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場末日(7)
距下一場翻天覆地的末日有一年時間。
我們的新住處位於一個老社區,多住些渾噩之人、老人、俗人,搬出去多,住進來少。對於他們來說,新住戶是惹人關注的。
鄰居街坊最好奇的是這麼個剛搬來的叫米雪的怪女孩。人們初感興趣是因為她爸爸在報社工作,媽媽是從一線城市調來的高管,這在他們中是很稀奇的。於是他們想方設法打聽這個家庭,然後發現這家人沒想像中那樣既有文化內涵又富有,男人吃女人的,這在他們眼裏是嗤之以鼻的事。
他們又開始比較夫妻的兩個孩子,小兒子活潑好動,很討人喜,可大女兒卻令他們有莫名的疏遠感,令他們不安。可更奇怪的是,這群人仍然喜歡關注大女兒。
她留着蓬鬆雜亂的學生短髮,個子不矮,卻瘦得嚇人;她總緘默不語,孤僻,躲着人群卻不害怕人群。放學后,她雙手插在口袋裏,大步穿梭在喧嚷人流中,旁若無人地直視前方,從來不會和人點頭微笑,也不理別人的招呼。聽說她成績不差,但不積極,也沒有朋友,平日低調,可老師同學都對她印象很深。
越想把自己藏在角落,越被人關注。
有話說,哀莫大於心死。
一些流言蜚語有時可能也影響了我的生活,但我每天只得過且過,無所事事,挨過一天又一天,為第四場末日兒倒數。我已然麻木,我只是希望一切早點到來,好早點過去。
一邊我也關心太祖母那邊怎麼樣。由於前段時間兵荒馬亂的,太祖母又拒絕一切通訊,奶奶再去看尤娜也是隔了半年多。結果給了我們這樣個消息——尤娜失蹤了。
案也報過,尋人啟事也張貼過,至今杳無音信。我們誰也拿這沒辦法,一個八旬老太,瞎了雙眼,性格脾氣又怪,失蹤這麼久,情況總不會很好。大家心裏都做好了最壞打算。雖然我也明白,但總不甘心。
一年暑假又到了。
隨着日子逼近,我休眠的情緒逐漸復蘇,緊張和疑惑愈積愈深。
我有些問題一定要去問的。
在第四場末日到來的前兩天,我決定親自去黑心公園一趟。
叛逆的孩子很容易意氣用事。
頭天晚上,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想到自己只去看一下,來回頂多一晝夜,可心裏總是惴惴不安。我這時聽見媽媽說著“這件不穿了,扔掉”的話,當時正因為心虛而過分擔驚受怕,我就悄悄推門看去,見地上扔了一堆媽媽理出來不穿的舊衣服。一股奇怪情緒,混合著離別的不舍——和執着的依戀,沖湧上我腦子。我趁沒人在衣服堆里翻找了一陣,發現一件白色的雪紡長裙。
好像上一次見媽媽穿時,我的生活里還沒有末日的。
那是兩年前的一天,媽媽難得回來,我和往常一樣放學,一眼看見校門口等待的那個,一頭黑色長發順着風輕舞的、白色長裙的、芙蓉花般潔白無瑕的、恬淡笑着的我的媽媽。我一頭扎進她懷裏問長問短,她也將我的頭揉搓不停,然後攬着我一起回家。
雖然等待的過程很辛苦,但結果的喜悅是值得的。
我將這件裙子疊好,塞進了我的單肩包里,鬼使神差地想着,這便是個念想,以後將護着我了。這一想我就鼻頭髮酸。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走,雖然只計劃去一碗,卻有長久離別的煎熬。
天還未亮時,我已摸出了門,留下了一張告別的字條,身上除了帶着必要的證件、錢包之外,
只有那件裙子和倒計時。
我靠在大巴硬邦邦的椅背上,腦中一直在放電影《肖申克的救贖》。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爺爺的模樣又浮現在我腦中,那株草還種在院子裏呢,不知道他是否能挺過第四場末日。爸爸拋下了其餘累贅的牽連,只留下親情,那是爸爸最大的軟肋。
我確實與爸爸不同的,我要拋下的羈絆比爸爸更多,過程也更痛苦。我越想越空,可以說我的問題自有朦朧答案了,這趟旅行不過是將之確認。
“懷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僅此而已。”
車子緩緩在目的地停下時,我心中已是瞭然,這次是回不去了的。
既有了答案,就要做好長久分離的打算——也許從此天各一方,今生再不見面了。在車上時,這盤繞在我腦中的念頭還使我惶恐不已,但一下車,撲面襲來的氣流衝散了這些焦慮。
是夏天的黃昏啊。
