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保愛子北塔遭殃
已經遠離菊澤村好一段距離,只要穿過大通河附近的小支流,前面便是靠近高崗山,馬羽母子才稍稍放鬆了腳步。
原本兩條河流交匯之處,是一片被淹沒的淺灘,這裏的渡口標識便是北塔。
作為前朝的建築,駐守在渡口上的北塔早已被荒廢多時,原本空蕩蕩的北塔之下,今夜的眼前景象全變,無數士兵在附近來回穿梭,正沿着河邊巡邏。
即使偶有過渡的行人望到這些士兵,都驚懼得只剩下一雙眼睛,遠而避之。
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他們都只能抄小路前行。
母子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如難民一般。
母親攙扶着木竹棍,因為她的腿早已被山藤或石塊磨出了幾道鮮紅的血印,連日來,他們風餐露宿,走過了荒山野嶺、叢林險澤,只想儘快前往目的地,逃離危險……
天空暮色,傳來一陣尖銳的鷹叫。
馬羽抬頭觀望,雖然臉上的神情依舊堅毅,但卻感覺寸步難行,為了日後能報血海深仇,他必須要活下去。
光明還沒消逝,黑夜已經佔據着半邊穹蒼,他沉默了許久,直至看到天際線下那道淺淺的山頂輪廓漸漸地被黑夜抹平,母子便又無聲的消失於黑暮之中……
只可惜事與願違,興許是他們想要避開北塔的燈光,趁着黑夜將近而遮掩着面容混跡在難民之中。
守道的士兵一眼就看出了馬羽的不同尋常,迅速從中分出一人,一手按住腰間刀鞘,行至馬羽二人身前,將他們攔了下來:
“把你頭上的布巾取下,抬起頭來!”
劍拔弩張的氣氛讓難民們不由得停下腳步,紛紛注目而來。
馬羽瞬間汗流浹背,低着頭腦子飛速運轉,試圖尋找脫身的方法,可反覆思量,卻始終沒有計策。
身前的士兵再次催促,見馬羽始終沒有反應,也有些不耐煩,當即上前要親自掀開馬羽頭上的爛布巾。
可就在即將觸碰的一瞬間,卻見馬羽身形猛然矮曲一截,伸手便從地上抓了把沙土,撒向士兵的臉。
這士兵躲閃不及,一下就被糊住了眼睛,霎時間慘叫連連。
胡亂揮舞之間,難民催而避之,馬羽那還顧得上,趁機將母親攙扶在身邊,直衝闖過北塔,迅速向前逃去。
其餘士兵大驚,紛紛沖了上來,驅開人群,拔刀直衝馬羽。就欲抓捕,可一連番的變故,卻讓這些本就受驚的難民,更是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慌不擇路地四散而逃,北塔之下亂糟糟的人擠人,士兵們追擊之勢受阻,等好不容易趕走難民之時,馬羽已逃出老遠,都快逃到河流邊。
“追追追!”
士兵們連日來守值,好不容易才看到行蹤可疑之人,又如何會輕易放過,紛紛上前追擊而去。
靠近黑夜,前方河面生起煙霧,這裏正是渡口!離河對岸最近的地方!只是三月的雨水多,江河再次潮漲。
馬羽看到岸邊漂流着一塊爛船木塊,正欲迅速取過來遞與母親,只覺得又餓又累,渾身酸痛,骨頭彷彿被抽掉一般提不起勁來。
可能連日來趕路,只是摘些野果充饑,渴了雨水潤喉,如今更是餓得兩眼直冒金星,只是他不會在母親面前展露出柔弱的一面,便強行振作精神,拖着沉重的腳步去取木塊。
不多時,馬羽已經把母親和木塊一起推到渡口,他們想要渡河。
若是尋常時候,馬羽大可自己游過河對岸去,躲避追兵,可如今帶着母親,沒有船家的話也就沒有渡河之法,馬羽只好和母親順着河水漂流的方向而行,也不知該去往何處,只要前進,前進,只要能遠離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帝國士兵們便可。
此時,母親也餓得臉色發青,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彷彿隨時都要昏厥一般,她已經身體疲軟,無力撐起木塊,更何況河水又急,夜裏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聽到久未說話的母親突然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得如同磨盤一般。
“羽兒,追兵近了……”
“別管我,你自己逃,活下去!”
