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守護的誓言
男孩睜開眼,便是馬爾森諾和煦的笑容。
“你醒了。”
男孩慌張地四下瞧,沒有面具人,也沒有那位可怕的提問者。
就好像一個夢,裏頭影影綽綽,有山一般的怪物讓大地震顫,衝天而起又墜落,掀起的翅膀讓太陽無光。有個惡靈騎士拿鎖鏈捆着他,還一下一下鞭打他,將他按在骷髏馬上作為獻給地獄的禮物。
還有個真正的惡魔,它化作不同人的樣子,有母親,有鄰居,還有孩子們,他知道大家不是惡魔,他識破它的詭計。所以男孩正義地指責,說搜魔人和軍團會教訓它的。
於是惡魔惱羞成怒,讓河流涌動,匯聚成萬千箭雨刺穿他,又裂開大地,讓熔岩蒸騰、生生灌入口鼻叫他心肺燃燒。
他恐懼又彷徨,他害怕自己等不到榮耀的騎士來,他害怕自己來不及長大,加入夢寐以求的德瑪西亞偉大軍團。
他害怕自己被黑暗吞噬,普照大地的太陽看不見這微小的陰影。
幸好有人幫他。那人沒有盔甲,也沒有長劍,更沒有綉着漂亮圖案的衣領。他只是漂浮着,在他身邊遊盪。他朝他說話,看着他飄來飄去,看着他搖晃。有種莫名的安心感,帶着他墜入更深的黑暗。
現在噩夢全都不見。
“天神保佑,你終於退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大人,我的魔病……”他咳嗽幾聲。
馬爾森諾目光微動。“先喝點水。”
男孩眼神灰暗,他看房間。這地方一直黑暗無光,分不出白天黑夜。唯一的窗子還安在門上,不知道怎麼想的。
然而現在不同,一個火把插在牆上的架子,安靜地燃燒。不,自己只是習慣了這種聲音。
不對,那是“安德”長官審問時候的事。他一陣恍惚,再看,角落的鐵籃子已經空了,裏頭插着把棍子,紅熱還未褪去。那是魔鬼的刑具嗎?
搜魔人站在光里,他個頭很高,梳着整齊的亞麻色頭髮,體型略顯消瘦。他沒穿之前那件藍色制服,只穿襯衣和長褲。火焰的光影在他高聳的鼻樑上跳動,眼睛裏也在閃爍。
他努力抬高音調,“你已經喝過葯了,記得嗎?禁魔藥劑壓制住了你體內的巫術,雖然科索洛夫有些……激烈。”
他很高興看見火光在男孩眼裏跳動。
“真的嗎?我現在……是正常人了?”
“是的。”
“我能……不污染大家的村子了?”
“是的。”
“沒有魔鬼會來找我了,對嗎?”
“嗯。”馬爾森諾不自覺地勾起嘴角。“你現在很健康,和每個同年齡的孩子一樣,不會給別人帶來……不好的東西。”
“謝謝你,大人。”男孩扶着床站到地上,低頭鞠躬。
“我叫馬爾森諾,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男人扶正孩子的肩膀。
“是,大人,謝謝你,大人。”
馬爾森諾皺眉,“我的意思是……我想多了解你,不,我想和你談談。好嗎?你在村子和孩子們玩啥?你們那邊玩‘貴族和野蠻人’嗎?”
男孩歪歪頭,“是,我們玩海盜和國王的遊戲,還扮演大貴族。一票人搶劫,老爺們和軍人剿匪。我還會設計新情節,像傳說的英雄那樣!打跑好多海盜時,突然出現好多海怪!然後危急關頭,國王的水手唱着船歌,大臣們舉着王旗,貴族帶着自己領地的戰士來,舉着刀和劍支援勇士,打跑海怪!”
搜魔人微笑,
“很有創意,我老家就只玩老一套,真可惜。”
“你可以來一起玩!我們還玩鬼抓人,你知道嗎?鬼閉着眼睛看不清,人可以互相暴露位置,抓到誰就換鬼!”
“還有騎士對決!奶奶有空的話可以去她家和馬玩,可惜我們村就一匹馬,太多人借馬啦,我們總搶不到位置。”
他低了下頭,然後抿着嘴唇,努力擠出笑臉,
“我們有秘密基地,還劃分了好多區域!我們在樹上掏鳥蛋,到林子裏捉迷藏,錐子身手最好,他爬樹比松鼠都快,誰也找不到他,哦,錐子是我對門的,他總和我一塊做工,凳子家是磨坊的,他總喜歡,喜歡……”
夢裏的一切閃回。
他話語有些哽咽,“還有杯子,他彈弓玩的最好,銀子家拉貨的,我們一起去大海溝……大海溝是好大一條河!我們都覺得它連通大海!你見過大海嗎?我聽說,大海全是水,望不到邊際,好多厲害的船長都迷失在海里!”
