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攤牌

第 九 章:攤牌

下午時分,在齊宣、顧健一行人的陪同下,楚暮他們驅車來到了南山區。這裏位於江城的東北角,是政府近年來新開發的工業園區。隨着不斷的招商引資,市政配套建設的完善以及各項財稅政策的補貼,幾年下來,園區已經發展的頗具規模。

站在未來“吉星”項目即將破土動工的土地之上,楚暮跟齊宣他們商量着地塊規劃、廠房選址、廠區建設等等問題。

“齊叔叔,按照目前政府對這個項目的預算,保守估計咱們自身投入的流動資金要有多少?”楚暮和齊宣脫離眾人後,站在一塊高地上俯瞰着眼前的荒灘問道。

“初步估算下來,我覺得至少要3個億”

“嗯,跟我之前的估計差不多。考慮到前期基建成本的投入,後期固定資產的增加,還有未來的盈利預測,我需要你這邊給我一個詳細的現金流和收益預測分析”楚暮說道。

“沒問題,楚總,不過,這麼大筆前期投資,錢從何而來呢?”齊宣問道。

“這個我想過了,三楚金融這幾年一直專註於對外投資,是時候為我們內部輸血了。今年公司剛在債市成功發行了5年期的中期債券,我會讓投資部之後把部分資金投到你這個項目上來。‘吉星’將會成為集團未來幾年的重點項目之一,我會調撥總部這邊投融資、法務、財務專人跟你做後續對接,未來如何協調各方面資源就靠你了”楚暮笑着拍了拍齊宣的肩膀。

“楚總,您是說這個項目將由我來負責?”

“當然了,齊叔叔,放眼全集團,沒人比您更適合的了。這個項目由我牽頭,但具體落地和實施都需要你來lead,怎麼樣,有沒有信心把它做好?”

直到聽到這裏,齊宣才真切地意識到楚暮是打算下一盤大棋,而他,作為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枚棋子,已經被推到了台前。

稍作沉吟,齊宣說道“楚總,之前沒有聽到任何風聲,今天您就突然分派給我一個如此巨大的項目。外人眼裏也許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可我自己知道,江城地產已經被冷落了太多年。您這次突然到訪,又是要跟韓晉羽搶項目,又是要任命我做項目主導。說句不好聽的,我老了,只求能在退休前安穩度日就好,年紀大了的好處就是懂得如何明哲保身”

靜靜地聽完了齊宣的一席話,楚暮笑道“齊叔叔,如果您真的想明哲保身,會這麼直白地跟我攤牌嗎?”說到這裏,楚暮抬手向西邊指去,正色道“那邊就是興源江的方向了吧,我還記得小時候,老人們都說它是江城的母親河,是它灌溉了東西兩岸、溝通了南北商貿、養育了一方兒女。江城的好兒郎們,是從這裏揚帆起航、遠走四方。兒時的我,最喜歡的就是沿江逐那往來的商船,聽鳴笛清脆,等歸家的大伯講述那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船上見聞、風土人情。現在的楚家,已罕有人知曉這個家族的崛起來源於從這條綿延千年的河畔邊走來的弄潮兒—楚岳東,我的大伯,您的大哥。外人都說三楚發達了,所以瞧不上這片曾經養育過它的土地,可我知道,那是大家在故意地選擇遺忘,遺忘一段歷史、遺忘一個人。齊叔叔,我們都沉默太久了,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找回那段應該被銘記的過往,我要重整大伯打下的疆土,我要重新在這片土地上讓三楚復興。我要查出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要知道大伯去世的真正原因。”楚暮定定地望着齊宣,像是要把眼前這個人的內心看個通透、觀個徹底。

“楚總,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齊宣聽完倒吸一口冷氣。

“這些年,三楚江城地產如同世外桃源般地與世無爭,三楚內部的‘南北’之爭,彷彿從來都與這裏無關,您難道沒有想過是誰在背後維持着這種最奇妙的平衡嗎?”

“您是說,這是您的安排?”