“不,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你!”
北塔之下,士兵不下十人的隊伍直奔着二人而來,口中不知呼喊着什麼,因為話語卻被河流的水聲踏碎而聽不清楚。
沒想到已經逃出這麼遠,還是被追上了!馬羽心急如焚,他們久逃睏乏,如何能避得過訓練有素的士馬?莫非自己和母親,如今就要將小命交代於此了嗎?
在他懷中的母親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通體肌膚開始變得冰涼,整個人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一般。
馬羽的心也如同被千刀萬剮了一般,疼得他幾乎難以呼吸,眼淚霎時間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身後士兵們的已經點亮火把,光芒晃動,已經能照亮河邊的馬羽,士兵們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也能清楚入耳。
此時,馬羽已無計可施,他停下腳步,無奈地長嘆一聲,就欲束手就擒,可也正是在此時,本是一動不動的母親卻是猛地躁動起來,掙脫了木塊,站在馬羽身前。
“母親?”馬羽看着母親眼神中莫名的決絕。
不知母親是何打算,只得愣愣地喚了一聲。
卻見母親淚眼婆娑,在馬羽茫然的目光中伸手輕撫了一下馬羽的臉龐,手掌冰涼,指節因整日操勞的緣故,滿是粗糙的老繭,她眼神灼灼地望着馬羽的臉,似乎要將他的面容牢牢地刻在腦海中,語氣喃喃地說道:
“羽兒,我要與你父親相見,爹娘不在你身邊,你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記住,要活下去,才是爹娘唯一的希望!”
母親吃力地加高聲調讓馬羽能清楚聽到。
聽到母親這番言語,馬羽心中悚然,渾身寒毛直豎,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後背而起,席捲全身每一個角落。
他面色發白,下意識反手握住母親的手掌,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可卻又覺得心如刀割,淚水已模糊了雙眼,話語哽咽在喉嚨之間,一個字說不出來。
此時,母親卻是帶着溫柔的笑意,一如往常那般,她輕輕掙脫開馬羽的手掌,接着伸手猛一推馬羽的肩膀。
母親的力道並不大,卻帶着一往無前之勢,推得雙腿發軟的馬羽一陣踉蹌,向後跌去。他本就背靠河流,被母親這一推,竟是直接栽入河中。
黑夜的河水泛着些涼意,卻絲毫不及馬羽的渾身冰寒,湍急的浪頭將他拍入河中,他奮力地浮出水面,一眼就看到母親在岸邊注視着自己的身影,雙目之中滿是留戀,在她的身後,是來勢洶洶的士兵已近在咫尺。
也不知馬羽能否看得見,但母親仍是鼓勁般地朝他點頭微笑。
“不!!”
河流的衝擊衝力讓馬羽目眥欲裂,一聲悲鳴,可剛一張嘴,河水卻一個勁兒地往他嘴裏灌,嗆得他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親眼看見母親孤單的身影一往無前地沖向士兵隊伍,身影高高躍起,就如同在風中搖曳的蒲公英一般慘然地畫出一道弧線,然後摔落在地。
她為馬羽爭取更多的時間讓其逃脫。
“不......!”
分不清河水與淚水交織一起,馬羽悲痛欲絕。
他手腳並用,奮力游弋,試圖重新登上岸邊,撲向自己的母親,可他餓了半晌,又馬不停蹄地奔波大半夜,早已是精疲力竭之時,雙手雙腿像石頭一般堅硬而沉重,即便他再如何用力,卻也絲毫沒有靠近河岸,只得順着浪濤起起伏伏,被沖走......
