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場末日(4)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雨點落入水窪,漾開的波攪碎了倒映出的燈火璀璨的高樓。
我周圍是鱗次櫛比、雲譎波詭的房屋,此刻不少人在不夜城狂歡。
我仍是穿着一條白裙,一如既往披着頭髮,跟着我的貓,沐着雨,在一條人不多車也少了人的街上漫步。
我向來注重外表清爽,所謂流浪,我其實無需進食或放低下身段乞討,我藉著雨也盡情享受沖洗的快樂。
也許這是作為選擇人,我貪得的一點優勢吧,哪個落魄的人竟像我這般悠閑呢?
我在街邊一座建築牆角,檐下的角落看見一個男人。
他將自己下身蜷在一條薄的白底碎花的舊被裏,他上半身穿着一件藍色粗布襯衣,有些舊,但還算整潔。
他蓬頭垢面,蜷曲的頭髮凌亂地垂到肩上,經水打濕后一條條貼在臉龐。但他的胡茬不算太長,也許前段時間胡亂剔過。
我就走近他,蹲下身來。
他聽見動靜,睜開眼睛,撐起上半身。
“你好。”我說(用E語)。
“你好。”(E語)
“你長得很像我爸爸。”我真誠地看着他。
他撥開了蓋住眼的頭髮,坐直身,端視我片刻,又靠坐在牆上,緩緩說:“我也有過一個女兒,四年前她不告而別了。
你長得和她很像,她現在應該也和你差不多大吧。”
“你找過她嗎?”
“第二天我們就去找了。可是那天突然降下一場大雪,一下就幾乎是四年,我們被作為難民被送到那裏,又送到這裏,也不知道她怎樣了。”
自來到這裏,我都未曾從他人口中聽到大雪。
“你是不是以為她已經死了?”
“她不會死的,我知道她不會死。”男人挪動了一下肩胛,頭髮又蓋在了他臉上,我不能分辨他的表情。
我接著說:“四年前,我為了找尋一個很重要的答案,也從家中不告而別。後來發生大雪,我當我的家人都已經死了,我沒法找他們,不敢再抱與他們團聚的想法。”
男人沒說話。
我坐在了他一邊,掀開被子一角蓋在我的腿上,然後我愉快地看着他說(用C語):“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我的家人。爸爸,你的E語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了。”
我感到他呼吸的頻率快了一些。
半晌,他偏過頭來,用那雙埋在劉海下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這眼神與以前一樣嚴肅而充滿力量,讓人生畏又很有安全感。
他又將頭偏過去,用C語緩緩開口:“我找到你媽媽了,在P區的一座大商場,聽說是家大品牌門店裏業績非常棒的銷售小姐。”
“奶奶和米格呢?”
“我們在東區有個臨時住所。”
我沒再說話,本以為這段久別重逢的沉默會令人尷尬,但氣氛恰到好處得和諧。
爸爸又開口有意向我訴到:“下飛機時,我們和你媽媽被人潮衝散了,我四處尋她不得。那時有個可怕的病毒出現在動物身上,我沒法尋她,只好日夜擔心她的安危。
“半年前,我離開了家,四處流浪,去了很多城市,中途把你奶奶和米格安頓在這,聽說她其實也在這兒,我又從別處回來,輾轉了幾個月才打聽到她的消息。”
“你找了她三年。”
“是啊。”他停頓了一下,又長又濃的睫毛抖動着,繼續道,“但她現在光鮮亮麗,在這座城市混得那麼好,
而我只是一個邋遢老男人,又臭又窮。我怕她不認我。”
“不會的。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找媽媽。”我帶着同情與期待說。我真的沒想到會見到爸爸如此狼狽又卑微的樣子,爸爸竟使我同情他了,爸爸怎麼會允許我流露對他同情的感情呢?
我乖張地提出把被子分我一點,好像回到了幾年前那個還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興奮、激動。於是我們就這樣擠在雨夜喧鬧城市的一個小角落度過了。
我和爸爸遠遠地縮在兩端,背對着,這種感覺既陌生又奇怪。
我不知道爸爸睡着沒有,我是後來迷迷糊糊才入睡的。
至半夜時又有一陣響動,我想是有賊了,但我們兩個身上確乎沒什麼東西可拿的,於是我緊閉着眼不做理會。
隱約傳來兩個人對話的聲音,可我當時睡得迷糊,也不能分辨是清醒還是做夢了。
之後又是一陣聲音更大的響動,聽起來像兩個人在打架。
許是兩個醉鬼剛好在我們身旁起了爭執吧,我還是不理會,把頭埋進被子裏。
我覺察到旁邊的人猛從被子裏跳出來,一會兒騷動停了,我才帶着怨氣掀開被子鑽出來:面前三個人,爸爸,把那個紫毛的跟蹤狂,還有一個金髮的約摸十五六歲的漂亮小子。
爸爸手上拿着一部相機,並把它遞給我。
那個漂亮男孩用少年的純正E音說:“那個男人(指着紫毛)偷拍你!”
