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格蘭特

在熱氣騰騰的浴池旁，維爾沒穿上衣也沒感覺到寒冷，他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不大靈動。維爾正要下水時，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他低頭往浴池裏一看，鄧肯和丹尼斯的頭顱正浮在水面上，臉部浮腫瞪大眼睛看着他。

維爾一下子從夢境中驚醒，下意識地捏住正抓住他褲子邊的手。

面前是一張放大的臉，濃密的黑髮、小眼睛、圓鼻頭、圓臉蛋，一張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兩人大眼瞪小眼，空氣彷彿凝固起來。

“你……”維爾第一時間拉開距離，在瞪眼的同時，他也不忘觀察四周，面前這個人身前還支着一口一人長、半人高的大鐵鍋，熱氣充斥着整個山洞，最詭異的是，鍋里燉着幾隻奇形怪狀的蟲子，夢裏那股怪味就是從這飄出來的，諸多的疑問讓維爾不知從何開口，千言萬語最後匯成一句話：

“你為什麼脫我褲子？”

剛開始流動的空氣又凝固了，好一會兒，面前的人才訕訕地說：“你受了傷，我想給你包紮。”

“不必了，”維爾退後一步，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上衣也被脫了，殘肢第一次暴露在外人面前，維爾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把手臂往身後藏了藏。

可是眼前這個怪人並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着自己，目光掃過他的右臂也沒有半分停留，這讓維爾多少感覺好受了些。

“你到底是誰？”

……

“總而言之，我就是一個把路上受傷的你撿回來的好心人。”

對面自稱格蘭特的人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使勁地用木棍攪和大鐵鍋里的湯，維爾甚至清晰地看見他的唾沫星子飛進了湯中，以至於格蘭特鼓吹他的蟲子湯有多麼營養時，急需恢復體力的維爾還是堅定地拒絕了。

格蘭特把蟲子湯裝進碗裏，嫻熟地剝開蟲子堅硬的甲殼，叼出裏面的肉，含糊不清地對維爾說：“你不來一個？”

“不必了，”維爾敢向克拉神發誓自己絕對看到了蟲子蠕動的鰲肢，這還沒煮熟吧……

想到克拉神……維爾的眼神黯淡下來，自己主動離開克拉神教，已經沒資格稱自己是他的信徒了。

對面的格蘭特吃得津津有味，這邊的維爾看着連連反胃，為了轉移注意力，維爾問道：“你是在哪裏撿到我的？”

“迷霧森林和荒野沼澤的交界處，好險哪，你差一點就進入沼澤地帶了。”

荒野沼澤……離自己殺死鄧肯的地方有一定距離。

“這是哪裏？”

格蘭特咧出一口白牙，“沼澤下面的山洞裏。”

沼澤下面的山洞？有這地嗎？

格蘭特不解地皺眉：“你為什麼這麼驚訝，沼澤下面有岩石山體，對於我們魔法師來說，開闢一個山洞不是很容易嗎？”

“我們？”“魔法師？”

“我能感覺到你身上的魔法波動，難不成……”格蘭特突然捂住嘴，“我們身份敏感，你是魔法師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不知道格蘭特腦補了什麼，維爾看着他冷不丁說：“會使用神術的只有教廷人員，你不是克拉神教的教徒，難道你是邪教徒？”

格蘭特立刻蹦起來，一副自己被深深侮辱的樣子，“你說什麼！我怎麼會是那些只會抄襲別人法術的蠢蛋！”

維爾不為所動，猜測道：“岡特神教的？”

“一群廢物。”

“格林神教？”

“全是蠢貨。

”

“普羅神教？”

“都是惡魔。”

“克拉神教？”

“卑鄙小人。”

雖然維爾對克拉神教還保有敬畏，但內心還是誠實地贊同了格蘭特的評價。

“那你到底歸屬於什麼教會？”

“我不屬於教會，”格蘭特故作深沉地搖搖頭，“嚴格意義上來講，要說教會起源於我們——偉大而神秘的魔法師才對。”

“至今所有教派的神術都是源自我們魔法師的典籍，哦，”格蘭特面無表情地補充道：“克拉神教除外，他們不歸於魔法一類了。”

維爾愣了一下，他從前以為，自己學不會克拉神教的神術卻輕鬆習得普羅神教的“邪術”是自己天生屬於邪教，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心裏稍稍好受了些。

“既然你說自己是魔法師，但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稱呼？”

