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雲宿
流雲不是雲家直系子孫,只是旁系子弟,但他天資聰慧,做事謹慎,谷主便派他去作這內外谷之間接送客人的唯一的管事。他從10歲起便住在那間石室,深得主家信任,他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待人接物讓人挑不出一點不是之處。
二十年來,來往仙露谷的客人不知幾何,那些客人有求於雲家,見到流雲名字中帶個“雲”字,自然也將他當做雲家人。他對那些客人越客氣,那些客人就越怕他,與其說是怕,不如說是敬畏。在那些敬畏的目光和過分客氣的語調中,流雲漸漸變得高傲起來。他雖然表面上依舊維持着對客人的尊敬,但心裏早就視這些可憐蟲為螻蟻。
他像神明一樣告誡這些人擅自拉開轎簾便會立刻死去,他也像神明一樣聽着這些人在轎內不敢亂動,甚至不敢大聲喘氣的那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他的內心由此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嘲笑別人本身,對某些人來說豈非就帶有一種滿足。
流雲滿足地嘲笑着那些人的膽小,因為本沒有願意拿自己生命開玩笑的客人,就算再好奇的人,也不會拿命去賭。但凡事總有例外,第一次有客人掀開窗帘的時候還是三年前,當時流雲確實下了一跳,他甚至還沒從那份滿足感中抽離出來,便看到那位客人的肌肉骨骼在他面前全身萎縮的樣子。——那畫面的那衝擊力是如此之大,他至今想起都覺歷歷在目。
本以為出了這種事,主家會怪罪於他,但他卻沒有等來任何責備,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主家並不稀罕所謂的客人,只要那些人拿着主家需要的東西來到這裏,之後那些人是否活着,這雲家上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在意。
於是流明漸漸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他完全可以成為這段死亡路上的神明,這轎子裏的人的生死,他流雲可以肆意決定。流雲覺得這想法很不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在兩個月後第一次主動掀開了轎簾,然後心滿意足地目睹轎中那人驚惶無措的臉,以及那快速萎縮的身體。第一次促成客人的意外之後,流雲便如同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由於雲家從不過問此事,流雲便隔三差五,由着心情來製造一些“意外”……
不過這一次,有些不一樣。
流雲盯着那被放下的窗帘,面上的表情十分嚴肅。說實話,他本來就在思考要不要製造這位客人的意外,這位客人看上去對自己說話十分客氣,但那人眼中卻從未有過自己的身影,這表示那人的客氣流於表面,也許這位客人只將自己看作是個接引門童……這對心高氣傲的流雲來說,是無法接受的。但流雲明白,這位客人並不是什麼善茬,手中的仙雲令是搶來的,這說明那人有足夠的實力,也有足夠的狠辣,這份狠辣完全不輸給惡人谷的其他人。
這樣的客人不好對付,流雲有點擔心若是貿然拉開窗帘,哪怕只有一瞬間,自己也許會受到客人的攻擊。他天人交戰,思考良久。但往往越是覺得不能去做的事情,反而對人有一種非做不可的吸引力。是以他剛剛鼓起勇氣動了心思,窗帘卻被那客人從內部掀開一角。
當時流雲的心差點沒被嚇出腔子,那客人的眼神太過深邃,彷彿將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完全看透一般,雖然只有一瞬,流雲背後的衣衫也已被冷汗浸透。
好在那客人沒說什麼便放下了窗帘,流雲此時已經完全歇了心思。——這次的客人和以往所有的人都不一樣,膽大、自信,讓流雲覺得十分棘手。平復了一下心情之後,
流雲又覺得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畢竟這林中的毒氣,一般人只要吸了,不出幾息便會中毒死去。而客人一旦死亡,便會依照舊曆被丟在這片樹林深處的沼澤之中。這沒有什麼可以例外的情況,畢竟這林子的毒氣,除了雲家人,也只有葯人能夠抵禦了。
可是流雲卻不敢直接指揮葯人把這客人抬到沼澤那邊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剛剛被駭破了膽,現在他心裏似乎有一種直覺,這個客人不會死在這裏。
流雲收起了那副生殺予奪皆由我的想法,變得恭敬而謹慎。一路上,轎中的客人也未再做什麼危險舉動,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流雲在猜測,猜測這人是真的死了,還是在伺機而動,等着自己上鉤。
帶着強烈的好奇和不確定,在走出林子的時候,流雲輕輕喊了一聲:“客人。”
過了一會,轎子裏毫無反應。
流雲又喊了一聲,依舊沒有回應,他想也許那客人已經死去,便放下心來伸手去撩那轎簾。
他剛把轎簾掀起一角,便看到裏面的人垂頭坐着。
流雲的心情一時間十分複雜,他並不可惜游鯉的死,他只是懊惱自己居然猜錯了,他方才就應該將轎子直接抬去沼澤。
流雲覺得自己彷彿賭輸了一樣沒有面子,心情也變得煩躁起來,面上的不愉已經無法掩飾。
此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流雲甚至連驚呼都沒有發出來,便生生咽了回去。
游鯉沉沉看着流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死了?”
流雲臉色蒼白,道:“客人,你說笑了。”
游鯉道:“我沒死,你會不會很失望?”
流雲扯出一個不算難看的微笑,道:“流雲不知道客人在說什麼。”
游鯉從轎內出來,問道:“這裏就是內谷?”
