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騎士
安德看騎士走近。
騎士風塵僕僕。他的銀靴沾滿泥土,盔甲哐哐作響。腰間別一把劍,護腕有褐色血跡。
他取下頭盔,露出凌亂的長發,眉間顯露疲憊,嘴唇乾裂。然而眼神凌厲,似有怒意。身姿挺拔,極具侵略性。
騎士行貴族禮。和煦的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灑下,隔柵的陰影照得整個人熠熠生輝。
“芬恩·克勞菲爾德。煩擾閣下多時,請見諒。”
語氣平穩,禮貌間克制着怒氣和怨意。
瓦尼斯隨後跟來,半邊銅面下滿是不耐。“長官,就這小……”
安德放下酒杯,一把掃開桌上的雜物,反手拿桌布蓋住。他起身迎上前去。
搜魔人下屬退到一旁,閉口不言。他皺眉打量房間,窗帘拉開,櫃門皆關,亮堂得不似安德的辦公室,倒像議會殿堂。
辦公桌旁的複式茶几被粗暴挪到房間角落,鐵制的鏤空雕花支架擺錯了方向,三個木製平台朝向牆角,好像面壁思過。腳架旁和靠下的平台堆疊着一些書籍,最上層立着一柱燈。
這是貴族們最近流行的奢侈品,乳白的燈盞下藏着精緻的蜂蠟燈芯,據說只有產自平澤的布維爾莊園的蜂蠟才配得上這套燈具。
可惜好馬配瘸子,自從安德得到它后再沒亮過,馬爾森諾調來本部后才每天擦拭一下。但這三天他忙着照顧那孩子,這一套傢具都蒙上灰塵。
“失敬,失敬。聽聞雲叢的‘鷹爪’伯爵武力卓絕,是位偉大的將軍。今三子繼承其位,愛民如子,治理有方。而伯爵大人的獨生子年少有為,劍術不凡,群臣皆言必成大器。想必閣下就是雲叢當今的繼承人了。”
搜魔人遞上一條手帕。
騎士明顯愣了一下,半張的嘴又抿住。他默默擦汗。
安德心下瞭然,微笑道,“不必疑慮。十幾年前我曾去往內陸,到東牆和綠齒山脈一帶。有幸拜訪雲叢,與你父親喝酒言談。果然崇山峻岭出奇才,論劍術我是遠遠不如。那時你還小,大概是不記得我了。”
芬恩有些難堪。“敢問閣下……”
“安德·伍德。搜魔人一介尉官,雖然談不上你要找的‘地頭國王’,多少能管份內之事。”
“啊……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抱歉,我來找……”他一般不這樣。
“林間藏鞘,劍入雲霄。薔薇喋血,刀眼穿心。”安德突然向前一步,長嘆道,
“冠絕天下第一劍,賞過一次便再難忘卻。你意外我看出血統,我倒嘆息世人落俗。當年腰間掛一雲叢制劍,那便是榮耀加身天使賜福!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走大街上得里三層外三層包起來,到戰場上敵人那是一觸即潰、四散奔逃。哪有被人看出還得意外的道理?”
長官激動無匹,笑容浮誇,宛如戲台上的老將軍。
瓦尼斯看騎士腰間掛劍,既無花紋也不奇異,胸前也只有甲胄全部覆蓋。沒有家徽的標誌。
芬恩說不出話來。
“閣下可在先鋒團,還是任哪一軍團的軍官?我倒要看看哪個老東西不識貨,叫你受這般委屈!”安德氣沖沖地說,好像辱沒的是他家名聲。
芬恩紅了臉,他後悔把頭盔摘下來了。哪個設計禮儀的傢伙說貴族見面得摘頭盔的!倒不如忘了好了,這下不但丟臉,還讓雲叢也掉份!
“我剛參軍六個月,大人。我天資實則愚鈍,不及鼓吹,現仍在洛克爵士的預備役。
稱不上哪個軍團。”
“可是洛克·格瑞克?”
“應該是。”
平日只聽士兵編排長官,罵他畜生,哪曉得他的姓?可一問三不知,實在尷尬。芬恩好想趕快告辭,真真受不得吹捧。
安德眯起眼笑,“不愧是雲叢!我早聽聞克勞菲爾德家謙遜有禮,與民同樂,深受領民愛戴。所有雲叢人,不論婦女孩童,還是農民腳夫,拿起武器便是戰士。他們忠誠,勇猛,願為伯爵大人獻出生命,無論對手是天使或者魔鬼。”
芬恩皺眉,怎麼扯到這兒去?我來明明是為了染病的事。這位大人怎麼這般熱情,自從離開家,許久不曾這般受歡迎,可又跟不上長輩話題,插不上嘴。只好推辭,不敢當。
安德收斂,正色道,“不必謙虛。雲叢自古便是高傲的鷹,德瑪西亞最鋒利的劍,該為自己的自由和忠誠驕傲。過猶不及,切莫貶低自己。”
“我理解你父親的良苦用心。洛克爵士來自西域的維斯卡錫亞,格瑞克家經營商會,是‘金羽’公爵的封臣。而他本人屢立功勛,戰績累累,曾做過第九團的劍尉長,如今退居二線,率預備役訓練新兵。想必有他的領導,你很快能脫穎而出,成為光榮的戰士。
“……是。”
芬恩低頭,他想起士兵的傳言。洛克爵士和地主老爺勾結,莫不是通家族的商路?可那麼個小地方,便是全權供應又有何用?他們說他倒賣人口,坐吃空餉,倒和賭場的人般配。
要不要問問安德?他突起念頭,這位長輩雖然是搜魔人,但如此和善,又與父親相識,從軍多年知道許多內里條規……
“大人,我卻有所不知。我記得國王頒佈的《德瑪西亞光榮徵兵法案》要求所有公民至少服役三年,而十四軍團皆要求訓練一年加考核期滿,這預備役應該也先參加集訓,要說近來打仗兵力不足,也該調去關鍵地帶。洛克爵士……”
“我聽說,他招收士兵不分貴賤,一視同仁,想必有特殊任務或者訓練目的。他帶你們去哪?可是雲錦森林一帶?”