“我26歲進入三楚掌權,大家都說這是以我父親為首的南派佔了上風,直到4年後我被打壓踢出董事會,我叔叔楚暮北正式攜他的北派從幕後走到台前,以壓倒性的優勢掌握了三楚各個實權部門,人們才真正認識到這個幕後狠角色的厲害。至此南北兩派格局既定、互相掣肘、爭鬥不息。我厭倦了種種無休止、無效率的內耗,我要破局,而江城,就是我破局的關鍵”楚暮朗聲說道“當年我被撤職,離開前我跟父親達成的最後一個協定就是棄了煜恆換上你,齊叔叔,言盡於此,您還懷疑我嗎?”

齊宣望着眼前這位年僅36歲就已然叱吒商界的三楚集團總裁,他當然清楚楚暮這麼說的目的。當年煜恆作為楚暮重金挖角的人才,在外人看來是南派嫡系,但自從楚暮失勢,齊宣被提攜上來,眾人又都以為這是楚岳北的手筆,但之後隨着江城地產的水花越來越小、以致被邊緣化,人們又一度以為這裏是被打入“冷宮”的失勢“妃嬪”,任由它自生自滅了。外人不清楚齊宣的背景,只有齊宣自己深知,作為楚岳東曾經的助理秘書,楚岳北一直都對他敬而遠之,而楚岳南則因為大哥的原因對他頗為照拂。當年南派眾人被清洗,齊宣被破格提拔,他一直不太理解其中的緣由,直到今日楚暮的一席話,才讓他第一次開始正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當年南北之爭的慘烈他既是親歷者,亦是見證者,只是當時的他與眾人一樣,都只覺得楚暮、林啟之輩所謂的“改革”,只是太子爺們不甘心被視為只是躺在父輩功勞簿上坐享其成的“二世祖”,而要向世人證明自己是有能力超越先輩的一場“秀”而已。直到後來楚暮被罷免,樹倒猢猻散之時,齊宣也只是認為這是家族權征之下又一個倒霉的不孝子而已。一個龐雜的家族企業就像是古時的帝王之家,爭權奪利、互相猜忌,只為一朝得勢、君臨天下。而他,齊宣,作為曾經的開國元老之一,在一次次廟堂之爭中,收斂、低調、再低調,直到被眾人遺忘,成為跳出權利圈外冷眼旁觀這一切的“第三者”。他曾經的熱血隨着年齡的增長愈漸冷卻,昔日的豪情也隨故人的離去而物是人非。他厭惡趨炎附勢,卻懂得察言觀色、伺機而動,他周旋於各種政治鬥爭漩渦中,每每總能全身而退,以前他認為那是自己人情練達、精於世故的原因,現在看來,哪有那麼多的歲月靜好,這安穩前行的背後,是他人的坦誠相護。

他望着眼前這個無論是相貌、品性都與自己曾經崇拜的那個人如此相像的年輕人,心生敬畏起來。他曾眼見着這個年輕人從雲端跌入谷底,卻不想他擁有這般堅忍而長情的心性以及過人的深謀遠慮。他不知這個天之驕子在一落千丈后是如何隱忍着潛心蟄伏,並在那極度的困頓和逆境中是如何草蛇灰線的埋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局。

“楚總,我只想問您最後一個問題:您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一個答案,一個困擾了我很多年的答案,亦是一個遲到了太多年的答案”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答案一旦解開也許是我們無法承受之重,您這麼做,值得嗎?”

“這個答案,已經讓太多人備受牽連,我只想讓一切都恢復到它本來的軌跡。從小大伯就告訴我,要勇敢去做認為對的事,所以齊叔叔,您願意幫助我嗎?”

“好,既然你抱定了‘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那我陪你”齊宣突然覺得那個少年得意的自己回來了,他血脈噴張、激情翻湧“是非成敗轉頭空,人生得意須盡歡,讓我們大幹一場吧”。楚暮與齊宣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他們中間隔着年華與歲月,本是難以深交的人生軌跡卻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並將於未來的歲月里一齊並肩戰鬥。只為尋找一個真相,去慰藉已經逝去的故人,以及指引活着的人該如何走下去。

