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場末日(1)
信紙下壓了張火車票,但我不知怎麼頭暈目眩,看不清票上寫了什麼。我扶着額頭趔趄轉身,見自己隻身處於廢墟間。
黃昏的太陽已落幕,雲層聚攏,疊加下壓。我的世界天旋地轉,灰黑的天空下,殘光遊走在灰黑的瓦礫磚塊上,透着點點寒意。
我聽到一聲貓叫。
就在我的正前方,有隻不清楚的灰藍色的貓。我跌撞着前進兩步,它轉身就跑,我停下來,它也回身,對着我再叫喚一聲,像在催促我。
我好像跌進了夢境與現實交匯的禁區,我處在廢墟里,廢墟堆在森林裏,藍黑色的樹影圍着我打轉,腳下的野草開始瘋長,一點點地,侵蝕每一塊磚,倒塌下陷的聲音在周遭沉悶地低聲環繞。
我攥着火車票,揉了下眼睛,儘管天地都顛倒,景緻失真迷幻,越來越清晰的是那隻貓躍動的小身體。我撒開腿跟在它身後,它也一路狂奔。我不知道它是哪來的,引領我去往哪裏,我只是拋開了現實的一切,停止了思考,讓理智醉酒般離我而去了。
這樣跑着,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穿過佈滿荊棘的城市叢林,生鏽了鋼筋水泥,億萬年前的路,百米高的樹和投射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光,自成一派的草地,又是黑色的風糾纏藏青的影子。
我進入了一個黑漆漆的,漫草叢生的車站,站內也是破敗不堪,設施老舊易脆,周圍還是重影雜亂。我放慢步子,跟着那隻貓走到一輛漆皮鏽蝕到火車前,將票遞給獨自站在車門口的檢票大叔——他長得真像那個黑心保安。他接過票,驚恐地看着我,一副奴顏媚骨之相,然後揮手指向車廂說“請”。
我瞥了一眼別的車廂,從窗戶里能看見裏面的人影——吃着泡麵的,看書的,打遊戲的,挪動行李廂的,像播放在電視機盒子裏面的影像。我也大踏步跨進我的車廂——燈光幽暗的,寂靜的,陰濕的,只有我一個人的。我轉過身,看着車門緩緩關上,列車慢慢發動。車站從窗戶裏面勻加速滑過,刷刷地,然後閃過一隻露着露齒微笑的貓——我確信我沒看錯——它從窗外毫不客氣地溜過了。
關於笑臉貓,我在電影屏幕里是看見過的,《愛麗絲夢遊仙境》裏也有一隻,可這隻又不太一樣。這不像是貓在笑,是人在笑,像畫上少女的笑,末日倒計時上的笑,尤娜對我的笑。
我想我一定是接收信息太多,一下精神失常了。休息一下,對,休息一下就好。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感受車身的振動和發動機嗡嗡隆隆的響聲,藍色的孤獨感在車廂內蔓延。天色漸暗,途經的野地在素月之輝下泛起銀色光粒,整個天地間只給人留下一種感覺——寒冷。
我不曾體會過寒冷,但我確信這就是寒冷的感覺。
睡一覺,也許明天會有不同呢。
一陣晃動將我搖醒,我看了一下時間,距零點還有兩分鐘。
窗外已經黑了個完全,火車在銀裝素裹的大山裡行駛,猛烈的風將山上的松樹颳得左右搖擺,我一時忘記自己身處什麼季節。又看了一眼倒計時——距離下一場末日還有一分鐘零三秒。
一分鐘零三秒?我坐直了身子,再三確認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也就是說,我睡了一整天,直接在末日將至的時候才醒!那麼火車駛到了哪裏?外面的世界已經怎麼樣了?爸爸媽媽那邊又如何呢?我接下來會去向哪裏?……
火車開至一處曲折狹窄的抖崖,豆大的雪下得更加起勁。
山上不時有落石從窗前滾落,車身似乎也被側風吹得向外傾斜。儘管在這樣危險的地段,鐵路的防護還是很到位的,除非——
有一雙無形的大手一定要讓火車脫軌。
車身突然受到猛烈的撞擊,我的包從位子上滑落,東西掉了一地,我忙低頭去拾那條白裙和倒計時;又是一陣衝擊,我的頭撞在玻璃上,眼前直冒金星。這樣的衝撞反覆了幾次。
在劇烈的顛簸下,那雙看不見的手將火車推下陡崖,火車撞在護欄上,接着隨那段護欄一同滾落。
暴風雪的呼嘯壓過了其餘一切聲音。
我醒來時,側跪着,正倚着軟椅和窗下的車壁。雖然我頭嗡嗡作疼,眼前有些暈眩,但仍明顯感到車身是傾斜的,且搖搖欲墜。我周身散落着許多玻璃碎片,窗戶支離破碎,所有玻璃都掉完全了,一絲光亮從頭頂艱難透過來。