“真正的魔法師都是隱世高人，他們醉心於研究，哪裏是你們能接觸到的，”格蘭特得意地擺擺手。

“真的嗎？”維爾毫不相信地反問。

“假的，”格蘭特的肩膀陡然沉重下來，“希爾大陸教會盛行，暗地裏打壓魔法師，還封鎖了所有關於我們的消息，導致現在年輕一輩只知道教會，不知道教會的來源在何處。”

“還有，你一點也不了解關於魔法師的事情，但你身上的魔法氣息又十分純正，”格蘭特的小眼睛裏充滿迷惑，“這是為什麼？”

維爾心裏有了猜測，把自己的背包拿過來，還好格蘭特撿他的時候一起帶回來了，他從包里拿出普羅神教的低階教徒的典籍，遞給格蘭特。

格蘭特滿臉迷惑地接過，翻了幾頁，臉色肉眼可見地漲紅起來，“這……這不是照抄我們的典籍嗎？！”他憤怒得幾乎喊出來。

維爾瞭然，難怪格蘭特將他錯認為魔法師，原來他學的就是格蘭特所謂的“正統”魔法。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維爾看向格蘭特。

“什麼？”

“你怎麼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你竟敢質疑偉大的魔法師，”格蘭特的小眼睛都瞪圓了。

維爾想了想，避開這件事不談，“無論如何，謝謝你救了我。”

格蘭特眼神有些躲閃，訕笑道：“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維爾拿出包里的肉乾和黑麵包，開始生火。

“咕咚，”格蘭特吞了口口水，他的蟲子湯已經見底，正眼巴巴地盯着維爾的肉乾看。

難以忽視的熱烈目光讓維爾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將手上的肉乾遞過去，“迦葉隼的肉乾，嘗嘗嗎？”

格蘭特一臉欣喜地接過，直接塞進嘴裏，剛咬了一口就吐出來，苦着臉說：“這麼硬，牙齒都要崩掉了。”

維爾掃了一眼那口完全不按規則排列的牙齒，心裏想像着掉了一顆會不會整齊些。他將肉乾放在黑麵包上，拿左手食指上微弱的火苗烤它，直到將肉乾烤得酥軟才遞給格蘭特，此時的黑麵包也剛好軟化能入口了。

維爾將肉乾夾在黑麵包里，一口咬下，格蘭特學着他的樣子，試探性地咬了一口，細細咀嚼過後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好……好吃。”

維爾盯着手裏又粗又硬的黑麵包和除了咸什麼滋味也沒有的肉乾，心裏不禁懷疑那詭異的蟲子湯到底有多難喝。

很快維爾就知道格蘭特為何寧願喝蟲子湯也不去買些乾糧吃了。

早上的時候，維爾跟在格蘭特身後從洞穴里爬了出去，出口在緊靠着沼澤的草叢旁，位置很隱蔽。

維爾拿出披風蓋在身上，遮住了滿身的繃帶，這一年裏他不知道遭遇了多少追殺，受傷都成了常事。

“你去哪？”格蘭特好奇地看着他。

“去市集看看，一起嗎？”

“好啊，”格蘭特整整衣領，換上乾淨的外衣，顯然對前往市集十分重視。到了周邊的集市，格蘭特毫不掩飾他的新奇，東看看西摸摸，收穫了一堆老闆的白眼。

這下維爾有點相信格蘭特的話了，他的表現的確很符合隱世魔法師的身份。

不同於格蘭特的興奮，維爾很謹慎地走在市集的邊緣，他一路搜尋過去直到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才停下腳步。

“格蘭特，”維爾轉身，卻沒看到格蘭特的身影，他熟練地走回頭，不出意外地在一家烤肉攤上找到格蘭特。

“咕咚，”格蘭特咽了下口水，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維爾，“好香啊。”

“幫我個忙，待會給你買。”

“歡迎光臨，”皮膚黝黑的老闆從鐵具里抬起頭，意外地看到一個滿口狗牙的少年走進門，毫不掩飾好奇地四處打量。

得，上午應該是沒有進賬了，老闆面無表情地轉回來保養他的鐵具，嘴裏還是盡職盡責地說了一句：“看看有沒有什麼想買的。”

格蘭特摸了摸盔甲，流連於手下的觸感，光滑又堅硬，就在格蘭特準備掰開看看的時候，老闆終於忍不住了，每件作品都是他心愛的孩子，他實在忍不了有人占他孩子的便宜。

“客人，”老闆高大的身影幾乎籠罩了格蘭特，他微微牽起嘴角，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您到底想要什麼？”

……

維爾靠在牆角的陰影里，兜帽蓋住了大半張臉，他用餘光掃過市集上的人，身體時刻警惕着，隨時準備逃跑。

遠遠就看見格蘭特扛着一個鐵人朝着他跑過來，周圍的人紛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目光一直追隨着格蘭特。