“不,我自從加入爵士麾下,便繞着雄都一路行軍紮營。從北原的村莊到里索斯,沿着蛇夫河南下,未曾遇到過敵人,也沒有做過任何防範或者搜捕事宜。我不知……”
安德笑道,“洛克很喜歡到處亂跑。你應該也注意到,他的隊伍有各色人等。小偷,流浪漢,強盜,土匪……他有句名言,腦子與出身無關。”
“許多人因此厭惡他。因為他將下賤的平民——有些都是犯罪的惡人收入麾下。因為他覺得能駕馭他們,和那位‘金羽’公爵一樣。也許他一直在踐行自己的理想,讓走上歧路的人拐到正途,他認為正確的道路。”
芬恩遲疑。
安德眼神飄忽。“他可去過高岩地?”
芬恩咬住嘴唇。
……
安德沒有為難這個慌亂而羞澀的孩子,牽士兵的手,領他走向牆邊。
然後修長的手指慢慢滑動,語氣輕柔,讓騎士恍惚間回到童年,老學士教授貴族地理,而他則心不在焉想出去打獵。陽光正如彼時溫暖。
老學士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說話,嗓音里揉進歲月悠長:
“西北的高岩山脈,蟒河的發源地,天河於此墜落,瀑布飛瀉。”
“高貴的騎士身披銀甲,國王陛下授劍搭肩,榮耀的密銀城建立於斯。”
“正義與律法的天使見證,冕衛家族立下誓言,侍奉王室世代傳承。”
“天墜流火鑄騎士之石,天國的主投下視線,驕傲的龍禽締結契約。”
……
安德像午後的微風輕撫,喚醒陶醉的孩子。
芬恩回過神,輕輕搖頭,“您說的對,我有……印象。幾個月了。我們只是路過。在山腳的鎮子補充行囊,大概只有兩個鐘頭就離開。當時……長官要求急行軍。”
搜魔人長官微笑。
“現在你們來雄都。駐紮在哪兒?也許擇日我會拜訪。”
“邊溝鎮,大人。我們沒來雄都城內,只是在鎮子裏駐營。對了……”
“邊溝?”安德啞然失笑。“方圓百里的村子都叫邊溝。甚至十幾個人圍起篝火野炊都叫邊溝。”
“可是……”
搜魔人盯着他的雙眼。
“你知道嗎,孩子,它們最初都沒有名字,只是都要在稱呼里加德瑪西亞王國首都幾個字,顯得高貴。後來城裏,就你腳下這座偉大都城,市民都蔑稱周邊的村子說是地溝,時間長了鄉下人自己也叫自己邊溝。”
芬恩也不在意,他終於找到談話的空隙。
“大人,我來這兒是為一個染魔的孩子。他從邊溝鎮來,他母親要他自首。而旁邊這位先生帶走那孩子,我有些擔心,一路打聽才到這兒來。”
安德明顯有點意外,他生硬地轉變話頭。
“嗯,是啊。你真是位高尚的騎士。這麼說,你不是洛克派遣,而是自行前來?就為這麼一個……災疾之人?”
“是的,大人。我騎馬連找了兩日才尋到雄都,可這位先生卻不允許我進來談。他說你不在此處,又無權讓外人進來。”
瓦尼斯冷眼旁觀。
“我問如何能進來辦事,他卻說要有你的許可。於是空耗許久時間。大人想必看出來了,我禮數並不周到,禮節很是生澀。我確實不擅長……我平日魯莽,和士兵們,更喜歡拿劍打交道。實在無法才出此下策。”
芬恩坦誠說道:“大人自然公事繁忙,我今天多有叨擾。只是希望那孩子的病能治好,安然回家。”
安德沉吟,“你認識他?”
“……是。他是本地人,也遵紀守法,只是自首卻找不到去處,我和他談了談。他是個好孩子,還有參軍的夢想。”
安德點頭:“我們自然會治好他。瓦尼斯,給他喝葯了嗎?”
