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超略過鍾靈,看向許佟心,她剛進門的時候他這片人就注意到了,穿着一件呢子大衣,長長的黑髮看起來又直有軟,散在兩邊。眼睛掃過來時,大大的眸子溫軟如水,眼尾偏又低調下垂,唇紅齒白的,看起來很乖,確實與他們這些人很不一樣。
她安安靜靜的垂頭坐在那,似乎這邊的喧鬧與她無關。
林超遞過去一杯酒,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凶:“妹妹,喝一杯?”
許佟心抬頭看他一眼,伸手欲接過,這時從旁邊攔過來一隻手,替她接了。
“林超,差不多得了,給梁姐一個面子。”也不等林超回話,梁曉聲將酒一飲而下。
梁曉聲是六中的一姐,雖然不知道她什麼背景,但惹她的人最後都沒什麼好下場。
她這兒發話了,林超自然不可能不給她面子,便一臉不情願地止住話頭。
鍾靈側頭對着梁曉聲道謝:“梁姐,謝謝你。”
梁曉聲不在意地一笑:“都是姐妹,客氣什麼。”她看向許佟心,挑了挑眉:“你閨蜜這是怎麼了?心情不好?剛剛不是還好好的?”
鍾靈搖搖頭:“梁姐,你幫我照顧她一下。”說完舉着杯子轉戰其他地方了。
呢子大衣頂上的兩個盤扣解開,露出裏面的高領毛衣,許佟心把下巴悶在領子裏,垂頭坐在那兒。
經過剛才那一出,雖然還是有不少的視線時不時掃向她,卻已經沒人再湊過來給她遞酒。
不過這些許佟心並不在意,情緒來得很突然,她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在意其他的瑣事。
我不管你誰管你?
沒有人能管她,也沒有人會管她。
禹禹獨行十年了,她以為她早已經修得銅牆鐵壁刀槍不入。
可就是這樣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她潰不成軍。
她一輩子都不想再回憶……
車禍那天,有很大的風刮來,挾裹着瓢潑大雨,她被母親緊緊的捂在懷裏,目不視物,只一雙露在外面的耳朵異常靈敏,翻車的一瞬間,她感受到了一陣很大的動蕩,她只能靠着聽覺勉強分辨,有翻車撞地的聲音,有周圍汽車鳴笛的聲音,尤為清晰的,是響在耳邊清脆的骨裂聲。
潑天大雨嘩嘩地下,涼意席捲了四肢百骸,她冷得抖成了個篩子。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一個世紀那麼久,卻似乎只有分針秒針在耳邊轉動。
滴答滴答。
雨沒有停止,就像這場災難永遠不會過去一樣,母親的身體不動如山,胸膛的溫度也漸漸被大雨無情抽走,貼在臉上冷得像夏天的棒棒冰,她嘴唇都在發抖,卻一動也不敢動。
她覺得腦袋好疼啊,從來沒有這麼疼過,她還感覺到自己的眼皮變得好重,就像吊著小石塊,可是她只能很努力的睜着眼,哪怕什麼也看不見。
耳旁,再沒有爸爸的聲音,也沒有媽媽的聲音,只有大雨撲在車上撲在地上的聲音。
她連怎麼哭都忘了。
混沌噪雜中,終於有警笛一聲一聲的響起,由遠及近,緊接着就是救護車的聲音。
爸爸媽媽從車裏被救出來時,破碎的像兩個壞掉的布娃娃。
她被醫務人員抱在懷裏,努力地大睜着眼睛,那一刻,斜斜刮到臉上的風雨似乎是在怒吼的,悲憤的發泄着巨大的痛苦。
她似乎從中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孤獨和絕望。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麼叫孤獨,什麼叫絕望。
孤孤單單一路走來,花了十年的時間,在徹夜難眠的雨天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在許多許多的時候,她越來越能領會。
因而,她自以為,白骨黃土,她早已能不動聲色。
為什麼,在這樣喧鬧和噪雜的環境裏,讓她想起來那些撕心裂肺的往事。
許佟心抬眼看看周圍,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很歡快的笑,大家似乎都很高興,談天說地吹牛逼,儼然一場青春的盛會。
她笑不出來,身處其中,她就像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
她安安靜靜地坐着,她其實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乖,她也抽煙,她也喝酒,在她的房間裏,將窗帘拉得密不透風時,每想起那些讓人絕望的畫面,她就渾身冷的發抖,一個人陷在沙發里,喝得比誰都能,抽的比誰都猛。
梁曉聲坐在她旁邊抽煙,煙霧繚繞中,腥紅的唇似乎透着魅惑的光,別有風情。
許佟心偏頭皮笑肉不笑地說:“給我來一根。”
梁曉聲將煙盒遞給她,遞到一半又收回來:“這是男士煙,嗆人,你不會喜歡的,還是別抽了。”
梁曉聲心裏已經將她定義為好學生,乖乖女。見她這副樣子,只以為她心情不好,想學別人借煙消愁。
許佟心笑笑沒說話,手已經伸過去接過煙盒。
倒出來一根,兩片薄紅的唇瓣夾着,抬抬下巴示意:“梁姐,點上?”
梁曉聲笑着看她一眼,一手將煙灰彈在煙灰缸里,一手招呼旁邊的宋知北:“北子,給妹妹點上。”
打火機的火苗晃着,內里火芯跳動。
像一條炙熱的火舌淹沒了她的冷。
她淺淺吸了一口,悶在嘴裏,悶了好久才吐出來,蒼白纖細的手指夾着煙,煙火星子冒出頭,她緩緩遞到嘴邊,又吸了一口。
動作優雅而嫻熟,可見是個老手。
梁曉聲驚訝地一挑眉,卻沒有做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埋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就像陳年老酒,自有餘味。
鍾靈喝醉了被人架過來時,她已經抽完了兩根。
煙蒂落在煙灰缸里,像她那些想掉又憋回去的眼淚。
她攬過鍾靈,伸手拍了拍她的臉:“喂?醒着沒?”
鍾靈睜開眼,看見是她,竟然抱着她哇哇地哭起來:“佟佟,我不是故意那樣說的,你別往心裏去,我就是心裏在意你,想你好,想多照顧些你……”
鍾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遍一遍的道歉。
許佟心如何不知道,她是心疼自己。
周圍人都看過來,目露好奇。
如果換作平常,鍾靈這種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強性子是絕不會低聲下氣跟她說這些掏心掏肺的話。
也只有喝醉時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釋放天性了。
許佟心有些感動,又有些埋怨自己。
其實本來就不關鍾靈的事,是自己看不開想不開,她沒必要承擔這份無妄之災。
許佟心摟着她低聲地安慰:“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我是生自己的氣呢,你很好,你特別好,不要埋怨自己,都是我的錯……”
酒過三巡,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準備散場。
林超湊過來跟她說話:“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許佟心擺擺手示意不用,扶着鍾靈起來。
林超還想說什麼,她直接打斷道:“謝謝你,但是真的不用了,鍾靈喝醉了,我還得照顧她回去。”
他只好擺手作罷,周圍小弟一鬨而散,跟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