該死，維爾使勁拽了拽兜帽，閃身走進拐角，過了一會，格蘭特扛着鐵人走到他面前，抱怨道：“你跑什麼？這東西很重的。”

維爾的目光落在格蘭特扛着的東西身上，驚得暫時失了聲，好一會才開口，聲音是驚訝過後的沙啞，“你買的這是什麼？”

格蘭特一副快誇獎我的表情，“我知道，你是想要個假肢，這是我加錢和老闆買的鐵人，你把它的手臂卸下來就能用了，比你要的手臂盔甲實用多了。

手臂盔甲更靈活，有關節可以彎折，看起來更真實，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單獨買，不必買整副，不用花那麼多錢。

“維爾，我想要那個，”格蘭特的注意力轉移到奶酪麵包上，眼睛都黏在上面了。

“可以啊，”維爾的語氣堪稱溫柔，“銅幣不是給你了嗎？”

“沒有啊，”格蘭特莫名其妙，看着維爾的表情，他掏了掏口袋，“在哪？”

“在這呢，”維爾親切地拍拍鐵人的腦袋。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格蘭特才開口，聲音艱澀：“那是你所有的錢？”

“不然呢？”維爾面無表情，“現在該你出錢了。”

“我沒錢，”格蘭特苦着張臉，小聲嘟囔，“不然我幹嘛跟着你……”

之前維爾就有猜測，果然，喝蟲子湯都是沒錢鬧得。

最後還是維爾在袍子上各處隱蔽的口袋裏找到幾十枚銅幣，這是他藏起來備用的。

買了乾糧后，兩人沒有回到山洞，而是找了間旅館住了下來。

“咚，”格蘭特仰面躺倒在床上，四肢舒展，像只貓一樣使勁蹭着雪白的床單，發出了一聲幸福的喟嘆。

維爾拉上窗帘才敢脫下外袍，露出那張清俊的臉，這一年來他瘦了許多，臉也變得更加稜角分明。

“接下來，你準備去哪？”維爾看向格蘭特。

“雷亞大陸，”格蘭特猛地坐起來，握緊拳頭，“我要去追尋我的法師之路。”

“雷亞大陸……”維爾反應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這不是小時候修女媽媽給他們講的故事嗎？

傳說在希爾大陸之外還有一個雷亞大陸，那裏到處充斥着瘴氣，遍地魔獸，去往那裏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那難道不是一個故事嗎？”

“怎麼可能！”格蘭特從床上跳起來，“雷亞大陸美麗富饒，魔法盛行，法術氣息濃厚，是每個還在希爾大陸的魔法師都嚮往的聖地。”

看着維爾明顯不相信的眼神，格蘭特梗直脖子大聲道：“是真的!雷亞大陸神奇的東西太多了，說不定連斷肢重生的法子都有。”格蘭特滿意地看到維爾的眼神變了。

“那你要怎麼去？”維爾從來沒聽說有能通往另一個大陸的通道。

“霍奇郡在希爾大陸的邊緣，我準備到那去看看。”

說來說去，還不是不知道如何前往，維爾有些無語，他想了想，咽下了未出口的話語，突兀地說：“我也要去霍奇郡，一起走吧。”

“好啊！”格蘭特異常高興地應道。

……

維爾並沒有完全相信格蘭特的話——那些關於魔法師的事。但不得不承認，聽到那句“斷肢重生”他心動了。

這一年來，他都在躲躲藏藏中度日，他從來沒有在哪個城鎮待過十天以上，因此被迫遊歷了許多地方，這倒是件好事，維爾苦中作樂地想。

即使努力生存，努力擺平心態，每當維爾看見自己的斷臂還是一陣悲涼。

離開克拉神教並不算是腦子一熱的衝動，他想了很多。自己當初選擇危險的卧底任務就是想得到稀釋的聖水，想在教會裏更進一步。如今自己的手臂斷了，連最普通的任務都難以完成，如何在教會立足？

唯一令他意外的就是普羅神教的追捕力度。

如果當初知道會受到這樣程度的追殺，自己還會離開嗎？

會的。

當大樹沒有生長空間的時候，即使根須伸向的是不可名狀的黑暗，他也會繼續生長下去。

多了個鐵手臂，被認出的風險大大降低。其實，維爾曾嘗試去買假肢，剛走到店門口就被認出來，只得被迫逃跑。

維爾瞥了一眼格蘭特，後者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野豬腿，有時候多一個同行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