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隕生蠱
“殺!”
兩陣相碰,喊殺聲震天,丁丑談笑風生間,心中棋盤不斷落子。多年心結一朝解開,棋力更勝以往。哪怕以五萬對二十五萬,依舊從容不迫。
從未出過手的己丑柔媚一笑,身上突生熊熊烈火,一隻火鳳自身後飛出,隨着一聲清亮鳳鳴響起,火鳳羽翼一振,星火燎原。
突起大火,灼燒千軍,大陣再次混亂。
己亥在張子默的授意下,引九天罡風落下,風助火勢,將二十五大軍徹底困在火海中。
蚩魍眼見情勢不對,手輕輕一揮,十多位天仙直接朝着己丑殺來。
那十九位銀面天仙立刻衝出,替己丑攔住種種神通。憑兵力暗影不如九黎侗,可若是要論頂尖高手,暗影可不會遜色任何一方勢力。
而戊子與北冥墨霜一戰後,刀道似乎又有精進,鋒銳更勝以往,刀下亡魂越來越多。
戰事如火如荼,張子默始終在防備可能出現的刺殺,不敢放鬆警惕。
蚩魍眼見戰局焦灼,雙手掐訣念念有詞,漫天虛影降臨,瞬間凝實。
三十六堂神和七十二堂鬼幾乎是被同時召出,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蚩魍,能同時將所有鬼神全部召出的人整個苗疆也寥寥無幾,不愧是苗疆的巫王。
然而作為巫王,這樣顯然不是蚩魍的極限。
蚩魍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如一個虔誠的信徒,“巫王蚩魍,以苗疆鬼神祭祀,請九黎之主!”
天色瞬間變陰,飛沙走石不斷,一個撐天虛影穿破雲霧出現在大陣上方,將所有鬼神吸入口中。頭生雙角,鬢如劍戟,身上亡魂纏繞,身子微微一動便是屍山血海。哪怕這只是一個虛影,依舊壓得眾人無法喘息。
虛影出現的瞬間,所有苗人都目露狂熱,哪怕盤瓠苗的修士也是如此。因為這個虛影,是苗疆絕對的信仰。
兵主神,蚩尤!
蚩尤虛影入陣,九黎侗修士氣勢不斷攀升,瞬間便蓋過了盤瓠苗的軍隊。
蚩尤虛影眼中不帶任何感情,一根手指壓下,直接碾碎了丁丑的陣法。
這可是兵主神,九敗軒轅黃帝的人,兵家從古至今能與這位相提並論的就少之又少,即便丁丑的陣法修為放眼天下也是頂尖,可也只是那群星之一,怎可與日月爭輝?
丁丑面具不斷滲血,卻還在撫須大笑,“妙哉,能與曾經的兵主神過招,人生何憾?”
蚩尤虛影緩緩散去,蚩魍的氣息也急劇衰弱起來,他用盡全力也只能讓蚩尤虛影出一次手,可這樣已經足夠。
“給我殺!”
丁丑陣法被破的瞬間,蚩魍再次變換陣法狠狠壓了上來,不給丁丑再次結陣的機會。
與此同時,千裡外,蚩離手上刺青亮起,看着那與象徵死亡的隕生蠱,眼神狂熱且痴迷,“隕生蠱,死亡之花,飲萬人血方才盛開,真美啊。我的好侄女,用一萬人的命換你一命,你可以安息了。”
隕生蠱煉製之難,並非萬人性命就可以成功,否則苗疆史上也不可能只出現過三次。實際上,此次因隕生蠱而死之人,已近十萬。
蚩離轉着手,任由隕生蠱在手上爬來爬去,痴痴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直到蚩魍的催促聲在耳邊響起,這才隔空點向千里之外的戰場,“去!”
千裡外,張子默心中突然悸動不已,那被死亡籠罩的陰影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隕生蠱一閃而過,只有速度最快的己亥反應了過來,連忙攔在張子默身前,狂風捲起,將張子默牢牢護住。
然而隕生蠱直接無視己亥的術法,穿過狂風直接鑽入張子默眉心。
張子默眉心一癢,隨後便渾身顫抖,身體彷彿要融化一般,體內精血不斷蒸發,就連元神也被死氣纏繞萎靡不振。
戊子一刀揚起,身前修士如麥子一般倒下,這才退到張子默身邊,“怎麼樣?”
只是這麼短的時間,張子默的氣息就已經奄奄一息,用不了多久便會殞命。
張子默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果然是必死的殺招,對付九黎侗,暗影應該還有後手吧?”
戊子神色莫名,“用鬼神面具感受,他們已經到了。”
張子默微微閉目,靈識透過鬼神面具散開,然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感受到了,百裡外還有三十位銀面天仙在朝這裏趕,身後還跟着一萬金面人,皆是仙境強者。
張子默輕輕拍了拍戊子的肩膀,“不用管我,一戰而決。”
戊子重重點頭,轉身抽刀直指蚩魍,“暗影何在?”