我嘗試挪了一下身子,感到渾身又酸痛又軟,像所有骨頭都被從身體裏抽出來了一般。昨晚火車撞上護欄墜落的瞬間,我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就窩在車壁、椅子、桌子圍成的三面小空間裏,緊抱住椅子的腿,將頭縮起,破碎的玻璃因此沒有全落在我身上,我只有些碰傷。下落過程中,由於沒有窗戶,咆哮的風雪呼呼從我頭頂灌進來,失重迫使我的血液上涌,在沒完全落地前我就暈厥了。
我拖着身體直起上身,透過那點光亮,窗外白茫茫的,用手戳一戳,是薄薄積蓋的雪。應該是車廂剛好落在鬆軟的雪地,於是傾着車身插進了厚厚的雪層,晚上風雪又很大,在車外覆了一層,車頂一些雪因重力落下,於是整個車廂都埋進了雪中,而我這截車廂又好巧不巧懸在雪堆外。我便扒在車窗上,將身子向外探,整個車廂隨之開始搖晃,頭頂的雪撣落下來,亮光很快刺入我的眼睛。車廂離地面有些距離,但四周已完全被雪覆蓋,跳下去應該不會有太大的事。
等車廂稍穩定些,我又將一隻腿跨了出去,車廂猛地哐哐往下陷,將我震了下來,整個人直接扎進了雪堆。
片刻之後,我從雪堆中艱難爬出,拍了拍身子,回身抬頭看。那崖壁岩石突出的部分上層鍍了薄薄的雪,崖高不詳,總之見不到頂。
漫山的樹也都葬在了白雪之下,那是一些從雪地上伸出的樹冠告訴我的,這雪至少積了一棵樹高了。若我得以倖存的話,那麼其餘車廂的人是不是也……?
我爬出的那節車廂就是從雪堆的很大的隆起物里伸出來的,我便吃力爬上去,費勁力氣開挖,一坨坨雪從頂上被丟下來。我整個人都幾乎鑽進去了,但總挖不到底。不時有雪塊落在我身上,沒有融化,整塊整塊像泡沫一樣從我身上滑落。
或許這只是一個單純的大雪丘,或許其餘的人已經離開了,或許他們落得與我有些遠呢?然後我站起身,不慎從雪丘上滑倒,滾出一條雪路來,過程中,我好像有硌到什麼東西。我立即扒住了那個伸出物,將雙腳插進雪堆,再挖掘周圍的雪——
是一根手指。
我顫顫地再將雪撥開,露出一隻手。一隻纖細蒼白,骨節分明,無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的手。
我輕輕握住那隻手。手上沒有任何溫度,很僵硬,維持着用力向上伸張的姿勢。握了好一會兒,我又重新將雪埋了回去。
收拾好自己,我又登上埋藏着一整列火車的雪丘頂。我檢查了挎包,只剩下一條白色的雪紡紗裙,一台末日倒計時。
環望四周,一叢叢半埋在雪中的黑色的樹冠點綴着空白的畫布,孤鳥來了,四處斡旋,無處可棲,懨懨而過,留下長串劃破天際的悲鳴。灰白的天空,死白的大地,天地交匯處泛起白漫漫的霧靄,冰涼的太陽獨拎在薄雲間。
我與天的距離近得觸手可及,卻怎麼也夠不到邊際。
我緩緩下了雪丘,此時風雪平靜,腳下的雪又厚又軟,在陽光下亮燦燦的。
我住的城市不常下雪,夏天更不會見雪的。我從前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踩在真正遼闊的雪原,感受鬆軟的雪地,在上面留下我的足跡。現在我的願望有幸得以實現。我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過去見過的人。那本來也沒什麼,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們避免不了離別,有時不得不說再見,可有的離別是那樣猝不及防,我們連再見也來不及說。
我沒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自己繼續存在的意義。可是我又沒有想過結束生命,只有不敢面對自己的人才會想到結束自己的。如果不是為了犧牲,那就是克服不了自己的懦弱。
我很孤獨,是揣着隱隱悲痛,平靜安謐的孤獨。但我要繼續走下去,找不到目的地也要走下去,找不到存在的意義也要走下去,忘記來路也要走,山高水遠也要走,走得遠了,總有一天,要麼找到了,要麼無所謂找不找得到了。
因此,我漫無目的地趨行在白色雪原中,走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