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蕭瑟處
翌日一早,挽香閣提舉官鍾永憶奉沈嬅令去查玄貞綺的底細,回到閣中時,丹荔正以碧玉牛角梳蘸上些許玫瑰茉莉水,為沈嬅綰髮結髻。
沈嬅見他來,問道:“如何”
鍾永憶看了她一眼,又忙垂首道:“才人玄氏,定寧四年生,父御史中丞玄從道。熙元八年入侍,自御侍、清河郡君至貴人,九年,進才人。”
“除了這些,就沒有什麼可疑的嗎?”她披了褙子在身,百疊裙裾上是幾朵繡得好看的垂絲海棠,肖似硃砂泣血,在白綾裙上含羞欲綻。
鍾永憶復又說:“除此之外,臣還向入內內侍省中幾位曾與緋雲閣中人有過來往的內侍探問過,都說玄娘子‘素秉柔淑’,待人接物都是溫良。”
沈嬅低頭思忖着,忽地揚聲朝廳外道:“朱萍。”
卻是碧梨來了,她說:“朱萍姐姐不住,娘子有事便吩咐我罷。”
沈嬅因她這般說,遂道:“你去找我從前穿過的那件綉海棠的褙子,讓鍾永憶送到尚服局修補,再送到緋雲閣。”二人應聲便去。
鍾永憶出了內宮,照着自己依稀的印象走到尚服局去,他又問了一個小女史,才找到司衣司去。堂中各人都在做着手中的事。他兀自環視着四處,在角落處,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走過去,輕拍了下那女子的肩頭,喚道:“瑤瑤?”
那女子似是“嗯”了一聲,回首時又喜道:“念平?是你!”
鍾永憶名永憶,字念平。
“魏瑤,你如今在此高就,品階幾何?”鍾永憶問她,她便道:“現下是正七品典衣,你呢?”
鍾永憶如實道:“現為挽香閣提舉官、內侍殿頭。”
內侍殿頭,離供奉官僅一步之遙,他現年不過二十五,來日擠身二省都知之位亦大有所望。
魏瑤見他手捧榆木盒,問:“你今日來這裏做什麼?”
“我們娘子讓我送件褙子過來修補,待會兒再送到緋雲閣去。”
魏瑤笑道:“我手頭上也沒多少要緊的活計,你給我罷,你先在這兒等會兒。”
鍾永憶便給了她。
她做活時,他便幫忙理一些絲線,兩人因是同鄉舊識,自小便比鄰而居,一處玩耍大的。後來是鍾家遭了難,哥哥要娶親,弟弟要讀書,他便凈身入宮。這些年來他步步高升,而在宮中並無多少花錢的用處,月俸大多都送回家去。
魏瑤將那些鬆散的絲線抽了個乾淨,換了新的八股再絞了一股銀絲綉上,花蕊處額外穿了江珠來裝飾。
兩人說著近些年在宮中的事,不多時,魏瑤便將修補好的衣裳給他。鍾永憶拿了就忙往緋雲閣去。
他回了內宮便抄了小路,從后苑的鏡心湖邊過去,再走過幾條小路,緋雲閣就在眼前。他進去時,閣中的內侍宮人俱不在,他壯着膽子走入廳中,道:“有人嗎?”
話音剛落,便有女子從西間的湘妃簾中走來,“什麼事?”
因是夏日,貞綺便只穿了一件薄紗褙子罩在抹子外,令鍾永憶更不敢抬頭看她。他道:“玄娘子安,臣奉沈娘子之命,送這件褙子給您。”
他奉上木盒,貞綺打開后引窗在日光下看,“果然是極好的,替我多謝你家娘子好意。你叫什麼名字?”
“臣叫鍾永憶。”
“現下是在挽香閣當差?”貞綺披了那件禙子在身,隨口問他。
他聞言便如實說:“臣現為挽香閣提舉官、入內內侍殿頭。”
她不由心奇,轉首細細打量着他——見他身量纖長、面白無須,五官極是清秀好看,連一襲內侍綠衫都被他穿得有些俊美,而看年紀也不大,卻是沉穩識禮。如此美質良材,倒也可惜。
貞綺半愴,嘆道:“當真是可惜了。”
他聽的不太真,不覺問:“什麼可惜了?”
“美質良材,荒廢至此,怎麼不叫可惜呢?”她擺首,“東西我收下了,你回去罷。”
鍾永憶並未去思量她方才所說的話便回去給沈嬅復命。他將看到的貞綺的言行向她一一說明。彼時沈嬅正轉着手中的一串合香珠,淡淡向他說:“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鍾永憶下去后,蜜桃半疑地問她:“姑娘為何要讓鍾先生送東西給她呢?”
沈嬅以手支頤,含笑問道:“你覺得不妥嗎?”
