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故事
有這麼一道選擇難題:一列電車正在行駛,前方的軌道上綁了五個人,又有條支軌,上面綁了一個人,電車上只有你一個。你現在有機會去操作這輛電車——拉或不拉拉杆,拉杆不會太重,不會花費你太大力氣——拉,電車會開向那一個人;不拉,火車會碾下那五個人。
你會如何生擇呢?
這便是電車難題。
這樣一道選擇題聽起來真是蠢極了。一般情況下,我們更應關注時下,而不是去思考這些沒實際營養的問題。可既已說這是一般情況下了,難免會有人遇上類似的道德困境。
那放誇張點說,五個人對面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棟熙熙攘攘的商業大樓;現在火車竟是徑直向那棟大樓撞,樓里不相干的人的性命和你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你也許急切地想拉動拉杆,卻看清了綁在鐵道上的五個人都是你熟識的人(親友或是偶像),於是你不免又猶豫了。
這道選擇題竟比上一道更荒唐了。
可當下間不容髮,火車要錯過支軌了,你壓根沒時間再多考慮後續的結果。
而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雖和上面的選擇題沒太大關聯,卻是叫人始終要記着這題目看下去的。
是的,就是“選擇”。
人一天也許會作下幾十個選擇,選擇吃什麼菜,買什麼雪糕,看什麼電影,穿什麼衣服,這些都顯得那麼合理又無關緊要。
可是我要面臨的選擇,不僅給我限定了倒計時,還異常艱難,叫我在六場不同的末日中明確自己的內心。
我致力於將可怕的現實講成凄涼的童話,為的既是希望你們不要把它當真,卻又在記憶中留下真實的痕迹。
如果你現在找好了舒服的姿勢,正好也對我的故事有興趣的話,便請你繼續閱讀下去吧。
第一場末日(一)
“她還說,她結交了一個長滿泡眼的朋友,然後……”奶奶說到這打了個哈欠。
……
“奶奶,再講點兒,再講點兒!”窩在奶奶左手懷裏的弟弟米格,推搡着奶奶央求道。
“尤娜的故事,你們聽聽就算了,也別太當真。人上了年紀,總愛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奶奶說著又打了個哈欠,眼皮吞吞眨巴了兩下。那午後的最後一縷陽光從她眼瞼下滑過,襯着她泛出淺棕色的透着睏倦的眼瞳。
“可我不覺得這像不着邊兒的胡話啊……”奶奶右手懷裏的我低聲嘟囔兩句,再看看奶奶,她已酣夢去了。米格含糊了什麼話也偎在她懷中,閉了眼。
在故事正式開始前,我有必要先為你們介紹故事的背景。又考慮到年齡的遞增,我會在開頭幾篇里盡量用十二歲女孩的口吻來講述。
故事的主人公,我,米雪,那年十二歲。我有個不敢告訴別人的秘密——我對冷熱的感覺極不靈敏。在我很小時,這種情況並不是很明顯。隨着年齡增長,我生病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幾年沒感冒過,除了一次牙疼去拔牙,真算得上“醫生遠離我”了。作為年紀不大的孩子,一年感冒幾次本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大人都誇我體質好,我也對冷熱覺淡化之事不以為然。
多年以來,我一直和爸爸兩人在外生活。
聽爸爸說,奶奶當初極力反對他和媽媽在一起,於是兩人偷偷領了證,搬到外面住,還瞞着奶奶有了我。媽媽生下我后才把一切向爺爺奶奶坦白,奶奶知道后氣得三天不吃,還用非常手段逼走了媽媽。
爸爸想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走,也對奶奶極度失望。一氣之下,我和爸爸就在外面當初他和媽媽住的地方繼續租房子住,日日盼媽媽回來。媽媽幾個月才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只待幾天。再後來媽媽在外打電話回來說,自上次和爸爸分開又懷了米格,回來住了大半年,月子坐完又走了。
直到幾個月後我才明白奶奶一直反對爸爸媽媽在一起的原因。而儘管爸爸和媽媽不被很好贊成,奶奶卻極寵愛我和弟弟,我和爸爸有時也會回去探望爺爺奶奶,米格還小,也是他們帶着。鄰里說奶奶尤其疼愛我,我是一直覺得這份偏愛有種被瞄準的不暢快。
再來談談尤娜,奶奶的媽媽,爸爸的外婆,我的太祖母。長這麼大,奶奶他們從不帶我去看望尤娜,太祖母的事迹從來只出現在奶奶的講述中。我所留下的印象里,太祖母有豐富多彩的傳奇經歷,雖然奶奶說這些故事是假的,但我總覺着故事裏有別樣的真實性。這種感覺就像故事的情節已在歷史上兜轉過千萬遍,卻沒有被任何一位歷史判官記錄下來。
想見見太祖母的念頭隨着成長間好奇心的滋長越來越強烈,終於在那天,爸爸破天荒地、主動提出來了。
“米雪,收拾一下東西,待會兒去趕巴士。”
“去哪兒?”