“不知死活的玩意!”
那領頭的士兵看着已經沒了生息的女子,卻是沒有絲毫惻隱之心,反倒是發出一聲不屑的叱罵:“妄圖以一己之力對抗?與螳臂當車有何異?”
身邊的手下皆是一通附和,又有一人尖聲問道:
“大人,那人跳水而逃了,我等該如何是好?”
領頭的騎兵望了望馬羽在水中起起伏伏、奮力游弋的身影,他們也無船隻可渡,無法乘機追擊,既然如此,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冷笑,沉聲道:
“張弓搭箭,給我射死他!”
說罷,他一馬當先地解下背上強弓,一連數箭直射而出。
手下們紛紛效仿,一時間錚錚的弓弦聲響徹整個河畔,連綿的箭雨激得本就湍急的河流更是掀起驚濤,直到一眾士兵皆清空了箭袋。
也不知曉射中馬羽沒有,但眼瞅着河水越來越漲,已經不見馬羽掙扎的身影,一眾士兵皆是發出殘忍的笑意,撥轉頭來,興緻地離去,竟是全然沒把兩條性命當做是一回事。
此時的馬羽後背被箭矢所傷,鮮血匯入河流中,消弭於無形。他就如同驚濤駭浪之中的一快枯木,身不由己地隨着河水起起伏伏。
河水不斷地從他的口鼻灌入體內,窒息的感覺讓他眼前發黑,已然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莫非,自己的性命就要葬送在河流之中?這悲觀的想法才剛剛興起,腦海中就已閃過父親、母親,那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毅然決然的背影。
“不!父母為我而死,我又豈能輕易葬身於此?”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游出水面,微暖的夜涼之風灌入口鼻,讓馬羽的精神亦為之一振。
他強忍着身上的傷痛,拼盡全力滑動四肢,竟真的是在力竭的最後一刻,擺脫了浪潮的糾纏,重新到了另一岸邊。
兩岸的景色頗為陌生,再也不見那些殘忍如豺狼般的士兵,也不知他到底隨波逐流漂了多遠。
周圍已無任何人能威脅到馬羽的性命,他終於是鬆了口氣,再也抑制不住渾身的倦意,躺在岸上,昏暈了過去。
次日清晨,陽光揮灑而出,刺得仰面躺倒的馬羽眼皮一陣灼疼,他吃力地睜開雙眼,想要翻身坐起,可大半個身子卻沒有任何知覺,整個人如同雕像一般癱倒在地,絲毫動彈不得。
而隨着他微微睜開眼睛,卻聽到身邊一道驚雷響起:
“嚯!還活着,眼珠子還滴溜亂動着呢!”
另一聲音遠遠地回話:“既然還活着,那就抬上船去,一起拉去奴隸區咯!”
“得嘞!”
身邊的聲音應了一句,接着麻利地將馬羽的身子丟上一小木舟上。
隱隱約約中,傳來買賣的聲音。
沿着河岸丟上路邊的馬車之上,同時此人還問道:
“黑胖子?這小子看着半死不活的,身上還有傷,都不知能活多久,這人能賣幾個錢?”
卻聽那人說道:
“一個子兒也是錢,可別拿小錢不當錢!至於這小子,我看還年輕精壯,定能可去軍營部充當探馬赤,那幫傢伙可不挑挑揀揀!”
這倆傢伙,是人販子!
聽着對話,曾一度心中惶惶,沒想到如今逃出帝國士兵的虎口,又落入了人販子的狼窩。
他可不想被這些人販子賣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他拼了命想逃下車,可身子骨卻絲毫不聽使喚,意識迷迷糊糊地,就連想張嘴說話也做不到,只得身不由己地任憑二人拉着自己奔走了大半晌,才停在一處軍營前,又被那人扛着,腳步虛浮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一個身形中等、手背上紋身的中年人站在軍營門前,對門前的一個士兵打扮男子連連作揖道:“官老爺,連上此人,正正好給您湊夠了二百人!您看看這賬,什麼時候能結給小人呢?”