流雲立刻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見游鯉跟上,他便開始引路。
這內谷藏在樹林西面,被山勢所掩,故而在外谷平台上無法直接看到內谷所在。此處亦是一處較為低洼的平地,面積卻只有外谷的三分之一大小。內谷里中有葯田幾處,雲氏的宅院在平地中心偏後、靠近山體的位置,那宅院的地基比周圍的平地高出兩丈有餘一條蜿蜒的青石板路平平整整,徑直通向宅院正門。
游鯉跟着流雲來到緊閉的正門前,流雲敲了敲正門一側的小門,不多時便有一個垂髻少女將小門打開,探出頭來。
流雲對少女十分恭敬,道:“姐姐,有客到。”
少女沒有說話,反而上下打量了一下游鯉,之後才伸出小手,對流雲道:“仙雲令給我,客人我帶進去。”
流雲連忙從腰帶上取下布袋,雙手遞過,見少女接下,他便道:“有勞姐姐了。”
少女對他點點頭,讓開了路,對游鯉道:“客人,請。”
游鯉抬頭看了看低矮的小門門框,少女會意,道:“這大門被上一任谷主封死了,現如今也就只有小門能開,客人請隨我來。”
既然如此,游鯉也就沒有多問。他是個不那麼講究的男人,無論是幼時乞討和狗搶食的時候也好,或是潛伏在枯枝敗葉里任蛇蟲啃咬三日亦一動不動蹲守暗殺的目標出現也好,亦或是坐擁臨仙樓吃着珍饈美食摟着美人如玉也好,他從來不講究,也不挑剔。
仙露谷雲氏的宅子很大,院子依山而建,幾乎沾滿了此面山體前所有的平地,院內鋪着大塊石板,花草芳美,亭台樓閣錯落而立。游鯉一眼望去,確實是朱樓瓊宇,雕欄玉棟,給人一種超然物外,遺世獨立之感。
游鯉跟着少女走過這些花園及建築,開口道:“姑娘知道我要見誰?”
少女道:“來的都是為了見谷主,客人難道不是?”
游鯉道:“谷主會親自接待每一個客人?”
少女道:“這是谷主的興趣。”
游鯉道:“谷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少女的腳步停下,她回過頭,那雙明麗眸子看着游鯉,道:“你就不好奇我?你還沒有問過我的名字呢。”
游鯉道:“貿然詢問會顯得很唐突,我正等着你自己說出來。”
少女知道游鯉在胡說八道,但卻又說不過他,氣的跺了跺腳,道:“你太壞了!”
游鯉摸了摸鼻子,道:“很多人都這麼形容我。”
少女道:“從你搶來仙雲令,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游鯉奇道:“你如何得知這令是我搶來的?”
少女揚了揚手中的布袋,道:“黑色的布袋便是贓物,紅色的便是自己換來的。”
游鯉道:“倒是叫流雲算計了,我還想裝好人呢。”
少女道:“這倒無所謂,我們谷主無論你是好是壞,都會出手相助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他只認裏面的仙雲令。”
游鯉道:“我很欣賞谷主的做事風格。”
少女嘆了口氣道:“我看你相貌不俗,卻是個獃子。”她像是放棄了一般,說道:“我叫彩雲,你記住沒有?”
游鯉點頭道:“彩雲姑娘。”
彩雲沒再糾結游鯉的不解風情,她簡單為游鯉介紹了一下庭院裏的各種建築,很快兩人便穿過庭院,來到一座獨立在庭院一角的小院子裏,才開口道:“谷主就在裏面,客人請進。”
彩雲說完話,轉身就走,游鯉只覺得手裏被人塞了一個什麼東西,他目送彩雲離開,方才打開手裏的紙條,上面寫着“今夜三更,瓊閣相會。”字跡娟秀,一看便是女子所寫。
游鯉將紙條收好,推門走進小院。
這院子確實很小,只有兩間小屋,彩雲說過這裏是谷主製藥的地方,而這個時間段,谷主也只會在這裏。
游鯉聽到一間屋子裏有響動,於是推門進去。
屋內的空間很大,有兩個交錯成直角的石台,上面放着血多瓶罐碗盞,石台後面擺着一排葯櫃,游鯉此時便能聞到藥味,他熟悉這些味道,他的少年時光幾乎完全與之為伴。
看到游鯉走進來,站在石台前忙碌的少年停下手中的事情,等游鯉環顧了一周之後,方才開口道:“怎麼樣?我這間煉藥房。”
游鯉只覺得這聲音在哪兒聽過,但一時想不出,他道:“此處只能叫製藥房,煉藥要有火,你的火在何處?”
少年看了眼游鯉,隨手按下了牆壁上的開關,意見石室展露在兩人面前,游鯉向石室里看去,那裏確實有一個不小的爐子。
少年於是將機關關閉,旋即道:“我受不了熱,所以把爐子搬到隔壁了。”
游鯉點點頭,他也受不了熱。熱會激發身上的藥性,讓他生不如死。他會盡量讓自己保持涼爽,好讓自己繼續熱愛如今的生活。
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游鯉,忽然笑了,眼中也有精光冒出,他舔了舔自己的唇,道:“我見過你。”
游鯉不解,道:“我不記得我們見過。”
少年道:“我記得你,你的頭很鐵,敢直接闖谷。”
游鯉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極力回想,終於面前人的聲音和自己的記憶重疊,他道:“原來是你。”
少年笑眯眯地說:“看來你還記得。”
游鯉道:“你也是雲家的人?”
少年道:“我是雲宿,現任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