“我帶你找他們玩!他們會很歡迎你的!到時候……”
男孩別過臉去。
馬爾森諾沉默俯身,彎腰把他抱在懷裏。
屋裏安靜下來,火把嘶嘶燃燒。
“搜魔人營地里有幾百個像你這樣的人,你在這裏沒什麼特別的。”
馬爾森諾喃喃道,“我們關心所有得病的人,然後照顧他們痊癒。治好的人……他們會回歸過去的生活。婦人回到家裏,農夫回到麥田裏,孩子們回到他們的……秘密基地。到時候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他說這話時心跳動得很快,而男孩貼在他胸前。希望他察覺不到。
“你可以回家。我們會送你回去。”
他咬住牙。
“到時候你去找一個人……我不大清楚他是誰,我聽瓦尼斯說的,就知道是個貴族,也許是那兒的領主。但他認識你,也會幫助你。”
男孩想,是約翰老爺?他怎麼會幫自己這種下人?
“瓦尼斯會找你做些事情……村子裏可能還有個像你一樣染病的可憐人,我們得幫助他。之後……你告訴他,告訴瓦尼斯那個貴族找你……不,如果他沒找你,你就自己先走,我會處理的。我會告訴瓦尼斯你已經被接走了。”
“謝謝你,大人。”
馬爾森諾的臂膀一抖。
男孩從他胸前脫出,揚起大大的笑臉。“不用為了我做這些……”
“不是……”
“我其實知道,我……回不去了。”
男孩看着他,澄澈的瞳刺入他心裏,竟然如劍光滑鋒利。
“村子裏得病的人,沒有回去的。以前沒外人來村子,聽說都是直接埋了或者燒死獻祭給神靈的。我聽說,不知道什麼時候總有外地人來,才開始有搜魔人接走。我很幸運來到這裏。”
“尼爾大叔對我們很好,可惜一輩子沒討着個老婆。他得病的時候和我們說過,能見見大城市的貴人們,能在主的注視下死去就很好。我們村子裏沒有修士大人,死前都不能得到主垂憐。”
說到這男孩頓了一下。
“這一點他比大家都過得好,他說他會去天堂,大城市的教士會仁慈和慷慨地接引他。我記得當時有搜魔人去村子裏帶走的時候他很高興,貴人們居然主動找他!現在我也一樣。”
“軍人們說,染魔就是被魔鬼纏上,沒有回去的希望。諸位大人們都是好人,他們好像還有別的事要辦還顧着我。聽說他們打敗許多敵人,但染魔是不能原諒的。我好害怕在那兒獃著會把魔病傳染給他們。還好瓦尼斯……那位大人及時來,不用他們為難。”
馬爾森諾張嘴想說話。
“我只喝了一管葯,對吧?我好像……有印象。後來你就來了。那種管子就是葯,對吧?我記得能透過去看到手。那位大人說缺葯,就用了這種……不一樣的。連你們都缺葯,搜魔人還有那麼多得病的人,尼爾大叔都得病好久了才被帶走,要不然他肯定能治好。他一直很健康,他有空總和我們玩。”
“他說,他家裏可沒有婆娘追着要逮他回家,也沒有那麼多酒喝。要是沒活可以和我們呆一整天,可以幫我們偷點懶,反倒是我們玩一半總被老媽叫回去。還有故事!我最愛聽尼爾大叔講外面的故事還有英雄打怪物的神話傳說了。”
男孩淺淺笑。“大人,先治他們吧。先治那些得病更久的人吧。我現在感覺很好,也沒有那些發光的東西在眼前亂竄。”
“那個長官,好像叫安德·伍德。他有姓。他是貴族嗎?”
馬爾森諾心如亂麻。他的嘴自己回答:“別當著面叫他的姓。安德不喜歡家族留給他的名字。”
“是,大人。我……我聽不大明白他的話,但他說要弄清楚魔病的來源。他說要讓德瑪西亞……變好。他說我有價值,對嗎?”
