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場末日(2)
世界還在猛顫着。
外面也許火光漫天了,又也許人們只看見這座山變成了紅色,就像特意裝扮吸引眼球。
我的腦里隱約閃過什麼,是末日倒計時,第六場末日,叫隕石危機。
這是最後一場末日了,如果指的就是現在這個時候的話,那麼這意味着什麼?是此後再無末日,還是此後再無這個世界了?
在擁擠的人潮中,我聽見身後一聲劃破人群喧吵和落石撞擊聲的尖叫。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小女孩——我在登山時就注意到了,她扎着兩條辮子,六七八歲,背個小紅包,穿着樸素的小裙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一個女人身後。
她一直抱着一個小小的兔娃娃,那個娃娃就巴掌大,已經很舊了,現在就躺在離她幾米遠的地上,我的腳邊。
那個女人也許是她媽媽,此刻不在她身旁,而她卻被一塊粗糙巨大的石頭壓住了身子!
她沒哭喊,背着那小山大的石頭疲憊地趴在地上,她的頭頂還不住有石頭滾落下來。
山洞裏也是岌岌可危了,所有人都已衝到前面匆匆離開,他們的聲音消失在了落石敲錘聲中。
而我卻不肯離去,媽媽也一言不發地拉着我的手。
這個女孩已經救不活了。
就算救她出來,她受了重傷,一來會連累我們,二來她也不一定出的去;不救她,她遲早會被頭頂不斷砸下的石頭擊中,會因重傷死於這塊石頭底。
我本不該停留的,但此刻我愣住了,大概就是這幾秒猶豫的時間,女孩抬眼見我仍站着,存了希望,艱難地開口:“姐姐,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的淚水涌了上來——她說的是我的母語。
“你說……”我哽咽着。
“那個娃娃……”女孩吃力地用手指向我腳邊的娃娃。
我撿了起來,欲遞給她,但她沒接。
原本我疑心她是想我救她的——是個人都會這麼想——但她沒這麼要求。
也許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希望最後陪陪那個娃娃,可她又沒接過來。
“我這就救你出來……”我做了個樣子說。
我也還是用力去挪她身上的石頭了,媽媽也來幫忙。即使知道救她不得,但也想讓她心裏好受點。
“把這個娃娃,交給我的爸爸……”她沙啞地繼續說,“他是北緯紗場一個工人,住在,二樓27號……我已經五個月沒見過他了……”
我一邊點頭,一邊還用力推着,媽媽的樣子也很賣力,但我們心裏都清楚,這石頭憑我們是挪不動的。
以前那個被人遺忘的青面獸叔叔;在我見趙阿娘被關門外的時候;見爺爺化成花的時候,見庫伯一家埋在雪下的時候;再見那個女生雪崩后躺在擔架上,身上蓋了白布;熱情的青年不顧一切衝出房間,那時我還以為被感染就會死呢;如今見到這個女孩被壓在石頭下,我經歷了太多死亡面前徒勞的掙扎和希望的破滅了。
從頑強抵抗,然後承受失望,到置身事外,接受絕望,我越來越明白,在大自然生死輪迴的面前,我們是那麼渺小和無助。
我們都曾幻想生活得蕩氣迴腸,但成長后,我們更渴望平淡、平凡、平安。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像我對這個小女孩一樣,就是讓她感受到我還沒放棄她,給她臨行前最後一暖,給了她將完成她遺願的希望。
她這麼小,卻不掉一滴淚。
我又在等待,
我們三個都在等待,僵硬地維持一個動作等待——等到一塊巨大的石頭從頂上落下,這麼大,可以把所有後路,把我們和這個女孩間隔開,就如同生和死的隔離帶一樣。
於是這一刻,女孩消失在猛然砸穿洞頂,落在我們面前的這巨大的,還冒着蒸汽的落石后,升騰的氣浪將我和媽媽都掀得仰倒在地。
四周搖晃得空前猛烈,我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抖出來。
“快走吧。”臨危不亂的媽媽扶起我,我們儘可能保持着平衡,繼續向前去了。
我們兩個人在漆黑的山洞裏邊躲避落石,邊尋求出路。媽媽始終抓住我的手,我始終抱着那個娃娃。
我心不在焉地逃命。
從天上掉落的石頭,經大氣摩擦產生巨大的熱量,所經之處地動山搖,火光連天。
剛剛落在我們前面的石頭沒帶一絲火星,只有升騰的白汽告訴我它的溫度是怎樣高,是我和媽媽被掀倒告訴我它威力多麼巨大。
多幸運,我和媽媽現在毫髮無損,我們都沒有被燙傷。
我看着媽媽的側臉,看她熟悉的美麗的臉蛋,心中七上八下。
不知道在洞內摸索了多久,大地終於是平靜了下來。
我們沒有口糧和水,不分晝夜地探索,最後總算聽見了人聲。
循聲找去,竟還見到了亮光。
這是在一個封閉的長頸瓶似的空間裏,我們都困在瓶腹中,瓶頸並非開在正上方,是一個扭曲的,形狀怪異的瓶頸,一絲光亮從瓶口斜斜地照進來,沒有色彩和溫度。
倖存的人就在這裏七嘴八舌地討論着如何從這樣一個頭頂的小口出去。那三個先前使我不適的青年也在。
如果身體足夠健壯,還有夠的力氣,想抓着壁上突起的岩石爬到洞口並非不可能的。只要出去的人找到援助,就算一根繩子也好,我們應該都能得救。