當晚給楚暮準備的接風宴,是在江城最負盛名的江城大酒店舉行。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間,楚暮和齊宣很快都微醺了。兩個人都是混跡酒桌多年的老手,酒量不差,但今天不知為何,是高興、是激動抑或是被壓抑了太久需要一個出口來宣洩,兩人很快都醉了。其他同事似是受到二人的感染,也都變得亢奮起來,越喝越熱鬧,越熱鬧越喝。楚暮望着喝嗨了的眾人,囑咐左青結束后要確保大家安全到家后,就想獨自離開。齊宣見狀,跟了出來,堅持要送楚暮回酒店,楚暮沒有反對,兩人便一齊上了車,走到半路,楚暮讓司機拐到興源江的一處堤岸後下了車。齊宣想跟過來,楚暮卻擺擺手示意他想一個人靜靜。望着那個默立在江邊略顯孤獨的背影,齊宣終是忍住了上前的衝動,站在楚暮背後觀望了片刻方才離開。

楚暮靜立着凝望那一江水一遍遍拍打着河岸,有風吹起,吹散了部分酒氣,頭腦也變得清晰起來。這裏曾是興源江最大的碼頭,兒時的楚暮最喜歡的就是站在這裏等大伯和父母歸來。後來長大了,碼頭也拆遷了,但是每每逃課,他還是喜歡來到這裏,一個人靜靜地看江水奔騰,好似能帶走所有的煩惱。再後來大伯離世、他們舉家北上后,楚暮便有好多年沒有回來看過了。楚暮立在江邊,望着對岸那閃爍明亮的萬家燈火,思緒被拉的很遠很遠。

楚暮的爺爺一共有四個子女,按照家譜取名“岳”字輩,長子楚岳東,長女楚岳西,次子楚岳南,幼子楚岳北。楚爺爺原是江城船塢廠的一名普通員工,娶了家道中落卻秀外慧中的賢妻后,誕下四子,一家人僅靠爺爺微薄的薪水度日,雖然清苦卻甘之如飴、其樂融融。儘管生活並不寬裕,但楚氏夫婦堅信知識改變命運,省吃節用也要送幾個孩子上學讀書。在長子楚岳東高中時期,楚父病重離世,望着母親纖細瘦弱的背影,以及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楚岳東選擇退學后頂替了父親的名額進入了江城船塢廠,成為了一名前線技工。那些年他沒日沒夜的加班加點,只為能夠多掙點獎金來支持弟弟妹妹們的學業。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楚岳東硬是頂住了所有的壓力支持二妹讀到了高中畢業,在他的庇護下免去了自家妹妹像大多數同齡女孩早早輟學、嫁人生子的命運。為了減輕大哥的負擔以及幫持兩個弟弟,高中畢業的楚岳西說什麼也不肯再讀大學了。當時的楚岳東因為腦子活泛、技術紮實,年紀輕輕就成為了廠里技工的一把手,想着妹妹不讀書但得有個謀生的穩定工作,便四處打點,把從父親那裏繼承的崗位讓給了小妹,自己則放棄了國企鐵飯碗搞起了個體。他起初憑藉著在船塢廠積累的經驗技術和人脈關係接一點船塢廠外包的修理工作,後來隨着國家逐步放開市場、搞活私有經濟,楚岳東便做起了代理,在船塢廠與客戶之間做起了中間商。他為人精明能幹,做事腳踏實地,很快就賺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後來隨着船塢廠的效益江河日下以及河運行業的興起,敏銳嗅到了其中商機的楚岳東便轉行搞起了船運,從一開始一條機動船,幾個幫工,整日起早貪黑、東奔西跑,到後來逐漸形成了頗具規模的船隊。

那個時候的楚家,楚岳西已經和船塢廠書記的公子結婚,有了林啟、林淼這一雙兒女;楚岳南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了江城水利局,經媒人介紹與江城大學老師徐橋相愛,結婚後有了楚暮;老么楚岳北本科畢業後進入了江城電力任部門科員。楚家四兄妹,惟有大哥楚岳東,如父如兄的拉扯大了所有的子妹,供養他們上學,操心他們的工作,又幫襯着一個個兄弟姐妹成家立業,年近30卻還是孑然一身。當時的左鄰右舍提起楚家兒女,皆是交口稱讚,都羨慕楚母培養了這麼好的子女。親朋好友中但凡有適齡的女孩兒,都向楚母打聽,希望能與楚家長子牽一牽紅線,誰知,楚岳東均已工作繁忙、打拚事業為由一一謝絕了。

