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場末日(5)
我本想着就在家中把這最後幾天熬過去,這場末日便結束了。
但總覺得腦中哪根弦跳得抽疼。
“米雪,”我正在看書,爸爸突然進房間找我,“你在家悶着也不舒服,我們出去走走。”
我合上書,有些不安地環視了一圈周圍。
“沒人知道,走吧。讓你看看這麼些天過去,外面變成什麼樣了。”
爸爸於是牽着我的手走出門。午時陽光正烈,久未沐浴陽光的我被晃得眼睛刺痛。彼時風噪卻夾帶點愜意,在盛夏時卻似悲音的前弦,撓在我胳膊上,像來自葬禮的問候。
街上人明顯比以前少了,偶有人漫無目的地遊逛着,他們手上拿着鈍器,見到你不忘點頭笑一笑;又或從街左飄至街右,好像只剩靈魂勾走了一半的軀殼。這裏人口不多,但總熱鬧。你永遠可以醉心於市井喧鬧,而不是見這煙火集市成無人空巷,火樹銀花也冷若寒霜。
走到阿秀嬸家門口時,聽到他們倆口又在吵架,只是這次格外凶。聲音從她們二樓傳來。
“混賬東西,你敢這麼對我!”
“我早就受夠你了,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這兩口子素來吵得不可開交,對於他們在對門都聽得見的拌嘴,我們已是司空見慣。我本是不以為然地從他們門前經過,但鬼使神差的,我回頭看了一眼。
正好瞥見二樓半糊了窗紙的窗上,驟然出現飛濺樣的血漬。
從未見過,也不覺得自己會見過這種景象的我,那時第一反應是不可思議,隨之而來的是驚悚,然後迷惘,直到冰冷和失望攥住我的呼吸。
讀者呵!你的日子是否安寧?你是否眼見過人為的可怖犯罪?這場犯罪是否在你熟悉的周圍?你是否能知道如此可怕的犯罪竟稱不上犯罪——太多人犯罪了,享受腥紅吧,那竟成了人類活下去的可悲動力!
我少不更事,力量單薄,鞭長不及馬腹;烏合之眾,不滿足於柴米油鹽,是束縛使他們忍氣吞聲;所有看似無意的話都該被重視,所有氣話里都多少帶着真心。
我走肉般行走在這世間,滄海橫流,風雨如晦。面前的景象卻是糊了一片,光和聲音都像與我無關。直到前面的路被一群人堵住——誰摔了一跤,於是不知從哪個角落裏撲上來一個人,然後一旁混沌行走的人也都如狼見羊撲身而去,他們便扭在一塊兒了。
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腥味。
我和爸爸只好停下,等這場廝殺過去。
我既害怕波及自己,又覺得這樣旁觀實在沒有人性。同樣身處這般末日下,我看他們小丑樣為活着搏殺,心中總會有股愧怍之感。身在事外漠不關己的慚愧,沒有能力阻止他們的羞愧,分明為他們惋嘆卻又不願牽扯到自己,為自己這樣無恥自私的想法不齒。
我低頭不看,強迫自己不聽,甚至屏住了呼吸。我彷彿是個罪人了。我好像有罪。我等待着,等待他們結束,越快越好,然後我會從他們的屍首上跨過,走時小心翼翼,不要髒了鞋。對,我就該這麼想的。然後我的心情就會轉為等待的不耐煩了,讓人不適的情感也不會纏繞着我。可是我就是這麼軟弱,他們每一聲詭笑或痛苦的饒叫都狠狠抽打我的良心,但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只能幹等着,等一場泯滅人心的遊戲從我面前開始了又結束了。
我這樣無助地立於如此困境,抽身不得。我簡直無地自容。
牽着我手的人輕聲感嘆:“多壯觀啊……”
“爸爸?!”我迅速接在他的話後面,
既難以置信又是義憤填膺地望他。
“這群衣冠楚楚的人從前也沒想過自己會做這樣的事吧?”
“你……”我有皮裏陽秋之論。我隱約覺得爸爸變了,自第一場末日開始到現在,有些方面他變得越來越陌生。
我壓了情緒,啞着嗓子問:“你一直是這樣一個人嗎?”
