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人物
一回到旅店,盧克就把屁股摔在床上。
“阿蘭達·愛倫,”沒等薩蒙開口,他就自顧自地說起來,“代達羅斯的小頭目,是個挑事兒的主。幫派之間小打小鬧,這很正常,但他最近過分了。”
薩蒙不明白,盧克只是個小工,阿蘭達為什麼要這樣挑釁。不等他發問,盧克繼續說了下去。
人與人從來都不會是鐵板一塊,各自安好,在耶格提爾,這點格外明顯。金錢,更多的金錢,權力,更大的權力,慾望的歡愉沒有救贖,人人都是貪婪的囚徒。
“代達羅斯,”盧克說,“他們想吞了赫菲托斯。”
“他們先是挖牆腳,冒險者就給他們魔法飾品,工匠就許諾更好的待遇;然後,他們雇傭斯塔提斯的人,暗殺客戶,竊取情報;接下來就像今天這樣,到處挑事,惹是生非。”盧克喋喋不休,發泄長久以來的怨氣。
“赫菲托斯是靠拳頭站在今天這個位置的,我們不是傻子,也咽不下這口氣。”他一拳捶在牆上,捶得關節發白。
薩蒙不懂商戰,在他看來,這就像村子裏的人搶牛搶地,但兩者顯然是雲泥之別;盧克也說不清道不明,沉沒成本、雙頭壟斷、消費者剩餘,幫派里的那些智囊的話,他一點也聽不懂,他只知道赫菲托斯吃癟了,他心裏堵得慌。
“師傅告訴我,倘若放在以前,赫菲托斯絕不會這樣,大夥是亡命天涯的兄弟,同舟共濟,生死與共;現在,它做大做強了,卻也沾了一身銅臭味。人心啊,人心......”他重重地嘆了一口。
“大夥都是好人。我手笨,師傅從來不嫌棄我;我腿腳不利索,頭兒還特地送了我一根拐杖,還有大哥......”他眼眶漸漸發紅,下巴抬得老高,眼淚直打轉,“我是赫菲托斯的人,那兒是我第二個家.....”
孤兒沒有家,他們珍惜家人,更珍惜歸宿,而盧克,將得而復失。
盧克沒有哭,也沒有動,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直到山麓淹沒半個夕陽。
“薩蒙,”盧克終於開口,“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想你也卷進來。”
“你不是要旅行嗎?繼續去吧,別停下。”他苦笑兩聲。
他起身,跛着腳一步步走出房門,夕陽拖着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一直從地上拖到牆上。
......
那是兩個星期後的事了。
阿蘭達死了,被人扔在巷子裏,死狀凄慘。有人說,他活着就是為了這一刻,他是代達羅斯豢養的孤兒之一,是這場無聲戰爭的一招制勝的棋子。
耶格提爾法院會站在代達羅斯那邊,它不是黑幫,是正經商會,而且,它給了更多好處;而赫菲托斯則會因為非法持有武裝力量,壟斷硬通貨貴金屬,故意殺人,還有許許多多莫須有的罪名,被罰得傾家蕩產,鋃鐺入獄。最終,它們選擇私了,讓渡了一部分權力,以求周全。
那天,天上淅淅瀝瀝下着小雨,青石板路因為雨水變得又濕又滑。
一對兄妹躲在巷子裏,頭上頂着不知哪來的破床單,透着一塊塊泥印子,老鼠和蟑螂肆意橫行;男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女人的手又紅又腫——偷東西被打,常有的事。
雨天沒人上街,沒了營生,只能餓上一天。勒緊了褲腰,他們繼續縮在床單里。
薩蒙坐在屋檐下,他看到了盧克。
盧克雙目無神,雨水打濕了他亂糟糟的頭髮,耷拉下來緊貼着。街上人很少,他走在雨中,跛腳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泥水四濺。他掙扎着起身,如遊魂般繼續遊盪。
“我在雨中,何須撐傘。”唐·璜攔住了薩蒙。
雨下大了,織成了網,網羅天地的網。
街道狹長,屋舍逼仄,盧克繼續走着,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被大雨沖淡,被城市吞沒。
唐·璜開口唱着,沉重而輕盈。
“小人物,小人物,折斷脊樑當前路。
小人物,小人物,大廈轟鳴,落灰成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