“我只是奇怪罷了。”蜜桃說,雙目不時窺看着她,“我奇怪的不是姑娘讓鍾先生送東西給她,而是姑娘為何要如此費盡心思的去刺探她?實在是不美。”
沈嬅的笑意明艷卻又是極淡薄,“她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咱們可要不小心了。”
這時,丹荔打了竹帷進來,面露難色。沈嬅只讓她說便是,她便說:“前幾日賞花宴,太后擇了李氏和衛氏兩家的女兒入宮,衛氏封安定郡君,李氏封了充儀。”她說話時十分猶豫。
“官家從來不喜後宮一人獨大,如今我、行瑗、昭儀和修媛被人視作一覺,官家自然不會看着我們稱霸後宮的,尊異李氏也是常事。”她寧神地分析,“這樣的制衡之術,他向來是最擅長的。”
言畢,她步至妝奩前理一理容妝,“罷了,看瞧瞧行瑗罷。那一日賞花宴她也沒去,也不知道是怎的了。”
如此,她便傳了轎輦往她現下新遷的關雎閣去。盛夏的日光透過一品青傘略有柔和輝霞之意,走到關雎閣的幾重宮道外時,見有幾位盛裝婦人走來。
沈嬅示意一眼丹荔,丹荔會意於心,“停。”
那幾人見轎輦儀仗,忙揖禮。沈嬅以二指支頭,道:“你們可是入宮請安的命婦?”
較年長的那位上前道:“臣妾是吏部侍郎之妻,今日是入宮向章才人請安的,如今要往頤寧殿去。”聽她這般說,沈嬅便知曉他是章相公之媳,行瑗的從叔母;又見她臉色不大好,就猜到她大概在行瑗處吃了一頓排頭。
“夫人怎的臉色這般不好?”她明知故問。
章少夫人不語,倒是一個與行瑗大約年紀的女子道:“臣妾與母親入宮向章娘子請安,卻沒成想章娘子教人把我們轟了出來。”
她雖與行瑗有兩三分相似,想來是行瑗從叔之女,卻實在算不得美麗,不禁令沈嬅肖想行瑗的母親是怎樣的絕代佳人。
沈嬅道:“章娘子近來伴駕得最多,難免身子不濟,這位姑娘言語犯上,章少夫人教女無方啊。”她不待幾人去應,徑直去了。
她到關雎閣時,閣中內人宮人一如既往,並不會讓人看出有所不同。行瑗在東間畫著一線山水圖,畫面躍然紙上,恍若親臨。窗欞里透出的光為她更添一分華采。
她柔聲喚道:“行瑗。”
行瑗“哎”了一聲,擱下畫筆,又浣了手中沾上的墨朝沈嬅走來。
她倒是教人看不出如何,招呼了沈嬅坐下后又叫了人來布茶。沈嬅舉目打量她,又望着四處裝潢。見關雎閣中極是開闊,除正廳外東、西各三間,兩邊各有兩座門窗對流,引得清風徐徐入內。
行瑗心中暗自推算着時辰,向沈嬅道:“我算着時辰,你應該是碰見了罷。”
她言下之意如此明了,沈嬅便依言道:“我在來的路上確實是碰見章少夫人了。”
行瑗笑着,但笑意冷得令人發顫,“一群當年欺負我娘的蠢貨,還有臉進宮來看我,她們也配!”說罷,她又將手中的茶盞一擲出去。
行瑗向來持重克己,從未在他人面前如此失態。沈嬅雖知她孤女難免被人欺辱,卻未曾想會是這般情形。“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年爹爹早亡,我與母親上門求到他們家去,可他們雖將我們收留,卻轉頭把我娘賣到窯子裏去,可憐我娘一個大家出身的閨秀,竟被折磨至死。從那時起我便發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教他們好過。”行瑗的眸中是幾近冷冽的殺意,“她們巴巴的過來討我嫌,我要何苦要給她們好臉色,便將她們送來的東西砸了,潑水趕她們。”
沈嬅恍惚想起,方才那幾人的衣裙上確定有些濡濕。
“你就不怕叫旁人聽了去說你忘恩負義?”
行瑗停一停,才又道:“我那個叔祖倒還好,其餘的人沒一個成器的。”
沈嬅攏一攏挽臂的紗綃,“章家子弟若是沒有出息,那麼這榮華富貴也就在這一兩代了。不過外人自然是認為你與章家是一體,章家若是有衰敗,你在後宮的氣焰也會衰落。”
“我不理他就是了,回頭便跟官家說清楚,省的她們成日裏裝腔做勢的噁心人。”
沈嬅一時又轉圜了話語,“官家要封李氏做充儀的事你可知道?”
行瑗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手中的團扇,“倒是聽今日宮女們談起過,這也不出奇,如今官家在朝里能倚仗的武將中李氏聲名最望,官家要他們效忠,自然要給他們的女兒一個高位,可我瞧着,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呢。”
“怎麼說?”沈嬅奇道。
“你知道的,不僅是制衡之術,我覺得還有捧殺的意味呢。”
行瑗靜靜說著,眼底宛若一池靜水般深不可測,有令人驚顫之意。彎起的一抹微笑大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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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在改稿的時候發現一些漏洞,今日補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