“米雪,”他的語氣冰冷卻又輕鬆,帶着對家人特有的溫和,“我愛你們和我恨這個世界是不衝突的。”
我知道爸爸讓我看看外面的目的是什麼了。
歷史會見證人類如何從野蠻開始啟蒙,從啟蒙走向文明,從文明回歸野蠻。
我們這樣互相緘口不語,一大一小在這街上走着。黏着的夏天的浪,席捲着腥臭和壓抑的情緒在我周遭擴散,刺激我的皮膚,挑釁我的神經。後來不見了行人,獨有個鳴蟬在還油綠的葉上訴着——一個小小的鮮活快樂的生命,發生什麼都不受影響的幸福生靈、盛夏的使者、活力的精靈。
在蟬奏中,我聽到拖着的快速逼近的腳步,一時不寒而慄。來不及轉身,一把刀子從我左肩上擦過,一股殷紅隨之掠過我右臂,雨腳般灑在我前面那片地上。
我們都住了腳。
只聽身後傳來撲通一聲,我愣愣地迴轉身,一個男人側倒在我腳后,脖頸上插着一把菜刀,隨後躺着的男人化成了一株救世草。緊跟在後面一個蓬頭垢面的大叔顫巍巍走上來,蹲在植物旁。
大叔抬頭辯解:“我……我看見這個男的舉着刀子鬼鬼祟祟跟在小姑娘身後,剛剛離小姑娘這麼近,刀子都要落到頭上了,我正好也、也帶着刀,所以……”
他沒再說下去,眨着眼睛,像用種乞求寬恕的眼神看向我們,不過幾秒后,這種神情從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像是焦急和不耐煩,用來警告我們快些離開。
“嗯,很好,很感謝你。那麼這株草也請你務必好好享用。”爸爸勾了勾嘴角,就像真的在感謝他一樣,“我先領我女兒離開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還偷偷回看了一眼那貪婪享受盛宴的大叔。剛才的過程只有幾秒鐘而已,但那個男人倒在血泊中的樣子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由於還來不及看清而被大腦添油加醋得還原得非常清晰。他剛剛就在我身後,我幾乎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了,但恐懼使我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當一頭待宰的羔羊。可現在的我安然無恙地繼續往前走,這如果那把菜刀沒有插在男人的脖頸,那掉在我腳邊的刀子將落在我頭上。
心有餘悸的我不住冒冷汗,也終於理解了為什麼有些人可以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
“看吧,你是最安全不過的。你不會有事的。”爸爸說。
我立住不動了,隱約在腦海中,另一個聲音也重複着類似的話。那是在第一次見太祖母時,遇到了那藤蔓怪物,尤娜對我說的話——“放心吧,孩子,你會沒事的。”
我會沒事的,這句話成了一副枷鎖,將我束縛在一個無形的可怕罩子中。罩外已經天翻地覆了,罩內看得一清二楚,卻還是個可愛的伊甸園。
正面衝出一個面目猙獰、目眥欲裂的老漢,高舉斧子,拖着不太利索的腿一瘸一拐向我奔來。我還是不動,也許當時就是故意的,試探那句話的真實性。
爸爸也陪我干站着。
心不再突突蹦噠,呼吸不再急促跌宕,腦中也不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真的發生什麼就讓它發生好了。
——他倒下來了。
單薄孱弱的骨架還是支撐不住他飢黃乾癟的身體,在年邁和饑饉的壓迫下,他終究抵不過死神的邀請。即使沒有任何人動手,他也還是倒在我面前。他艱難地在地上掙扎匍匐了幾米,我忍不住後退了幾步,看他化為一株矮小的救世草。
約翰·堂恩有句話:“任何人的死亡使我有所虧損,因為我與人類難解難分;所以千萬不必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因為我不必受到傷害,因為僥倖和不為的態度總使我感到壓力和羞恥,因為我看着這一切如何在我眼前輪番演繹,如何來了又去,如何使人捧腹大笑的,百感交集的,都是與我息息相關又像是毫無關聯。我斷了一根腳趾會感到痛,看見別人斷了一根腳趾,我不會痛,也不希望是我痛,我卻會假惺惺地覺得我體會到了這種痛。我是這樣一個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好像我多麼高大上,踩在了道德的最高點,替難過的人難過,一面憤怒一面又要避而遠之;我自以為我成了聖母瑪利亞了,可我甚至只是惡人中幫襯的那一個;絕望的深淵將我發酵成無頭蒼蠅,我恪守的是什麼,失去了什麼,想要什麼,都似成了泡影了。
我癱坐在了地上。
“爸爸,你是怎麼看待善和惡的?”
善和惡只是人為的規定。
爸爸一面向那株救世草上摘了個果實往嘴邊送,一邊回答我。
對我們有利的一切,被稱為善;違背我們生存意願的,被稱為惡。所以我們都是自私的生物,為了每個人都沾到點好處,我們給善限定了條條框框,然後所有不合這些規矩的人都是惡人了。善只是環境和社會所需的負責。
我們的價值觀後天被人重新定義了,任何你覺得不妥的事都沒什麼不妥,只不過是在一次次衝擊你的價值觀而已。
爸爸又摘了一個果子,遞到我眼前。
我結過果實,愣着盯了好一會兒,也狠下心咬上一大口。果肉透着獨特的蛋白質的味道,油膩感也涌了上來,這種感覺就像在吃人。我用力咽了下去,回味過來,是肉質味道。
天角空曠,暑氣退潮,萬籟無聲,晚風跌撞,捎來夜絮。
白天與夜晚相撞的黃昏異常柔和平靜,宣示着日與夜兩場嗜人遊戲的中場休息。我們該走了,在更瘋狂的殺戮開始前離開。
在空蕩的街上,爸爸陪在號啕大哭的我旁邊。他並不安慰我,只一直等到我聲音差不多啞了,哭聲漸息,才向我伸出手。
“以後沒人拉你,哭完要記得自己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