搜魔人瓦尼斯想起同僚,馬爾森諾照顧了那孩子三天。他知道魔法和染魔者的危害,還能關懷是屬於他的溫柔,或者傻氣。
而這位騎士卻什麼都不懂,還假惺惺地高高在上地要插手幫忙,這種無知的高傲令他噁心。
他冷冷地看芬恩,期待他的反應。
“長官,給他餵了Ⅲ號葯。他現在發熱。典型的排異反應,還有免疫性變態綜合征。”
芬恩卻不懂,急迫道,“什麼意思?”
瓦尼斯氣惱他蠢笨,自己說得還不夠明白么?
安德並無意外,他一如既往的和煦微笑給予年輕人安慰。“正常現象。他現在很健康。”
瓦尼斯眼睛睜大,又側過腦袋。他哼一聲。“Ⅲ型是實驗品。”
安德卻不理會。
芬恩注意到安德與他下屬的奇怪氛圍。他想了想,斟酌語氣說道:“大人,我無意冒犯……但我聽說有許多種治病的葯,而有些藥效……嗯,也許見效很慢。再者說,以後上戰場,也可能遇見傳播魔病的敵人……我能否討教如何去除災疾?”
“很高興你及時趕到。很安全,孩子,這裏很安全,在我這兒從來不會有人受傷。”
安德拉着他坐到沙發上。
“‘心急的龍騎訓不了龍禽’。別急,孩子。搜魔人研究災疾上千年,這裏就是退治魔病的教堂,不幸之人於此得到恩賜。但我們不做無用的祈禱。”
他比了個教會的手勢。“哦,抱歉,願主原諒。”
“我們首先給患病的用藥。然而不同的人癥狀不同,過往許多葯都不再完全適用。我重新啟用一些……計劃,研究災疾,製取不同的藥劑。面對九死一生的魔病,Ⅲ型目前還沒有死亡病例。你大可放心。”
瓦尼斯嗤笑。
“當然,我們不排除意外情況。屆時我們會動手術,還有一些……搜魔人的特殊手段。說起來,最近缺幾種藥材,我記得邊溝是約翰男爵的領地,對嗎。希望你能轉告洛克幫忙。洛克……”
“是,我的大人。但我還想見見那孩子,我答應幫他直到病好。”
安德將手緩緩按在芬恩肩膀,輕若低垂的柳枝。“魔法是災禍之源,是無須媒介的瘟疫,是幻化無形的魔鬼。勿近,勿視,勿究。這是《石則》第一條,我們要每個新人記住。因此很遺憾,孩子,你不能。”
芬恩咬緊牙,強硬地頂着安德的手站起來,“大人,我以我的姓立誓,幫助所有弱小者。我相信您的保證,但我必須親眼見他。若治療需要時間,我可以等,哪怕幾日幾月。”
“不然遑論良心難安,恐怕神靈怪罪,名譽受辱。”
安德看着他,“不愧是雲叢的克勞菲爾德,是位真正的騎士。好,我答應你。不過不要耽誤了你的前途,你可以先在軍隊,有消息第一時間找你。你來雄都隨時進來,這兒有充足的房間。我相信瓦尼斯認得出你,對吧。”
搜魔人抱着胳膊冷眼相觀。
安德眯起眼睛。“瓦尼斯?”
男人笑容堆疊起皺紋,眼鼻嘴聚到一起。
搜魔人屬下冷哼,答非所問。“馬爾森諾在那兒。”
安德笑,“你看,這小子倔得很,對誰都這脾氣。”
他舒展開表情,臉恢復光滑。他的語氣恢復輕鬆愉快。“不提這個。我想知道,芬恩·克勞菲爾德,邊溝……出什麼事了?”
如晴天霹靂,芬恩一驚。
安德觀察他的表情,如品味美酒。
邊溝鎮。賭場酒館的暴徒。衝天的火焰。
漆黑的夜,土裏掩埋着盾牌。新鮮的血跡。
芬恩突然想起,他還沒有告訴安德是哪個邊溝,也許他說了……記不清。安德雖然很親切,但威嚴很重,他一直疲於應付,話頭被引着走。而且男爵……男爵地盤很大,也許囊括了大部分“邊溝”。
一件是軍隊自己的事,還可能和洛克有關。一件卻事關軍人的榮耀,更可能涉及德瑪西亞的安全。
他決定如實相告,安德先生是父親的舊識、頗為了解雲叢,又是首都的搜魔人長官,也許可以幫忙。“大人,附近可發生過戰鬥?有沒有一位先鋒的戰士……應該是先鋒的……失蹤?”
安德沉默一會,他看向桌子上,揉成一團把雜物包住的桌布。
“陛下御駕親征,邊境有不少戰鬥。可雄都,雄都怎麼會有先鋒團的人失蹤?你發現什麼了?”
“一面盾牌,許多破損裝備,藏在黑幫埋骨地,賭場旁邊地里,刻着長劍和雙翼。上面有血跡。我想,先鋒的戰士不會允許裝備流落在外吧?”
安德嘴角咧開。
“原來如此。”
“你說什麼,大人?”
“你確實該補足貴族功課。先鋒的標誌可並非如此,孩子。這是‘光盾‘的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