漢文硬是拖到戌時,這才姍姍來遲;並且,因為錯過了好時辰,長了一副驚世駭俗的模樣:大腦袋圓滾滾的,黑皮膚皺巴巴的,小身板又單又薄,瘦胳膊瘦腿又細又長。當他搖頭晃腦、舞手划腳,想要證明自己還是個活物的時候,那場景活像一把大勺指揮着四條筷子,正在演奏一出山村版的《生命交響曲》,屬實可嘆可笑。
大家見了,嘴上雖然不好說什麼,私下裏卻無不搖頭嘆息:“就這大腦袋小腦袋,別說逆天改命了,能不能活到滿月都是兩說……”
滿月的時候,漢文的眉目長開了些,不出意外的話,以後會有張俊俏的臉龐,但身子骨仍然弱得要命,彷彿只需一陣輕風,就能把他卷到爪哇國去。
大夥一有機會,就聚在一起嘀咕:“瞅這細長胳膊瘦長腿,活到足歲都困難,還想文曲星附體?除非文曲星瞎了眼……”
滿周歲的時候,光看臉的話,漢文已經是妥妥的小帥哥一枚,尤其是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彷彿能洞悉世事,看穿人心,讓人不敢直視。可惜他身體的其它部位仍未有發育跡象,身長只有一尺八寸,體重不過三斤六兩。
眾人又都在背地裏議論紛紛:“這樣的娃崽,絕不像有福之人,能活到成年就謝天謝地了,還談什麼金榜題名,功成名就……”
三歲以後,村民對漢文的非議才驟然減少。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漢文“大難不死”,身高體重也漸漸趕上同齡人,開始應驗“逆天改命”的預言。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時候村裡出現了更多更奇形怪狀的新生兒,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去發表議論。比如一個小女孩長了三瓣嘴唇;一個小男孩生了七根手指;還有一個小傢伙居然長了條“尾巴”。而且,這些新生兒的祖父都不是法師。大家在發表意見的時候,也就能格外肆無忌憚、暢所欲言。
三歲以前,雖然大家都對漢文沒什麼信心,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並一直以造物主自居。
在西部,
每個小孩都曾以為自己就是造物主本人。
那麼,在漢文的心裏,他是怎麼創造世界的呢?
從一片虛空和混沌之中蘇醒過來,漢文受夠了無邊的死寂和黑暗,於是豎起雙耳,想:要有聲音。
耳旁立刻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有“喔喔”的雞鳴;“汪汪”的狗吠;“嗷嗷”的豬叫,“哞哞”牛喊,甚至還有飛機播種時發出的轟鳴……。其中,有一個聲音特別親切,漢文天然知道它出自母親。
接下來,漢文睜開雙眼,想:要有光。
眼前馬上出現一道亮光,接着是千百萬道;這千百萬道亮光不停地變織變換,逐漸幻化出光怪陸離的現實世界。
創造完聲和光,漢文隱隱聽到母親在呼喚:“漢文,漢文。”
漢文遵循母親的呼喚,一頭扎進這個新創造的世界裏。
來到新世界,漢文覺得饑渴難耐,就想:要有乳汁。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略帶甘甜的乳汁,彷彿在進食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吃飽喝足,漢文覺得一個人實在太孤獨,想:要有家和家人。
西部的茫茫群山之間,出現了一棟乾淨整齊的木屋。這是一棟三進兩間二樓一底的瓦房,它坐南朝北,方方正正,像極了一隻大大的火柴盒。
木屋的左邊是獨立的廚房和廂房;右邊是獨立圈舍與廁所;前邊是一個長方形的庭院;後邊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魚塘。
這就是漢文的家了。
家裏坐着一個鬚髮雪白的老爺子,搖着一把舊蒲扇,嘴裏盡哼些常人聽不懂的古老歌謠,兜中的舊皮夾子裏總能掏出幾個叮噹作響的小錢,不用多說,這就是祖父。
那個做事風風火火的壯漢,整天忙進忙快出忙裏忙外的,一定是父親。
那個矮小女人,慈眉善目一團和氣,必然是母親。
家裏還有個充滿活力的少女,有事沒事總喜歡教漢文唱些土味十足的兒歌。比如心情舒暢的時候,就唱這首:
“弟莫哭,
轉個彎彎就到屋。
我家餐餐白米飯,
別人頓頓吃苞谷。”
如果情緒低落,就唱這首:
“弟莫哭,
轉個彎彎就到屋。
別人餐餐白米飯,
我家頓頓吃苞谷。”
叫她一聲姐姐,大概是不會錯的。
總愛在長凳上躺平的瘦弱男孩,整天無精打採氣息奄奄,雖然不怎麼招人喜歡,讓他來做哥哥也並無不妥。
光有家人,漢文覺得還不夠熱鬧,接下來又想:要有村莊和村民。
於是,村莊和村民也開始出現了。
村子以漢文家為中心,朝四面八方延伸開去,總共有兩百來戶人家。
村東有所小學,小學門口有個小賣部,那是老大哥的產業。
村西的懸崖上建了一大一小兩座廟宇,裏面分別供奉着如來佛和觀世老母的石像,守廟人是三叔公。
村南有棵千年古柏,樹已枯死,徒然留下巨大無朋的軀幹,上面密密麻麻的爬滿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藤條。每到黃昏時分,就有烏鴉憩息其間,不時對着往來的行人聒噪。它們每叫一聲,人們就得朝叫聲的方向吐一口唾沫,說聲“大吉大利”。
五嬸子家就在附近,她這人還真是有點意思,為增壽緣,居然認了古樹作為自己的干丈夫。
村北有條小河,河邊是口大井。井水晝夜不停汩汩往外冒,泉眼附近還有些透明的小魚小蝦。離水井不遠的地方,住着七七一家。按輩分算,七七可是漢文不折不扣的侄女。為求安康,她拜了水井做乾爹。
老大哥早晨要去廟裏燒香拜佛,三叔公中午到小賣部買煙,五嫂子下午要去大水井挑水,七七傍晚要古樹下打躬作揖,都要經過漢文家門口。
每回經過漢文家門口,大家都熱情地呼喚:“漢文,漢文!”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漢文就像是大神收到凡人的祈禱一般,滿心歡喜、渾身帶勁。
然而,時間一長,這樣的呼喚難免讓人覺得單調乏味。
畢竟家人也好,村民也罷,都只是些凡夫俗子,漢文對他們自然也不能要求太高。
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慾望,漢文決定把目光投向人性的陰暗面,想:要有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