沒有激情澎湃的回答,有的只是如鬼魅般的身影投入戰場,在丁丑的帶領下沖入敵陣。
一名黑面人突然出現在張子默面前,手中大把銀針撒下,封住張子默的經脈,直接將一顆碧綠的丹藥塞入張子默口中,“儘力運轉靈炁和氣血,一定不能讓心脈停止。”
張子看着黑面人左額的那兩個字,笑道:“癸巳,我知道你,聽說你是六十甲子中少有的只救人不殺人的人。”
癸巳伸手為張子默搭脈,沉吟道:“苗疆蠱術繁雜,你體內那條蠱蟲我認不出來,也無法驅除,只能以針封穴再用丹藥吊住你的性命。等戰事結束,我再好好看看。”
“有勞。”張子默點頭致意,全力運轉靈炁,可體內那條蠱蟲猶如跗骨之蛆一般,不斷吞噬他的生命。任憑張子默如何努力,體內靈炁和氣血都越來越少。
眼見張子默受傷,暗影眾人目露凶光,漸漸殺紅了眼。
天邊劍光亮起,齊寧與付如松也帶着蜀山弟子支援過來。
丁丑看着蚩魍大笑一聲,破陣反攻,殺機重重,“除非你能召喚一次兵主神,否則今日你必敗無疑。”
聞人羽飛到張子默身邊,看着奄奄一息的張子默,眉頭緊皺,“如何?”
張子默額頭冷汗密佈,勉強擠出一抹笑容,“死不了。”
癸巳再次施針,“我雖不通蠱術,但一般下蠱者身死蠱術便可解除,苗疆能下此蠱者最多一兩人,巫王既然現身,那麼這蠱應該是那位蠱王的手筆。”
戊子聞言,看了己丑一眼,“將他找出來。”
己丑雙手輕輕舞動,眸生紫火,施展望氣之法,所有人的氣息在她眼中都化為顏色各異的火焰,氣息有強有弱,洞若觀火。此地苗人氣息最強者,自然是蚩魍,而千里之外,還有一道氣息與蚩魍相差無幾。
天降流火,落在正在狂笑的蚩離周圍,此火併無傷害,只會將蚩離的氣息點燃,哪怕遠隔千里也能發現。
“找到你了!”戊子拔出短刀,一刀破空,瞬息便至。
蚩離心中一驚,連忙後退,戊子眼中充滿憤怒,顯然動了真火。
戊子扔出短刀,將蚩離影子定住,蚩離頓時動彈不得,連元神也無法出竅。
定影,定身,定魂。
戊子長刀一振,劃破蒼穹,一刀落下,將蚩離頭顱斬下。
蚩離身軀化為黑水散去,被己丑鎖定的氣息也消失不見。
戊子眼睛一眯,長刀顫鳴不斷,仔細感受着周圍的氣息波動。
蚩離的狂笑從四面八方響起,“你的刀很厲害,可是沒用,你殺的只是一副我煉製的身軀而已。你想救那個黃毛丫頭?就算殺了我,那蠱也會留在她體內直到她死去。你知道那是什麼蠱嗎?那是苗疆第二的隕生蠱,中者必死!”
戊子冷哼一聲,持刀離去。
戰陣中,蚩魍眼見情勢不對,連忙下令撤退,反正目的已經達到,只要蚩瑤死了,蜀山就不得不和他們談。只是這一撤,註定有許多人回不去了。
另一處戰場,丙子將滿是細小傷痕的手指包好,抱起那把琴弦已經全部崩斷的古琴,對着那面前那五萬具屍體誦經超度后獨自離去。他一向注重儀錶,不願讓別人看見他這副狼狽模樣。
戰陣依舊在繼續絞殺,丁丑看着陣中那被拋下的近八萬修士,長嘆一聲,突然轉身面向張子默抱拳,“我想放了他們。”
既知人心,當收人心。
張子默在己亥的攙扶下掙紮起身,走入陣中,隨着丁丑的一聲令下,所有人全部停手。
以蚩瑤模樣示人的張子默,對着那些棄卒躬身行了一禮,“你們都曾是我爹爹的部下,我知道你們對我出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都回去吧,回去和你們的家人團聚,別再上戰場了。”
張子默說完,對着丁丑比了個手勢,丁丑連忙撤去陣法為這些人讓開一條路。
那八萬棄卒失魂落魄的離去,突然轉身齊齊跪下,“多謝聖女不殺之恩!”
張子默微微一笑,擺了擺手,“去吧。”
這場大戰終於落幕,此戰重挫三苗銳氣,保住了蚩瑤的命,還替蚩瑤贏得了民心。
已臻圓滿。
只是這圓滿,是苗疆的圓滿,不是張子默的。自己的身體自然是比誰都清楚,張子默知道,他活不了了。
他知道會有刺殺,也做好了一切準備,可終究還是沒有防住。
回去的路上,張子默拉住聞人羽的手,“我有事要交代你。”
聞人羽直接拒絕,“自己的事自己去做,你不會死。”
張子默苦澀一笑,不再多言。
石頭寨,鼓樓內。
蚩瑤在房間裏正生着悶氣,看守她的銀面人突然為她解開封印,什麼也沒說便消失了。
蚩瑤連忙走出去,見寨中氣氛凝重,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難道戰事不順?
