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場末日(2)
在單薄的樺木林里,有一隻灰兔。
它跌撞着前進,像喝醉了酒。
這時它停下,在雪地上卧了一會兒。
突然,它暴起亂蹦,雀躍激動,發紫的瞳孔里書寫着癲狂與躁怒。
它在雪地橫衝直撞,速度飛快,但經過一個雪堆時,被偽裝在暗處的白狐一口咬住了脖頸。
白狐心滿意足地叼住灰兔起身。
一聲槍響,白狐也倒在了雪地里。
獵人踏着白雪,發出吱吱的聲音,走向自己的獵物,那裏躺着一隻灰兔和白狐。他檢查了一下灰兔的眼睛,發現是紫色的,不免嘆氣搖頭。但轉念想到能給兒子做頂帽子,於是又開心起來。
他又檢查了白狐的眼睛,便愉快地將收穫掛在腰間,準備回家。臨走前,他又不經意往樺木林瞥了一眼——好在他這麼做了。
他發現雪地上卧着一個人。
即使明白在這種環境下穿着短袖和裙子還能倖存幾乎不可能,他還是很快趕了過去。卧着的是一名看着十四五歲的女孩,骨瘦嶙峋,身上背着一個挎包。
獵人撥開她的頭髮,露出慘白的臉,但唇色還是泛紅的。獵人忙摸了下女孩的手,發現仍有體溫,又將手指放在其鼻下,感受到了呼吸。於是獵人將大衣脫下,包在女孩身上,急急忙忙將她背回了家。
獵人住在一處建在高地上倖免於積雪攻擊的矮房裏。房子不大,有過很多破損,是用木頭縫補上的。獵人要時常清掃門前的雪,並為越來越少的生存資源擔憂。
感受到一點壁爐送來的光,我感到身心舒暢,睜開了眼睛。
牆上掛着幾把槍和不同野獸的頭,壁爐旁有一堆木柴,牆角里是一個掛滿各種毛皮衣服的衣架。壁爐內的火舞動着,送出噼里啪啦的火星。
獵人正好進屋,將身上背着的槍放下。
我也坐起了身。
“小娃娃,你的包掛在外面的房間裏,咱都沒有動。”他從衣架上取下兩件衣服拋給我,“俺看你穿這麼點,躺雪地上還能有口氣,是剛和家人走散或遇到什麼意外了吧?你先穿點暖和的衣服,來外面房間吃點東西。”
獵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並帶上了門。
我下了床后,摸了下床上躺過的位置,又檢查了身上衣服,都很乾燥。剛剛那獵戶的話裏帶獨特的口音,家中槍械也多,不像是在國內。
我披上外套入了他們客廳。客廳里有個很更大的壁爐,壁爐旁是一張不大的飯桌,桌子被幾張板凳圍着,一張板凳上坐着一個高鼻樑白皮膚的漂亮女人,正在縫補衣服。
獵人從門外牽了一個眼窩深邃的男孩進來,他摘了男孩的圍脖,撣掉上面的雪,又幫他重新圍上,對我介紹說:“嘿,這俺老婆,土生的R國女人,好看不?本來叫啥莉什麼娃,到現在還念不清,咱在C國都叫她莉莉。”
莉莉抬頭,笑着對我打了個招呼。
“R國,這裏是R國嗎?”我張了張嘴唇,發出點沙啞的聲音。我已經一年沒和人說過話了。
“你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的?你家裏人呢?”
聽他講着抑揚頓挫的C語,我真沒想過火車把我送來了這麼遠。想自己一年多來都照與太陽升起相反的地方走,不覺寒冷,不會飢餓,直接睡在雪地上,野獸也不傷我分毫。我甚至要以為自己不屬於地球了。
我幾近絕望,幾乎判定人類都已經死絕,家人之類,該悲的也悲過,
早已斷了念想了。
原來身體和心智的成長真的不都是同步的。只要給以絕望和最黑暗的打擊,活下來的我便是嘗遍百味,心灰意冷,冷了自己,冷了萬物。我講述我的故事,並不是想把自己塑造成多討人喜愛的女主角,我也猜想會有許多看了我故事的人討厭我,那也真是沒辦法,我不能按每個人喜歡的樣子長大,就註定會被一部分人看不慣的。有光的地方總有影子,有美得事物就有畸形作為參照。世事萬物對立統一,我是其中一個。我講述故事不過是為了懺悔,也是藏了我的祝願和警戒。在故事中突然插入這麼長一段無關的話,讀者啊,我是好怕你看不到我在裏面的訓誨,那是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用八十歲的經歷想告訴你們的,可我的文筆仍是停留在我的十四歲了。歸出一句便是——看,不要自暴自棄啊。
我取下我的挎包,檢查過裏面的東西,媽媽那條白色雪紡長裙還在。很長時間沒體會到酸楚繼獵人的問話后又涌了上來。
我回答他:“也許都死了。”
說完我怕他繼續追問,就捏造了一個當時覺得天衣無縫的謊話,說:“我們一家人往北走,一路上死了死,丟的丟,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之前在林里遇見了紫色眼睛的狗熊,把我的外套撕碎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莉莉聽了也皺着眉,小男孩若無其事地將桌上碗筷擺好。
“最近這個奇怪的病毒好厲害,感染的動物都發瘋了。咱們做獵戶的有時候打到一頭也不能吃,白白浪費子彈。”
“這種病毒也會在人類之間傳播嗎?”
“不會,但感染的動物吃不得,吃了不到兩天你就嘴裏吐白泡,氣都喘不上,渾身發紫,手腳抽搐,身體梆梆硬,一溜乎也就倒過去了。”獵人一邊說,一邊分發碗筷,盛了碗飯塞到我手上,順便說,“對了,小娃娃,你叫啥名字嘞?”
我頓了一下,說:“希貝·米歇爾。”
聽聞Sibyl這個名字有個意思叫女巫,Michelle是根據我本來的名字起的。我不想再提到過去的名字,當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了。
他看我一眼,笑了笑,露出一排發黃的牙齒。
我低着頭,默默吃飯。
他將菜熱好,端上了飯桌,才繼續說,“你叫俺大庫伯就行,還有這俺兒子小庫伯。”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的真姓名,他們也取了個名字瞞我,但我們都互相理解。名字本來就只是一個稱謂而已。
大庫伯剛來R國那會兒叫拉格比,是很普通的R國名字,那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大庫伯之前並不在R國生活。
小庫伯拉開凳子坐上餐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看着不過六七歲,這場災難帶來的疾苦絲毫不能削減他臉上流露的稚氣與歡悅。
就這樣,我認識了庫伯一家,他們收留了我,我們相處了約是半年。我本沒想在他們家停留,但他們的熱情使我再一次體會了家的溫情,他們說了許多再次能打動我的話,於是我同意留下,我們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