“黑心公園,去見你太祖母。”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度過巴士上這充滿期待的六個小時。
站在陌生的水泥地上,想到很快能見到的,冒險書中走出來般的尤娜,我不免心突突亂蹦。我心急如焚,是如同將要與哈利·波特握手般快樂了。
繞了挺長一段路,我們才站到那石拱門前。入口被柵欄圍住,立牌上註明了入園費,關於園內的介紹不多,強調說專家在園內發現有未開發的寶藏,遊客可入園尋寶。抬頭看,有四個金色楷體大字赫然映入眼中:黑心公園。
入園收費,對於糠菜半年糧的我們來說,連我一看見收費標準都想打退堂鼓。但爸爸不猶豫地支付了,我預感這次帶我見尤娜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
黑心公園被黑心湖“腰斬”為兩段,黑心湖上橫跨一座黑心橋,黑心橋的橋頭站着一位保安。湖這邊和普通公園無異,湖那邊有樓閣高塔,有所謂寶藏。而想要過橋去公園另一邊,需在保安這排隊,經他檢查。
在全篇故事裏,接受黑心保安檢查這一段最弱智。
“先生女士們,隨身貴重物請寄存在這湖邊的保險柜!橋那頭是你們夢寐以求的寶藏!這保險柜是防水材質,加之其獨特的設計與擺放位置,一旦有人想動裏面物品,相應的柜子就會自動彈入後面的湖裏。湖中有兩艘打撈船時時進行打撈,寄存在我們這兒,真實再安全不過!”
我和爸爸是兩手空空來的,但保安堅持要求每位遊客都要排隊檢查后才能過橋。這時衝來一位動作誇張的女人,上來就喊:“不要相信他,這個黑心保安!”
好在跟在女人身後的男人很快抓住女人的胳膊,不然她可能就直接撲向保安了。
“我上次那一萬多的包,被他強制扣在這柜子,結果回來告訴我掉湖裏了,直到現在還沒打撈上來!”
“夠了,你丟不丟人!”男子死死拽住她,將她拖到自己身後,壓低聲音說。
女人一邊掙扎,一邊繼續朝着排隊的驚愕遊客喊着:“我去報了警,但這種事情根本沒人有辦法,這老陰賊太陰了!我去找領導,你們猜那些傢伙怎麼說?”
“好了好了,別說了。”男人知硬的不行,態度緩和下來,雙手捧住女人肩膀,絮絮着懇求她停下來。
“你們猜他們怎麼說?很遺憾,女士,我們對此無能為力,請您下次多加小心!”她猛地將男人搭在她雙肩的手甩開了,可算將話都憋了出來。
保安靜靜等她倒出所有話,極有禮貌回復道:“很抱歉,這位女士,我們的打撈隊一直在努力,但這湖其實很深,湖底淤泥也多,請您也體諒我們。”
說畢,他的眉毛微挑了兩下,眼睛像是睜不開地看着這位氣急敗壞的阿姨——想來這位頗有經驗的保安在處理這類事上是輕車熟路了。
“請問我們的包什麼時候能拿回來呢?”男人安撫好自己的妻子,小心翼翼詢問道。
保安背過他們,向隊伍這邊踱了兩步,正好側站在我旁邊:“打撈的時間我們誰也說不準,想必您願意來這尋寶,也做好了應對小意外的心理打算吧。”
“我們會等答覆。”女人的丈夫邊說邊拉着女人離開了,我還聽見女人在遠處喊着——“還錢!”