我不理解,為什麼還沒有人上去?還是說已經有人出去了,餘下的人正在等待救援呢?大家情緒似乎都很激動,應該不會有人嚴肅地回答我的疑問,於是我決定自己上去看看。
當有人注意到已經有個人沿着邊緣向上爬后,零碎的討論漸平息下來,所有人都將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這項運動於我而言的確吃力,但總歸讓我爬上去了。
我比劃了一下洞口,將頭探了出去。
洞口離地面似乎只有兩三米。
我又將上半身探出去望,發現下面並非地面,而是一個岌岌可危的平台,畢竟我們在山頂,四周都是抖崖。
我只是用雙手撐着上半身,估摸不出我們所處具體位置,不知底下多高,但這塊小小的平地從一個角上傾斜出一塊來,一路向下,不知延伸到哪去,就像一個專門鋪設的滑梯。如果這滑梯足夠安全,我們也許可以直接坐上這滑梯滑下去。
眺望遠處原本翠綠的山林,只剩下焦黃和灰黑,裸露的岩石,燒焦的樹木,風一吹就到處滾的草燼,水汽,殘風,寂靜,和死亡。
我看不見遠處的城市或村莊,原本只來這樣一個風景區探游的我們,現在卻像被放逐去了世界的邊緣。
我想揉揉眼睛,因為我怕我看錯了,還是我患了色盲。我看見的世界連天空都是灰黃色的,好像這鬱悶的顏色還不斷擴散。
一個灰色的罩子正在向我們移動,意圖攏住這個世界。
我鬆開一隻手去揉眼,結果就不小心讓腳下一松,我便整個栽倒在地上了。
背部着地,堅硬的地面震得我腦內物質都好像攪碎重組,疼痛像蜘蛛一樣伸開八條腿爬上我全身。
至少這個痛感使我清晰地知道我還是活着的,只是我眼前眩黑,如入了奇怪的心靈境界了。
隱約聽見有人問了“外面安不安全”,我擠出“安全”這個詞,也像是不從我口中而是從腦子裏發出的。
又是一陣喧鬧,不過很快這聲音變小,我知道這只是在我腦中消失了,我想我是昏迷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山與山之間一塊荒涼的草地上,只有我腳下的草地是灰黃色,其餘的世界卻只有灰白。
就像剛剛看到的一樣,草碎之間隱隱約約點綴着無數白花,好像寂寞末日裏最後一處伊甸園。
前方向我走來一個人。
她穿着白色的飄逸長裙,披着烏黑柔順的長發,和風吹過,她像盛開的一朵芙蓉,潔白無瑕。
“媽……”我開口,但欲言又止。
她緩緩靠近我,彷彿在笑,又好像沒有任何錶情。
她的腳邊跟着一隻微笑着,露着六齒的藍貓。
它多像我媽媽啊……我想。
但我寧願認為她只是個無意跌落凡塵的仙女,因為她身上的溫柔並不給我舒適感,而是飄渺不可捉摸的。
她的氣質不屬於我,這是個陌生的媽媽。
她遞給我一隻表,表上是末日倒計時,最後一場末日顯示“進行中”,卻沒有結束的倒計時。
我無聲地接過。
“奶奶和米格他們怎麼樣了?”我試探着問。
“從另一條路走的人,遇上隕石撞擊,整個山洞都坍塌了,沒有一個人活着出來。”
我有些難過,但並不很深,正如一早就猜到一樣。
“你也要走嗎?”我問。
她撫摸我的頭,沒說話。
“爸爸怎麼辦?”
她手上的動作停止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會照顧好他的。”
她手上動作和嘴中言語都很輕。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看,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我扭曲着臉,低頭握着她的手,嘴巴緊抿,欲哭無淚,欲說還休。
是的,也許早在我十二歲那年,第一場末日降臨的時候,我已經做出選擇了。只是這之前,我對我的選擇並不十分堅定,態度並不十分明了,可我卻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所以,當我生命中對我有重要意義的人接二連三離我而去時,我是愧疚、痛苦、不舍,也欣慰而釋然的。這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用筆下的文字只能表其十分之一的意。
總之就是,我一早就做下了交易,我以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去換了末日的結束。
不,現在並未完全結束。
我若不堅決地做出表率,這個世界會一直這麼消亡下去,最後真正的末日才降臨,地球變成灰白的,死氣沉沉的空星球。
我幾乎是咬着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將話憋出來:“……我該怎麼做?”
“這有一盒蠟筆,還有一張白紙。”媽媽將工具遞到我手上,“你要挑出正確的三種顏色,畫在紙上,世界就能恢復,你的交易也生效。你只有一刻鐘的時間。”
我接過在手上,等待着,希望媽媽再說什麼,但是她只是輕鬆地對我笑了一下。
“我走了哦。”
她的身體變得透明,最後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