男孩看向他,可搜魔人抿着嘴不說話。
他只好低下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記得那位大人這麼說過。他說我的災疾能幫忙,他說我能當作……武器?我記得這麼說過。”
“我記得安德大人說過,王國還有許多患病的人。他說好多人都被染魔困擾。我沒想到老爺們居然這麼關心我們。我以為貴族都不知道有這種病的。也許約翰老爺只是太忙了,來不及為我們的事情麻煩。我希望能救他們。”
“請讓我發揮作用。我想幫助你們。我想和軍人一樣保家衛國,我想成為英雄那樣的偉大人物。至少讓我……在死前拯救更多的人。”
馬爾森諾沉默良久。
他站起身,鄭重地說,“對不起。我低估了你的決心。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很有勇氣。安德和瓦尼斯也許是對的。如果真的能找到災疾,如果他們的猜測是真的——明明可以挽救許多人的性命,明明可以讓你的夢想成真,明明可以挽回不知道多少個家庭——是我自私。我以為你會想念以前的生活,我以己度人……我居然還叫你撒謊,叫你逃走。”
他回憶安德痴妄的狂熱,他心裏悉數掠過安德的殘忍手段。他害怕安德不擇手段地追尋權力,打壓禁魔政策的溫和派,他攻擊貴族,禁忌實驗,他插手政務,擴張軍團。安德是位值得敬佩的長官,可他會毀了他。
可是這孩子還有什麼留戀的呢?父母想要賣了他,孩子們一定會排擠他,街坊鄰居會把所有的倒霉事全安在他的頭上。他看到這個孩子樂觀開朗,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發燒時的喃喃囈語與其重疊。
至少他還保有美好的回憶,孩童天真而純潔的印象里,父母更多是遮蔽的羽翼而非貪婪嗜血的野獸,大人們更多是慈祥溫和的朋友而非尖酸刻薄的喉舌,孩子們更多是玩耍遊戲的夥伴而非嬉笑跳躍的孽鬼。他的回憶加了一層童真的濾鏡,將一切美好收攏遮罩。
他下定決心要守護這個男孩。這份善良和勇氣。
他沒有高貴的血脈和家徽用於起誓,也沒有教士和修女為他的誓言祈禱天使祝福,然而一種信念和意志已經在他的血肉,他的靈魂,他的劍刃和長棍,他的制服和石印中紮根。
“你不會死。許多染魔者都是被巫術侵蝕太久,進而攪碎身體,磨滅意志。之前給你的那份藥性很烈,體內的詛咒已經很薄弱了,你看,現在退燒,沒那麼虛弱了,不是嗎。”
“如果安德的猜測是真的,他們說你能分辨染魔者和凡人。你的巫術反而能幫更多的人遠離災疾……你知道,許多人不清楚自己的病有多麼嚴重,只想着隱瞞。還有些人,只是單純地害怕,他們不知道搜魔人能不能治好病,更遑論某些隱性病症,到真正表現出癥狀,已經遲了……”
“如果你要承擔起這份責任,這意味着……你不能進一步接受治療。你要忍受魔鬼在你體內壯大,你要替那些你救出的人忍受本應屬於他們的痛苦,你要用惡魔強加於你的詛咒做善事,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男孩笑了,“大人,我本就是要死的。多虧遇到你們,讓我的災疾減輕。你說的……我考慮過了,在許多個夜裏,在沒遇到你們之前。我想要……幫助和我一樣不幸的人們。”
“我本不該和你說這些,瓦尼斯不會高興的,你還小,我害怕未來你會後悔……”馬爾森諾鄭重地說,
“我會和你一起。我會教導你直到你駕馭這份力量,在魔鬼蠱惑下保持清醒。我會用老式藥劑,溫和一點的那種削弱你的魔法,讓它不至於壯大得太迅速,讓你的軀體能承受膨脹的活性和壓力。”
“我會用禁魔石,灰印守護你的安全。我會想辦法的,我和瓦尼斯,他其實心地很善良的。如果真的有一天……安德一定有其它辦法,他是個……很厲害的人。”
“你會加入搜魔人軍團,我們會一起巡查王國的城鎮和村莊,搜捕山間和林地。我們會找到所有染上災疾的不幸之人,然後挽救他們的生命。”
男孩看着他,眼裏熠熠發光,仿若星辰。
“你會成為一名合格的戰士,一個偉大的英雄。你要堅持你的善良,勇氣和信念。你會實現你的夢想,沒有任何東西會阻攔你,無論是魔鬼,敵軍,還是……貴族。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謝謝你,大人。”
“叫我馬爾森諾就好。你叫什麼?”
“釘子。大人……馬爾森諾長官。我能叫你長官嗎?”
“我真的可以加入你們?我能成為軍人,成為你們的一員?”
“歡迎你,呃……釘子。”
“收拾一下吧,回頭我們得去一趟邊溝,等藥效過去了確認一下你的能力。也許這就是我們拯救的第一位染魔者。”
“是!”男孩難掩興奮。
他們當晚就啟程回家。
瓦尼斯在前面。馬爾森諾騎着馬跟在後面,釘子縮在他懷裏。
一種溫暖,宛如寒風中燃燒的篝火籠罩着男孩。他不再害怕了。一種龐大的安心感化做實體雙手懷抱,一種太陽才擁有的和煦又熾熱的恆久溫暖滲透到心裏。
夢裏走來一位騎士,他沒有盔甲也沒有劍,胸前沒有徽章也沒有揮舞旗幟。他只是陪伴在身邊,卻驅散大雪、黑暗和妖魔。他不是騎士,在男孩心裏同樣光明偉岸。
他已經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