保安鼻孔呼氣時放大了一倍。看腦殘戲似的我忍不住笑了兩聲,很不幸,保安聽見了,用那還冒着煙味的鼻孔瞪向我,轉而又是對站在我身後的爸爸。
“那麼先生,我們繼續吧。”
爸爸對他微笑着,沒有動。
“先生,您是要寄存了物品才能過橋的。”
“我帶來最珍貴的只有我這寶貝女兒。”
黑心保安聽到這句話,又睨視我一眼,再像魚將鰓一張一翕那樣運動了他的鼻子,朝我長呼了口粗氣。我盡量不讓自己在聞到煙味時嗆得咳嗽。
“先生,您總帶着手機吧?”
後面的遊客都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掏出他的手機,有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是啊,不過像這種通訊工具,我想它在我的口袋裏會更安全。”
保安大叔青着臉。他問爸爸:“您如何證明您在一會兒驚險刺激的冒險中能保管好您的手機?”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爸爸一邊答着,一邊從上衣右邊的口袋摸索出一根又細又長的白色棉繩,“我將這繩子一端系在旁邊的樹榦上,另一端綁住我的手機,直到我往前探險至繩子不夠為止我就回來,怎樣?”
後面的隊伍里一陣騷動,傳來“咯咯”的笑聲。黑心保安也終於控制不住地挑起嘴角,整個人一下子松爽了:“好的先生,繩子若無法保證您財產的安全,還是交給我們更靠譜。”
保安大叔顯然認定了我們很快會返回來的。我相信爸爸比這位保黑心安更靠譜。我知道,我們肯定不是過來探險尋寶的。
通向橋的道路,沿湖的一邊是一排柳樹,另一排是楊樹,樹下落了很多樹子,像毛毛蟲一樣。灌木叢都收拾得很利索,開了許多鬼臉似的三色堇,遠處有成片的鬱金香。從橋頭向另一頭走,繩子漸漸繃緊,到橋心時,我們繩子不夠了,在湖面上橫跨一條隱隱的白色分界線。
“爸爸?”我提醒地扯了扯爸爸的衣角。
“噓。”爸爸捧住我的頭往岸那個方向偏去。我們就靠在橋邊的欄杆上,故作看風景樣,那保安也不時向我們這張望。排在後面的遊客們好奇地打量從楊樹榦上挺直延伸向橋心的白色細繩,跨過黑心湖一角。我仰頭看着爸爸,爸爸的目光只越過湖的那頭,在不知道什麼地方跨過隱沒在木棉花樹后的高樓,高樓后沉沒的紅日,也許一直飛向媽媽所在的方向。
我於是也享受這片刻。黑心湖的風景還是不錯的。暮日與圓盤一般大,卻也大不過我的掌心;橙紅色熏的餘暉給每一朵連綿的雲鍍上金邊;湖邊的灌木里星星點點的含笑花送來陣陣香氣;墨綠色的樹影翻倒在藍綠的湖水裏,一尾尾紅色的鯉魚驟然攪動一層漣漪。
風撫着我。我閉上了眼,想像着如果媽媽也在,我們該帶着弟弟,我們本該……
“走吧,米雪。”爸爸輕輕在我身後招呼。
爸爸不知什麼時候從地上找來了一塊磚,不聲不響地把綁在手機上的繩子換在磚塊上,綳直線放在地上。
“也不要跑,也不要回頭。”
爸爸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帶我向橋另一端走去。
不知怎麼,我心頭猛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