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漁家事
少年和少女，就像兩頭孱弱小鹿，在天敵魔爪下慌不擇路逃竄。
自然，這個龐然大物，這個偉大存在，投注下一線沉默威嚴目光，無情審視着這場生死逃亡。
祂既愛強大的，又憐弱小的，持砝碼的雙手正舉棋不定。
祂不想草率，想再花一些時間，認真考察造物們是否確實有生的資格。
濕泥拖拽，深草阻攔，小鹿跌跌撞撞。
獵手彷彿受到鼓舞，更加快速地逼近了。
祂下注了。
倏忽間，少女被硬泥塊絆飛，撲倒在泥漿地里，瑟縮着發出哀鳴。少年慌忙返身，竭力想要將她拉起。
獵手抖動着，似乎在詭異竊笑，妖異展開泥沙身軀。
第二枚。
少年用盡全力，結果腳下一滑，反倒摔倒在地。
像落入蛛網的嬌弱蝴蝶，兩人在冰冷黏稠泥潭裏翻滾掙扎。
皺褶淌漿魔物，攜滿陰寒惡笑着猛撲下去。
少年和少女手牽手，肩並肩，勇敢抬起頭，直視死亡降臨。
祂驀地收回下注的手。
“特格羅斯。”
恍惚中兩人聽到這個聲音，緊跟着吹來一陣狂風帶來了青草氣息，再是感到巨大的溫暖驅散了寒冷。
兩個渾身泥漿的少年人閉目相擁。
“我說，你們倆還要躺多久。”
受驚小獸猛地坐起，亮晶晶的杏眼裏透出巨大喜悅和難以置信。
“我們沒死！”劫後餘生，兩人大叫大笑。
通過交談，陳垚得知，兄妹倆是本地漁民盧西奧的子女。哥哥叫塔林，妹妹叫塔娜。
父親和幾個叔叔因捕魚勞累過度，這幾天陸陸續續都病了。因此兩人不得不前往湖畔濕地——魔物泥人出沒的地方，採集三種治病草藥。
兄妹倆情難自已。竹筒倒豆子般，向救命恩人滔滔不絕傾訴起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漸漸拼湊完整。
一句話，漁民和魚販的利益矛盾。
老米什金，基格鎮土生土長，靠冷水河販魚起家，因緣際會之下參軍立了功，被封子爵，在特雷斯居住了相當長一段時期。
後來，他厭倦了追名逐利，又感念少時生活，便還鄉重操舊業。
所謂無欲則寬，老子爵收魚價格頗為公道，也不獨佔份額，更不用說時有善舉，因此各方樂於接受。
老米什金死後，幼子小米什金降一等承襲男爵爵位。
小米什金在花花世界長大，難忍鄉間枯燥生活，於是醉心於攀老關係找新門路，一心想回到特雷斯。
其收魚業務便交給總管薩維操辦。
薩維這人，出身基格鎮小康之家，老實忠厚，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懦弱。他被老子爵看中，招為管家，陪伴老米什金生命最後時光，最後升為總管。
因此行事作風沿襲舊制，於是也太太平平過來了。
只是三年前，打一個叫勒馬托商會的進駐本鎮，事情起了變化。
管事泰德，先是擠走了小商小販，吃進所有零散份額，然後不知怎的，說服了薩維，聯合壓價。
前年收魚，泰德壓價太狠，漁民不服，中小魚販趁機動作，連夥伴薩維也頗有微詞，最終他不得不有所讓步。
後來聽說泰德使手段狠狠報復了那些個魚販。
因而去年收魚時，已無人敢出頭同他爭鋒，勢頭甚至壓過了薩維，於是乎，魚價每況愈下。漁民不得已用數量彌補價格。
米賤難免傷農，陳垚忖道。
“呀，太陽要落山了。”整理好背簍里的草藥，塔林抬頭看天，吃了一驚。
“真的呀，時間過得好快。晚餐時間快到了。”塔娜說。
胳膊被小姑娘抱着蕩來蕩去，耳邊聽她雀躍念叨：“我們一起回家吧，陳，你一定要來做客嘛。”
“一定要來的，你是我們的大恩人。”塔林附和說。
“爺爺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兩人又是推又是搡。
陳垚挨不住盛情相邀，便隨兄妹倆迴轉村子。
塔林牽着韁繩，走上餘暉照耀的落日小徑，對湖水大喊我也要成為像陳一樣厲害的職業者；毛驢上的塔娜正安靜專註地為身旁恩人，編織一頂野花桂冠。
晚風吹拂，湖畔茂密蘆葦起伏搖曳，有如連綿的潔白海波。
湖上漁人們撥槳，攪碎了金箔似的水面。
一灘鷗鷺驚起西飛，劃過紅日，隱沒在遠方地平線。
剪影如畫。
“湖水白茫茫咧，白咧茫茫咧。”
“小船游啊游，雲里走。”
“撒下絲網垂金斗。”
“小船游啊游，天上走。”
“揚起香餌窩料藪。”
“湖水金燦燦嘞，金嘞燦燦嘞。”
“小船游啊游，雲里走。”
“拖動網兜力在手。”
“小船游啊游，天上走。”
“倒出魚兒滿艙簍。”
廣闊天地間，爽朗漁歌回蕩。
陳垚心中定計。
……
十五天之後的開漁日傍晚時分，兩部人馬幾乎同時聯袂而來，卻又顯得涇渭分明，領頭之人一人矮胖，一人高瘦。
矮胖之人年紀稍大，大眼睛厚嘴唇，紅色大鼻頭分外醒目，樸素衣着暗含雅緻，乃是基格鎮米什金男爵府薩維總管。
另一人高瘦，綠豆眼薄嘴唇，鼻樑高高細細，身上穿紅戴綠鮮艷非常，是鎮上勒馬托商會新銳管事泰德。
雙方客氣而生分地互打招呼。
“薩維總管，魚價按照那個數？”
“就按那個數。”
“好。”
此時，傳來陣陣奇異香氣，襲上薩維鼻尖，使他不由自主地尋跡走去。泰德餘光始終盯着薩維，儘管不明所以，卻一步不落地緊隨其後。
總管一走，身後人馬也跟着走。管事前進，部下同樣隨之前進。
就這樣，好像盲人騎瞎馬，人群蜂擁而動。
薩維心無旁騖，專心搜索，走近了左前方榕樹蔭下，那裏有一張老舊圓桌，桌上幾個泛黃破口的木盤子裏，一個衣着“樸素”的年輕人正埋頭吃着。
總管翕動鼻頭上前，確認這股香氣源頭正在桌上盤中。
“唔，這是什麼？”他咕噥道。
年輕人手不停，撈起盤中物直往腮幫子送，面頰高高鼓起，吃得搖頭晃耳，臉上露出幸福神色。
這模樣勾起薩維肚中饞蟲。
他抬手擦去嘴角口水的當，瞥見手中半拉三明治，頓感被火燙了似的，急忙將食物收進袖中。
好半天年輕人吃完，打了個滿意飽嗝，抬起頭看見烏泱泱的人群時，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