照以往的記憶,黑心公園就在車站拐角處。但我看到的卻是一座荒園,石拱門已經坍圮,門口散亂堆着磚塊、鋼筋,柵欄也只剩幾根歪曲地插在地上,“黑心公園”四個大字剝褪了原來的金色,只留下可憐的骨架倒在廢墟里。這裏大概要被拆,荒了有段時間了。
我小心地跨過這些殘骸入園,踩到一塊四方牌子上,我將腳抬起,發白的立牌上寫着關於園內的介紹。我又重重將后一腳踩下,把立牌踩破后從上面跳下,算翻過這些廢墟入了園了。
將公園腰斬的黑心湖成了死湖,墨綠的水上浮滿落葉,水線已不似先前高了,顯得渾濁又笨拙。
湖內不見魚,堤岸不見保安,園內不見遊客,倒是野花野草與楊柳做伴。雖然荒蕪,卻有崢嶸崔嵬之感,不像是被人遺忘的園,而是重生的新處。石板路中還映着些許跳動的屬於黃昏的金片,到處雜亂無章,各種生命在這安家。
芍藥和金盞菊的地盤被各種野草佔領了,中或有一朵盛開來,已不似先前那樣嬌郁,而是有了落俗的艷。打碗花,又叫兔耳草,記得是很常見的野花,和喇叭花頗為相似,小時候爸爸用它為我治牙疼。叢中星星點點的是繁縷,有小小的白色花;以及雀舌草,白花都是像小紐扣綉在綠布中似的。
在恣意編纏的草藤為毯的路上踩出窸碎的細語,踏上架在湖中央斑駁了葉隙的橋,在扶欄上撣出一塊騰手的位置,看那躍動的光碎摸上欄沿來小舞。枝條外是鱗次櫛比的四角高樓,樓外的天空雲蒸霞蔚,捎來一陣淡淡的昏黃。
再往橋那頭看,藏在大榕樹后的赤瓦白牆的建築,在這荒園中如同墜入兩個世界,瓦上琉璃經日灼更顯鮮艷,與先前相比像脫去了蒙在頂上的紗。
小賣部內已經搬空。先前長勢整齊的綠苔已經肆意在牆上鋪排開,這個世界穿上一層綠油油的爬山虎外衣。沒人打理的花草在整個園裏七扭八歪地爭奪地盤,腳下全是碎磚碎石,彷彿這已沉寂了幾十年一般。
我穿過游廊,游廊邊上的枝蔓都鋪在廊中央來了,有好長而扭曲的枝條,已是乾枯了,卻又遒勁,想來還會復蘇的——交握着,擁抱着的模樣,踩上去像能將我托起來,踩斷一根內是青綠的。園內有成片的鼠尾草,用其平庸的紫花裝點出華貴高雅的氛圍。紫花地丁也多,北黃花菜,還有酢漿草,有金色的風送來,他們一片壓倒一片,每片上都盛了一朵霞光。
雲撥開了,金光乍涌,天邊一抹紅粉色,不斷擴散,又變幻。勁風忽起,漫天的蒲公英從我左側向右上側斜飛去。
輕推開主屋的門,陳年的古濁味撲鼻而來。一樓很黑,也空,囤了幾個大缸。我一面上樓,一面大聲問有沒有人,始終無人問候我。我扣了兩下裝在二樓入口的紅色大門的門環,木頭沉悶的聲音在整棟房裏盪開。門並未上鎖,確認沒人後,我推開門,揚起的灰塵使我忍不住直咳。
西式的室內裝潢,紅色的主調,使屋內有種沉鬱莊重的氣質。地毯上零碎堆了一些舊書和小物件,積滿灰的茶桌上整齊擺着部分蒙了布的陶瓷茶具。我走到那裱在牆上被布矇著的畫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布掀開。
是一幅油畫作品,畫上的少女盤着頭髮,露出六齒的微笑,典型東方面孔,用水藍色的鏡湖般的雙眸直視我。她的眼睛彎成半月形,縱在畫裏也向外透出勾人的魔力。我像沉入她幽邃的眼裏,舒爽又窒息。
少女穿着粗布裙子,與瞳色一樣的服裝與華貴隆重的紫絨背景有着強烈對比。畫的整體色彩跳脫,卻也相對和諧,筆觸綿軟蓬鬆,背景塗抹得又厚又隨意,可中心人物的細節卻面面俱到,線條流暢,真實細膩,像是抓了一朵雲揉進畫裏。
仔細看她的表情,我覺着有些熟悉。我輕輕摩娑畫的下半部分,劃到右下角時,發現一行白色的小字藏在衣服顏色里,不太顯眼,是一個混合名字——
Cecilia·尤。
我正出神,聽見門口有響動,嚇得縮了手,回身向門口張望,靜等了一陣,沒有別的動靜,才回過身來,注意到在畫下的桌上擺着很多書,大部分是E語的,都落了灰。
擺在上層正中央是一封復古卻嶄新的信,信下壓着一本革質綠皮的日記本(上面寫着Diary)。本子又黃又舊,斑斑駁駁,應該是太祖年輕時的日記,內容斷斷續續,沒詳細日期,有些地方的字跡模糊又難辨,後面一半還都是空的。我一邊讀着,一邊大受震撼,我想我要找的答案大概在這裏也解釋詳盡了。內容很多,時間跨度很廣,我沒辦法全部將內容告訴你們,又不知如何去概括,因此覺着有必要為你們摘取一部分。摘錄內容會很跳脫,一部分原因是日記內容大部分已損毀,另一部分原因是有些細節我無法向你們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