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場末日(1)
街上鄰坊對我最好的是趙阿娘。
趙阿娘家賣燒餅,她丈夫李叔是工地包工頭。平日裏李叔早出晚歸,白天偶爾在家,阿娘家四個孩子喜歡我這個大姐姐,總尋我上他們家玩。趙阿娘會熱情地拿出燒餅款待我,各種餡兒的我都嘗,也都愛吃。於是我們兩家聯繫得緊,有事沒事去對方那串門嘮嗑。因為我和爸爸只兩個人住,趙阿娘就常照顧我,也常幫助我們家。
阿娘說全天下母親是一樣的,對孩子都會有憐愛的感情。媽媽雖不常與我見面,但我們時常煲電話粥,母愛在噓寒問暖中我也是有所體會,然而終是沒趙阿娘的關心來得真切。我就更羨慕阿娘家四個孩子,也更想念媽媽。
李叔是個嗓門極大的人,從中還帶着煙味的沙啞。他愛問東問西,每次我上他們家,他倘在家的話,就會問我些沒營養的問題,像“吃過沒”“今天學校幾點放的學”“上了什麼課”“爸爸工作忙不忙”之類。也許這算鄰里友好的關切,但小孩子向來不喜歡應對生硬的問答。
爸爸在一家報社工作。他常說,“我是個有常住地的流浪家,孤獨地咀嚼文化中的幸與不幸。”他經常帶回一些書,晚上點着枱燈,在書桌前拚命寫着什麼,他還強迫我也看那些書。
“爸爸閑得很!”我會這樣回復李叔。
一次上趙阿娘家,李叔正坐在長凳上抽煙,一直盯着我與那四個孩子。我教他們拍皮球,李叔不看四個娃娃學得怎樣,眼珠子只跟着我的手轉。他似乎很不喜我上趙阿娘這蹭吃蹭喝,又帶着他四個孩子鬧騰。他的眼神彷彿是被激怒的牛將犄角對準獵物,隨時可能沖向目標,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
好在他工地上一名同事找他來喝酒,他才把重心放在與同事的對話上。對話內容亦使我安不下心。
“就是,這老不死哪來這麼多屁事兒!他好在結了錢,不然老子馬上提刀剁碎他!”
希望只是玩笑吧。但我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以後去他們家少了,但趙阿娘還常來我們家串門。
不知道爸爸如何說服了他們一家,總之到最後,周圍的鄰居們也都準備開來。按照約定,大家都不說出去,我更不知道爸爸怎麼使大喇叭丁爺閉口的。為了不牽扯其他人,我也盡量使自己像平常那樣靜心上學。
媽媽和奶奶那邊離得遠,但也讓他們做好準備,只有尤娜那邊怎麼勸她也不肯走。看在黑心公園地勢高的境況上,我們只能由着這倔強的老太太。
最後這一天終於來了。
我向老師請了假,和爸爸一起趕往市中心最高的樓與大家匯合。
這幾天不下雨,空氣又燥又悶,清晨的太陽小小地掛在天空一角。雲也散去了,是稠而軟的雲,悠悠地從城市上方路過。
距末日開始還有半個多小時,趕到的人或抱怨,或質疑,也有人轉告我們,某個誰誰不來了。
“媽的,這種天氣跟老子說會發大水。”聲音是李叔的。
我扯了扯衣口,又撥開了短髮抬頭望,一樹枝的蔥鬱遮住了半邊視線。陽光商量好似的挑着葉隙穿過,一絲一絲載着些在空氣中無規律遊動的飛物。樟樹道隔開小區,小區門口的大爺來回踱着步。正是暮春時節,快放假的上學人的單車留下一串鈴聲。
沒有任何跡象昭示將會發生末日。
也許這個時候我本該在學校晨讀,李叔該去工地了,趙阿娘拉開燒餅鋪的鐵門,丁爺和路邊的流浪狗發財對話——他總這樣瘋瘋癲癲的——而爸爸也應早早在胳膊下夾着一摞書出門。
這是剛睡醒的城市,散滿閑人的囚島。我嗅着暖風熏來的早飯香,裏面沉澱了平凡日子裏的人世起落。
想着繼續的一切,我帶着心臟突如其來的悸動,猛然失魂落魄,驚慌地抓住了一旁爸爸的衣角。
“怎麼了?”
我魂不守舍地輕搖兩下頭,隨後又急促地睜大眼瞪着爸爸說:“爸爸,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起了什麼,這時候我只感覺暈暈沉沉的,一種強烈的直覺衝擊着自己,叫我不能留在這兒,一定要去一棟更堅固的厚實的樓里。沒有任何理由,這是個關乎生死的靈空一念。
“還有九分鐘,我們快走,去城市新區,幾個月前剛竣工的科技大樓。”我堅定地對大伙兒說。
人們躁動不安,無非是抱怨我一個小孩子亂說話,竟然提出離開城市最高的樓,而去一棟新建成只有四層樓高的建築。
“不想去的盡可以留在這裏。”爸爸突然發話,“不想死的按她說的趕緊走!”
