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子
百年前那個春。
正月十五,上元天官賜福,城中有賞燈節,京中亦有舞獅會。但在永安王城,當屬長和街的酒肆最為熱鬧。
宋析純自然心知肚明。
於是,用過晚膳后,昏沉地睡了一刻鐘的時間,才不緊不慢地往王城裏頭趕。
坐在一處甜水鋪,宋析純搖着一把摺扇擋着半邊臉,時不時能聽見幾聲喧囂。
“聽聞今夜,那位小公子也會出現呢,這事兒也不曉得是真假?”幾步開外的酒肆,兩個美嬌娘坐下來,點了菜便開始低聲交談。
“是那位溫公子么?他當真會出現?”另一位姑娘唏噓着。
花市燈如白晝。
俗雲端了杯甜茶水遞過去,亦張了張嘴,她自然曉得俗雲的心思。
只是,活了漫漫數十萬年,還算頭一回見到竟有男子能令無數女子痴狂,還竟是在凡間?
忒誇張。
宋析純在心中嗤了一聲,這一生她活的風流倜儻,九重天上哪位小公子不曾遭她輕薄?
眼下,她倒是有八九分想見識一下,凡間女子對男子的情,究竟有幾分。
宋析純捧着甜茶,邊在小衚衕裏頭逛着。頓了好一會,眼睛定定地瞧着擺在一手作鋪的櫃枱上的一支黃花梨木簪。俗雲則端着瓷杯,在一旁道這個手作鋪做工其實不大好。
街頭民眾涌動,紛紛駐足觀看着這一幕,並且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
有幾位女子一雙眼望向遠處,壓低了聲音:“聽說今兒溫公子歸來,也不知道會便宜了哪個姑娘?”
聞言,一旁的女子接話道:“可不是,公子在時,身後窮追不捨的女子便多的很,這會兒又打了勝仗,更惹桃花……”
那幾位女子站在一處,音調壓的甚小,奈何狐狸耳朵尖,這個牆角,宋析純聽了個完整。
正月十五,燈火如晝。
街頭,賣綠豆糕的小販,正笑嘻嘻地打開蒸籠,飄一縷甜膩的糕香味,瞬間誘得許多人一個個地湊了上來,正當小販準備開口說自家糕點有多甜,忽然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
“小公子來啦!”
她走出鋪子,往街上望去。
只聽一聲清脆的鞭聲,眾人揚頭,一匹馬駒飛奔而來,馬駒通體全黑,毛色光亮,體格健壯,而坐在馬駒之上的,是一個年歲不大的青年,那青年穿着一身軍塾里的軍大衣,腰帶松垮,頭髮也不束起,隨意地散成一片。
她手中的綠豆糕灑了一地,不等回過神,便被那匹馬踩了幾腳。
忽聞一旁的人齊齊地拜下:“見過溫公子。”
溫公子站在那一處,沉靜如水,絕代風華。
他路過那賣綠豆糕的小攤,小販笑了笑,夾起那塊剛剛出爐的綠豆糕:“溫公子,今兒您也出來買綠豆糕呀?”
青年扶着馬站穩,一手接過一塊綠豆糕,他放到嘴邊咬了一口,贊了句甜。
宋析純收拾好落了一地的綠豆糕,瞪了眼溫公子,齜牙道:“喂,虧你還是公子,我與你素不相識,你騎馬也忒快了點,把我的綠豆糕打翻了。”
聞言,方才背對她的青年轉過身來。
青年湊近她,面若中秋之月。
一雙墨色的眼眸對上她,多情又溫和,如春曉之花;軍袍下的那身水墨衣裳,襯得風流韻致,也許是個才子。
她還想繼續,被眼前的青年截住話頭:“哪來的小娘子?”