沒走多久,蚩瑤便看到張子默所在的那座吊腳樓外圍滿了人,等她擠到樓外看見許多背着藥箱的苗醫后,心中越發慌張。
蚩瑤連忙拉過葉素,“怎麼回事?”
葉素猶豫許久,還是將真相低聲告訴了蚩瑤。
蚩瑤面色瞬間煞白,輕輕推開房門,房間裏面站滿了人,沒有人在意她的到來,只是緊緊地盯着那個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白髮少年。
蚩瑤眼淚奪眶而出,死死捂着嘴巴不讓自己弄出一點動靜來。
盤瓠苗戰事結束的同時,進攻楓樹苗的二十萬大軍也撤退了,龍澤盛還未回到龍苗,就被速度最快的己亥請過來了。
龍澤盛搭脈許久這才收手,搖了搖頭,那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
沒救。
眾人面色越發難看,連苗疆第一醫者都這麼說,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張子默抬手撐着床想要起身,手上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往上靠了靠讓身子不是完全平躺,看着床邊的癸巳和龍澤盛笑了笑,“你們二位精通醫術,麻煩告訴我,我還有多少時間?”
龍澤盛長嘆一聲,“以靈丹妙藥滋補氣血和元神,最多一個月。”
聞人羽眉頭緊鎖,“三生蠱雖然在我體內化開,但藥力仍在,可否以我血肉製藥?”
龍澤盛搖頭道:“不可能,除非把你整個人都煉成丹藥。而且隕生蠱之所以能成為苗疆第二蠱,就是因為它無解。三生蠱在隕生蠱面前,也未必就有功效。”
聞人羽沉聲道:“無論如何,都請試一試。”
張子默突然來了力氣,抬手錘了聞人羽一下,“一命換一命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而且萬一沒有功效,咱們兩個只能一起死了。你說你這個腦子,傻不傻?”
聞人羽看着一言不發的癸巳,“先生可有辦法?”
癸巳同樣搖頭,“龍先生精通蠱術都束手無策,我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多準備一些丹藥爭取一些時間,讓我們再想想。”
張子默費力地抬起手抱拳行禮,“有勞各位,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讓我靜靜吧。”
眾人黯然離去,張子默拉住聞人羽,“我剛剛跟你說的事,現在你該好好聽我說說了。”
聞人羽直接甩開張子默的手,“還有時間,所有人都在想辦法救你,不可心存死念。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如果我找到小雪,她問我你去哪裏了,你讓我怎麼說?活下去,我陪你去找她。”
張子默無奈一笑,“我會讓暗影的人聽你命令,這些日子,你多費心。雖沒有一戰定乾坤,但經此一役,九黎侗蹦躂不了多久了。”
這一次,聞人羽沒有拒絕,點了點頭后,默默離去。
張子默轉頭看着站在牆角淚流滿面的蚩瑤,竭力讓臉上擺滿笑容,“你來了。”
蚩瑤坐到床邊,突然死死地抱住張子默,“臭石頭,你怎麼這麼傻!”
張子默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蚩瑤的後背,“我其實也挺討厭那些傢伙的,你要是死了,我就只能和他們合作了。”
蚩瑤顫聲道:“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蚩瑤突然起身將眼淚擦乾,“我要打進九黎侗,殺了他們!”
張子默連忙拉住蚩瑤的手,“不可,若是要將他們全殲,我早就動手了。可這是苗疆,這是你的家。我們打完可以一走了之,你又該如何面對那些妻離子散的人?我拖這麼久,就是為了讓安撫民心。以後投奔你的人會越來越多,用不了多久,九黎侗就會不戰自潰。少打一些仗,就可以少死一些人。你是苗疆的聖女,做什麼事都要替苗疆的子民着想。”
蚩瑤連連搖頭,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不要,我一直在為苗疆考慮,從沒替你想過。明明這是苗疆的事,卻讓你替我承擔了這麼多。你這個傢伙,明明不喜歡我還要讓我欠你這麼多,你讓我怎麼還得完?”
張子默笑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前人路走錯了,我已經改回來了。只要蜀山能和苗疆永結盟好,這份努力就沒有白費。好了,我累了,要休息了。記住,別做傻事。”
蚩瑤站在門邊看了許久,這才輕輕將門關上,失魂落魄的離去。
蚩瑤走後,張子默掙紮起身靠在床榻上,取出一份已經看過好幾遍的卷宗再次仔細查看了起來。
可看了沒多久,張子默便放下卷宗盯着窗子發獃,眼神漸漸黯淡。面對死亡,他也並不像在別人面前表現的那樣平靜。
臨死前,突然覺得有許多遺憾,爹娘的沒有找到,小雪也沒有找到,也沒辦法娶南宮雨。
張子默想着想着,突然笑了起來。
人生豈能無憾?
可若是能夠找到小雪,應該沒有那麼遺憾吧。
想到此處,張子默再次拿起卷宗。
這是他死前唯一能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