一切騷擾被平息。
我抬頭望向說出這句話的男人,我的爸爸,披散着參差卻不很雜亂的幹練短髮,戴着一副黑色圓框眼鏡,寬厚的肩膀撐起一件墨藍的襯衣。在他的眼裏,是我沒見過的冷峻,透着從不被我在他身上想像的威懾力。他環視周圍所有人,像一名審判者。
人們聽話地分散向同一個地方趕去。
“為什麼這麼做?”在出租車上時,爸爸問我。
“如果我說只是直覺,爸爸你會不會覺得很荒唐?”
他頓了幾秒:“是你的話,我相信。”
初來我有些感動,隨即我發現這句話里有太多分量,沉重得壓得我眼淚都兜不住。無端的,我像是被拋給了一項燙手卻甩不掉的責任。
我終於明白,自己救不了所有人。
還有四分鐘。
爸爸仍在緊急與奶奶和媽媽他們聯繫。我望向窗外這些也許壽命也在倒計時的風景,試圖緩解內心的焦慮。一位搖着輪椅的老人像一盞油盡燈枯的燈,用最後一滴油維持表面旺盛的燃燒,輕撫卧在他膝上酣睡的金毛犬。他們從車窗外行色匆匆地閃過,看得我的呼吸都隨之提速了。
我對出租車司機說:“伯伯,等到了目的地,你也下車和我們一起走吧,這裏要發大水了。”
伯伯微轉過頭,對我簡單做了個微笑:“這天氣挺好啊,怎麼會發大水呢?”
“我沒有開玩笑,災難要來了!”
“我不能走啊。”他輕鬆回應着,“我怎麼走?我要開出租養我的老婆和小孩。嘿,我那個娃娃爭氣,考上重本啦!”
這是一個尋常的、幸福的、不幸的家庭。
“那麼伯伯,如果,我是說如果,等會兒真的發大水了,您怎麼辦?”
“哈哈,如果啊……”車中沉默幾秒,爸爸也正講好電話。這幾秒像是過去與未來的過渡。
“就算有這個如果,我也走不了。無論發生什麼,我一定要和我的家庭在一起。家在,我的希望就在;在真正災難來臨時,家不能躲開,我也不會躲,我會和我的妻子孩子一起面對災難。”
司機伯伯的每個回復都有些答非所問。
我不再說話。
車內靜寂得發慌。
多年以後,這位出租車司機仍被我羨慕,被我欽佩。若是每個人都是他這樣的想法,我也許會理解(其實也無需理解)死亡面前人類為生存掙扎時所展現的卑劣。若是我最後也是和他一樣的選擇,未來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是我的生活更美好,還是他人的日子更糟糕?
下車后,距末日還有一分二十八秒。
幾個月前,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報道了一座新科技樓竣工的消息。我恰好看見有關它的介紹,現在想到要找一棟密封厚實的房子,它竟這樣莫名跳到我腦海了。它和報紙上報道它內容的位置一樣不惹人注意,參觀的人寥寥無幾。
“等我一下!”後面一輛車下來的趙阿娘突然朝樓對面去。
“阿娘,幹什麼,快回來!”我朝她喊。
“聽說這牌子的燒餅做的最好吃,比我做的可有派頭多啦!我給你們幾個小孩帶點嘗嘗!”
一分零四秒。
“這婆娘就是磨蹭。上幾樓?我們先走。”這是李叔的催促。
“三樓,新型植株培育室。”我輕聲回答,依然立着。聽說為了幼芽栽培,三樓是層數很多的特殊厚玻璃建的,密不透風,採光也好。
倒數三十七秒。
趕到的人都上了樓,我和爸爸還在樓下等待。我看着趙二娘接過一袋燒餅,還在和賣燒餅的奶奶說著什麼。
在路上裂開的縫隙里,積澱了平淡的人文和聒雜的灰塵,熟悉附近卧着滂沛之雨和倥傯之風的驚喜。
倒數十三秒。
太陽完全升至空中,撥開迷濛的雲靄,投射下一朵朵陽光。
趙阿娘跟隨燒餅婆婆進了屋。
“趙阿娘,趕快啊!”我耐不住喊着,不管對面是否聽到。
最後九秒。
“小雪,我們趕緊上去。”爸爸牽住我的手,我掙開了。
最後四秒。
空氣是蔚藍的,雲散后的天是清新的,地面上很乾燥,風捲起幾粒微塵。
“趙阿娘!”
三。
“快走!”爸爸又抓住我的手。
“等一下!”我掙扎着頻頻回頭。
二。
“來不及了!”爸爸將我往裏拽。
一。
電光火石之間。
爸爸猛地抱住我往大廳里跑,原本乾燥的水泥地,在我沒來得及反應的哪個瞬間已經漉濕。爸爸踏上台階時,水已經不知不覺摸到他腳踝了。上樓梯時我張皇回頭望過,水線平靜地淹過一個個階梯。
一切來得急促卻平靜。在碧天和大地之間,城市是孤島,是囚籠,是被忘關上的水龍頭悄悄放出的水注滿的水盆。任何城中事物是盆內螞蟻,是盆口被封死,靜靜等待死亡的螞蟻,是未被判刑便被執刑的我們。
還浮生若夢得在虛妄中遊離的人,在水漫過他們脖頸時都未能明白真相。直到最後,他們也只在疑問中擁抱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