後來楚岳東的商船業務愈做愈大,逐漸壟斷了整個江城的河運行業。看着大哥疲於奔波的狀態,楚岳西跟夫家商量后辭去了船塢廠的工作,幫着楚岳東分管起商隊的財務、人事和行政等工作來。那時候的楚暮,已上小學,父親楚岳南長期被外派到江城下屬的城鎮做水利勘測,一時間夫妻、父子長期分居而處。楚暮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極淡,在他眼裏“爸爸”只是每隔兩周才回家一趟,然後整日困在屋裏寫寫畫畫的人而已。楚暮的少年時代,充當父親角色的人是大伯,他清楚地記得無論大伯多忙,都會在父親離家、母親忙於教學時抽出時間來參加他每一次的家長會,亦會於每一次出航歸來,抱着他坐在老碼頭的涼亭里向他娓娓道來此次外出的種種趣事:有人情冷暖的世俗煙火,有平淡綿長的家長里短,更有被楚岳東人生閱歷打磨后的種種為人處世之道。楚暮不得不承認大伯對他整個少年時代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塑造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時至今日,那份超然豁達的人生智慧依然影響着並會在楚暮未來漫長的人生中繼續發揮着不可磨滅的影響。

兒時的楚暮,曾好奇地問過大伯為何不像別的小朋友的父母一樣,每天朝九晚五地上下班,而是在某一天被一艘大船帶走後,在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后又被大船帶了回來?那個時候大伯便會撫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慈祥地告訴他:江城以外的世界其實很大,跨城而過的興源江會與其他河流匯集,最終一同奔流至大海,而海的那邊還有更廣闊的大洲和大洋,有可以讓一個人、一輩子也無法走遍的萬水千山。楚暮清晰地記得大伯在說起那個廣袤天地時眼眸里熠熠閃爍的光。

世人眼中的楚岳東,是個極富才智的商業奇才,他聰敏、大膽,敢想、敢闖,但無人會把他與那個憧憬“漂泊四海、浪跡天涯”的遊子形象聯繫起來。但楚暮深知大伯骨子裏帶着極浪漫的遊俠氣質,快意恩仇,重諾誠信,雖困頓於生活的艱難,卻始終嚮往着“一人、一船、一行囊,踏遍大千世界,賞盡人世浮華”。只是生活強加於這個男人身上的,是少時喪父需要一力扛起家庭的重擔,青年努力拚搏只為給家人謀一個更好的生活,壯年事業有成,卻需要時刻警醒自己保持清醒,因為他背後是一個又一個需要靠他和他的企業來過活的家庭。

楚岳東因突逢的家庭變故而不得不過早的成長起來,本只是少年人的他在父親離世后一夜長大,從此他將那個“揚帆遠航”的少年夢牢牢鎖在了心底,卻在很多年後不經意提起時讓他整個人都亮了起來,那是個志得意滿的青壯年對過去、對年少情懷的肯定,亦是對未來、對夢想無限憧憬而閃爍的光。只是在他還來不及妥當安置他的兄弟姐妹、侄兒侄女,一身輕鬆地去逐那個年少夢時,他的生命就因為那個事件戛然而止。他猶記得大伯曾說過“人這一輩子,會走過很多路,然後遇見很多人,會有波瀾迭起的高潮,亦會有黯淡無光的低谷,但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光亮,那是一盞燈,一個夢想,照你前行、引你走入一個個未知的渺茫卻依舊充滿勇氣。”那之後的日子裏,楚暮謹記着大伯的教導,他追逐着大伯的那個夢,去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人,他去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亦看過了更美麗的風景,但卻再也無法將那一個個或絢爛、或動人、或平實、或瑣碎的故事說與大伯聽。

他一個人獨坐江邊,任記憶一幀楨倒回,回憶那年少無憂的匆匆時光,整個胸腔好像被一種情緒填的滿滿的,有種呼之欲出的急迫感,卻終是欲說還休。

所有的思念被江風吹起,化作聲聲輕喃“大伯,暮兒回來了”。

一江水、歸故里,卻再也盼不回那江上漁渚等一人歸。

江城的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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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花開心底不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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