那人看看了連站着都成困難的馬羽,皺起了眉頭,不過卻也並未說什麼,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把人扛進營去!”接着又隨手丟給黑胖子一帶碎銀子,那人當著面打開碎銀數了數,頓時喜笑顏開:
“官老爺日後若是還需要補充壯丁,隨時聯繫小人!”
說罷,他招呼着從營內走出的手下,也不拖沓,當即駕着馬車揚長而去。
馬羽被隨意地摔在營寨中的地上,粗魯的行動牽動了他一身傷勢,他的意識頓時變得迷迷糊糊,耳邊滿是嘈雜的人聲,他有心想看看仔細,可眼皮子卻彷彿墜着巨石一般睜不開眼,最終只得昏昏沉沉地睡死過去。
午後,剛又下了一場傾盆大雨,烏雲漸漸向遠方散去,濕漉漉的泥坑雨水積起,迅速向地勢低洼的營地漫延,雨後一片狼籍。
原本邋遢的奴隸區外壁帳營更是東倒西歪,泥漿四濺。但這一刻不會影響陸續出來活動的村民士兵,因為在災雨季,這是難得一見的晴朗好天氣。
“全體集合!”
奴隸軍營外傳來領隊的怒吼,馬羽猛然睜開雙眼,被拖了出去。奴隸軍營外,是一眾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之人,他們都是奴隸。
奴隸軍營區是各類雜人,亂鬨哄地像個豬圈,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汗臭味、屎尿味、臭腳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可馬羽卻始終面色如常,自打被人販子賣入這奴隸軍營之中,除了日常訓練,其餘便是後勤勞動,從那以後,他已經習慣,如今卻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時間已近半年之久……
某日,銀灰色的烏雲漸漸向遠方散去,陽光灑落在軍營區,空氣大好。
這是第一次,奴隸們要隨軍出征了。
……
這是烏沙城軍隊第二次出征匈加族人的行動日,所有整裝待發的士兵紛紛提前而來集合。
“馬羽,還不快收拾行裝給我滾出來!”軍營中有人喊道。
“真可氣,一大清早就擾人清夢!”馬羽倒頭在帳營內蒙頭大睡。
隊伍后列一個聲音向不遠處的一間帳營內叫道,說話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大男孩,身穿一件浮飾精雕的盔甲,甚至可以說過度自我炫耀,且不說這身盔甲的防禦力如何,它顯然過大略為笨重,阻礙騎士的行進。
即使他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前行,盔甲刃然發出吱吱的相互摩擦聲,足以讓數十米以外的敵人察覺到騎士的存在,這些足以令他致命。但騎士未注意到這一點,他甚至感覺自我良好,覺得沒必要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蹤,他自信可以擊敗世上一切強敵,因為他自信擁有這身高級的裝備。
馬羽記得他是這隊的頭兒,是為數不多沒通過合格訓練而直接列入獨夫騎士團的人。
他原本不配這身裝備,這大概跟他的父親有關係,騎士顯赫的家世讓他這身裝備在同僚之中得到默許。
獨夫騎士團通常會把征服而來的難民赦免來作為奴隸,經過挑選,然後訓練成攻城陷陣的先鋒軍,即探馬赤。戰死的就當炮灰,能活下來的就留作做守城人。
而馬羽是個剛買入訓練來的小奴隸,所以自然而然地,被劃分到奴隸隊伍出征這樣的奇葩一派,成為探馬赤。
相對的,奴隸出身的探馬赤則顯得寒酸可憐,他們不僅沒有任何的防護裝備,就連衣服也是由粗糙的麻布製成。
畢竟在這種年代,沒有任何地位的探馬赤若在戰鬥中死去,是極其平凡的事,而給低下的探馬赤配備任何裝備都只是浪費金錢。
馬羽背起沉重的補給品跟着大隊的步伐,以同樣的速度前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