我翻看相機,裏面有很多我的照片,最新拍的是一段錄像,我就播放了來看。
某個人端着相機從遠處向我和爸爸走近,至我們跟前,將我放進畫面中央,並放大,調了焦距,然後傳來一個聲音,是那個男孩的。
“你在幹什麼?”
畫面一陣劇烈的抖動,黑了一會兒,又倒着對住我,應該是紫毛轉過身,慌張地把將端相機的手背在身後了。
“卡梅隆先生說過,他不喜歡這種方式!”那個男孩說。
“但很有效,不是嗎?”這是拍者的聲音,“他不也對這個女孩很滿意?不用這種方式,我如何為他獲取更多信息?”
“你騙了他,把相機給我!”
畫面又是一陣長時間的劇烈抖動,期間閃過幾個那個金髮男孩的影子,然後戛然而止了。
兩人應該在爭奪相機,故發出了巨大聲響,後來是爸爸的介入中斷了他們的爭奪。
“怎麼回事?你們把話說清楚。”我質問這兩個少年。
兩個人都變得彬彬有禮起來。那個染着紫頭髮的向我道了歉,然後漂亮的小男孩又謙遜地問我能否帶我去見一個人。
他們這時顯得極有默契。
天已是漸漸明朗起來。
我反正沒什麼顧慮,就向爸爸笑說,只好讓他自己先去找媽媽了,我會再來這裏等他們。
於是我便跟着這兩人來到附近一座很大的公園,小男孩讓我稍等,就跑進了一片樹林。
我不安地和紫毛等了一會兒,雙方都無言;男孩牽着一匹黃馬出來了,馬上坐着一位留了披肩長發但已花白的老大叔,他鼻子又大又高,戴着墨鏡和一頂鴨舌帽,還穿着中式短上衣,背了個帆布包。
這就是我和卡梅隆導演的初見了,他的確是一個看着就極富藝術感的人。
他據第五場末日的青色病毒,將其成分做誇張化、戲劇化,編出一部劇本,卻遲遲敲不下想要的東洲面孔、乾瘦高挑的女主角。
紫毛無意在街上拍下我,不小心連同其他人的照片一起傳到卡梅隆導演那,竟讓卡梅隆導演很滿意,問紫毛我是誰。紫毛騙他是自己剛找的新人,這才有了這些事。
我看電影主題的三觀挺正,對社會上歧視青皮人的現象進行諷刺和批評,角度也很新奇。
先前我一直希望低調,是鑒於自己的特殊身份,但倒計時已定格,也無人憶起我,而我又一直流浪,受人冷眼也多,正苦於難以找到一份工作安頓,就自然地接受了。
我沒這方面的經驗,也很隨意地演,也許是卡梅隆導演本就優秀,也許是劇本主題引起公眾強烈的反思,依然將我捧紅了。
我與家人也終於在這座城市安定下來,有了真正的家。
憑藉第一部電影聲名鵲起,我如今在拍電影的第二部。
不過,自那天我被卡梅隆挖掘后,我一直很忙,一直沒注意到我的貓不見了。
但這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它也許只是長得和四年前那隻貓很像的流浪貓而已,此外,它的確沒什麼特別之處了,於是我也不以為意。
砰稚卡森瑟先生有一點倒說得沒錯,我似乎生來就擁有吸引關注的體質。
我現在完全融入了演員的生活和有這個花花綠綠紛紛擾擾的世界。
燈火闌珊,有時晃得眼睛生疼。
名氣與熱鬧將我簇擁,我終日流連於家,還有劇組。
我很快樂,反正無論如何我身後有個家了,我再也不用流浪。
難過有地方可以傾訴,憤怒有地方可以發泄,快樂有地方可以分享,反正我有個家,一個只有失去的人才懂得有多重要的家。
而我並沒有完全失去它,我找回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