“且不說娘不娘子的,你把我的綠豆糕打翻了。”
“知道了。”他臉上斂起笑容,只覺得眼前廝人有趣兒,一把攫住栓馬的韁繩,那雙眸子溫柔如水,一絲絲凍人心。
她看了眼案上的綠豆糕,又看他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太沒皮沒臉,掙扎半天,還是開了口,問道被打翻的綠豆糕怎麼辦。
“給你,小娘子。”他揀了幾塊糕點,不緊不慢地送到她手裏。
呆在京都多年,還從未見過這般有趣的女子。
她閃身避開他的阻擋:“姑娘我名喚宋析純,你閃開些。”頓了片刻,她捧着綠豆糕,又做出一個鬼臉來。
“宋小娘子,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也許,要勞煩你帶我一程。”
二人貼着旁邊的一棵樹,暈頭轉向地聽着他的話,無論她說什麼,都遲遲拗不過他。
從他口中得知,原來他叫作潤玉。
是個好名字。
但,本上神不帶不給好處的人。
天大地大,銀子最大。
“那你再給我買筐綠豆糕?”
溫公子:“……”
於是,二人抱着綠豆糕走在前頭,溫公子跟在後頭,踱到酒肆門口,走到邊上,宋析純怔了一怔。
眼前的人,乃是方才遇見的兩個美嬌娘。而那倆人的眼睛,盯着地卻是她身後的溫潤玉。
莫不是…遇見他的爛桃花了罷?
若真如此,這回俗雲與她乃是中了這小公子的套,來擺在他兩旁,用作擋着爛桃花。
“溫小公子,你今兒果然會來。”
這句嬌滴滴的話,堪堪聽得宋析純一顫。瞧這模樣,定是一朵桃花無疑,若與他們二人在此處糾纏,定是不能有個喘氣兒的時間。
拔腿正跑出兩步開外,溫潤玉便一隻手將她拉回來,擁近了些,“你約莫也看見了,我家中已有了妻室,若再納妾,或多添幾個妹妹,恐正夫人會震怒。”
妻室?震怒?
那豈不是她成了打他倆只鴛鴦的棒子?
美嬌娘瞧着宋析純,仍有些顫:“夫人,方才得罪了,恕我愚鈍,竟沒看出您是溫小公子的正妻。”
此話一出,雖然她是懵逼的,但她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也不大好不給溫潤玉一個台階下。
良久,她捏起嗓子道:“姑娘…姑娘不必憂心,這事怪罪不來你,要怪就怪在夫君未先同我說好。”
此次,倒真出了次大洋相。
罷了,這個凡人愚昧,她自然不同他們一般見識。
堪堪的,叫人無語。
……
再過數日,宋析純在王城裏頭,大約摸清楚了溫潤玉此人。
原來是敬元王府的小公子。
聽聞這位小公子在王府裏頭,是最不受寵的那個,其餘的幾位姊妹,比如與她交好的和宜公主、還有和宜的姊姊,中原和嘉長公主都被老爺疼的不行。
而這個小公子雖輩分最長,名分卻是落到最後的,連個封號都沒有。
甚是可憐。
但細細想來,她宋析純這個人,一向在九重天,都是小公子或小神君被她揩油,卻從沒有有哪個小公子敢調戲宋析純這一回事。
下凡一趟,好處竟都被這個小公子給佔盡了。
靜園內琴聲漸起,濃濃的茶香四溢,滿園水霧蒸騰,火爐上架着小吊。
俗雲近來越發的老媽子,每日都叮囑她少去靜園晃悠,省得哪天撞上個麻煩,惹到幾位公主那個不講道理的爹。
但靜園裏頭的庭院桃花開得甚好,她頗為喜歡這樣的景緻,且和宜公主在這一處,還是免不了偷來探探。
至於今日,和宜在此,便可以賞個安心了。
宋析純苦起臉:“這一回,來你府上倒是真的有事兒。”
她將這樁事的七七八八講了個清楚,和宜端着瓷杯的手,竟一時不穩,將那隻瓷杯摔在了地上。
“竟有這種事?”和宜訝然看向她。
對於這位兄長,和宜顯然是很吃驚的,其實,她也是吃驚的。
宋析純吃的這個驚,卻不是因為溫潤玉這個人,是位風流才子。
百年後再細細想起,若那會知曉,他是天上的那一位,卻如何也不會同他有干係的。
……
待從和宜公主的府上回來,她便有些不大清醒。
須知本上神這回下凡,是為了體味人間苦楚的,斷然是不能同“情”字沾上些什麼干係才好。
穩住本心,穩住本心。
宋析純念了幾遍清心咒。
但俗話說得好,情這個東西,果然不是你想沾不上,便能分毫不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