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久違的熱鬧
天色深沉,一行標客蜿蜒山路上緊着趕路,標師不時催促腳夫將獨輪車把的牢些,免得貨傾卸下來。隊伍前頭,號子手正高喊標號開道,一行人神情嚴肅。隊伍里有一年輕後生,正窩在木板車上同身旁的大鬍子耳語:“胡頭兒,你可知到這次總鏢頭怎地親自押標?”
“俺聽說這批東西價值百金,抵得上咱標局六七年的苦功!”
少年大驚,摸着身下的粗佈道:“驚煞我也!原是這十數破車載着寶貝呢!”
大鬍子趕緊捂住他嘴。“噓!小聲些!這可不興嚷嚷,教標頭兒聽了去,看他不懲戒一番。”
少年被捂得憋悶,忙將大鬍子的手扒下來,大口喘氣。“呼呼...老哥可是要悶死小子滅口哇!小心我那死了的師傅夜裏尋你麻煩嘿嘿...”
“老乞兒活着的時候便可親,便是死了,想必也不會來招呼俺!”
兩人正笑鬧,突然前頭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馬匹嘶鳴不已。總標頭大喊:“快撤!有妖人!”少年趕緊搭手張望,剛剛落地的竟是號子手,此刻他頸子上已沒了頭,正汨汨冒血。
“胡頭兒,快跑!”他趕忙拍着大鬍子肩膀輕呼,卻沒有回答。少年下意識低頭看去,一隻利箭已穿透大鬍子腦袋,箭簇串着舌頭泛着寒光。少年大駭,寒毛大豎,旋竭力飛掠遠遁。逃出了數十身位許,少年回頭一望,悚然不已!一路人馬悉數倒下,更有一渾身爛瘡的婦人正在自己方才位置斜睨於他!頓時亡魂大冒,極速奔亡。
“逃了一少年,追?”
“罷了,螻蟻窮寇,護送這車物什回殿。”
“得令!”
自洪武十六年太祖下令沐英鎮守雲南始,滇疆在沐氏一族和幾個世襲土司的統管下已過了近五個甲子的安生時日。只是現下,安無定,生亦難,非是人間好時辰。正晌午,江邊破落官道上潮熱得很,人跡全無,偶有鷗鷺掠起紅波粼粼。
只見碎石旁卻立着二人,“這地方從前啊,向來是農人耕稻、士商往來,熱鬧非凡。且說是一團和樂,是故那些人說這所謂邊陲江南許是會不同,”一農夫模樣的黑皮老漢拄着鋤頭同身旁帶着斗笠的玄衣男子哂笑道,“沒成想,一樣不禁折騰。還派你我二人收拾來...”玄衣男子手中把玩着四個小銅丸,喉頭囫圇一聲算是應了,又單手搭在眉頭遠眺,身姿精瘦又挺拔。如若不是錦靴之下踩着紅黃一片的頭顱,行人經過只當哪家好君子出遊此地。“前些年,我亦於此地尋過一童子蹤跡。彼時與此時大不同,往來接踵,景色亦好。哎呀,可惜一番好精緻。”
南滇玉溪有重鎮,名通海。季季如春,教化悠久,朝廷曾御敕“冠冕南州”牌匾,以褒其人才興旺、屢出狀元。熙熙和樂的幻夢驟斷五年前——一場蝗災過境,催滅生機。這災來的怪異,不僅四面八方而來,竟還烈於以往數倍,好些個地方土官率眾白日撲殺夜裏放火,這漫天遍野的螽斯卻沒見個少。通海一些個好見識的士紳組織起乩、開壇做法,鄰近還有幾縣懼而日日敬拜蝗神的,悉數無用。
更怪的是,這天殺的蝗蟲連綿三月整,一夜卻悉數消失,不看滿目瘡痍,倒仿似只生了場噩夢。最後幾個遭災的地方上不力的縣官都被砍了頭,屬實是隔靴搔癢的作態。蝗災過後便是絕收,偏生這幾年天兒也怪,愈發冷了,各類莊稼減產的厲害。各地主官都採取內屯糴外購糧之下下策,只是糧食就這麼些,
都抵死不鬆口。於是通海幾縣四處籌措卻購不回米,餓死不勝數,屍殍堆積又生時疫,僥倖活下來的都作了流民四散去。當然,都道是餓死,實際這不勝數死了的,又真箇如何死,旁人未能知也。
這通海縣算是“通了苦海”,流年不利,從前來此交遊作樂的士人皆鳥獸散去,富貴人各各投奔主家,故這西江邊的官道荒廢許久,車馬罕至。豈料半個時辰前,這道上來了兩人向江邊尋索,行跡隱秘;不多時竟來了一隊六七十人的游境隊伍,領頭押尾舉高牌各二、又搖動花綠角旗前後四人,共十二人充作開道儀仗,復又八人肩扛龍王銅像,健步如飛。其餘人或鐵甲裝扮,或做戲吹打,還有兩人推拉個大木車,真箇如過節般稀奇熱鬧。偏偏這隊伍看似一路搖搖擺擺,卻一步十里,只聽得蟲鳴葉打而無尋常趕路之聲,倒是像黃泉行路的牛馬嘍啰。緊跟着抬龍王的八人中,右脅丙字位的抬手明顯神色緊張,異於他人。這少年人頭裹破發罩,身穿素色細麻短打,腳踏短幫破布鞋,熱而翻捲起的褲腿露出精勁腿干,一看就是腿功好手。
此人名喚白十八,麗府咸觀標局的不入流學徒。本是誰家棄了扔到河裏,又被一老乞丐撈將起來拉扯起的流浪子,好容易有處標局願收留師徒二人,然安頓尚未期年,老人家便仙去了。按道理走標需作三年學徒方可出師,故十八亦時常跟着走標增廣見識。卻倒是無安生命,日前澗谷隨行時一行突遭妖人打殺,得是他從小偷雞摸狗練就一身逃難好輕功,方才在閻王手底下追回一條命來。到了兩更,這廝正在林間踏空飛掠,暗自竊喜順利偷生之際,竟被一股罡風迎面震到地上,登時通體酸痛。
他勉強拄起身來,定睛一望竟是數十人的行伍圍着幾簇篝火在休整,乍看之下個個面露疲態狼狽不堪,但再細看下,卻都有股道不清的氣勢,遠處還有好些人,心下便有計較。
為首的此刻就蹲在他面前,拍了幾下他的臉道:“小子,看夠了沒?”白十八立刻收回了眼神,忙對那人嬉皮笑臉說:“軍爺,小人哪敢啊,哈哈。只是不知,如何衝撞了貴人們,才把小的...一掌給拍了下來?”手上還作掌比劃着,臉上不敢不平,還不許搞些小動靜?
夜色昏暗,火光些微照亮那領頭的半張臉。估摸四十有多,長髯,目光陰騭。倒是十八壯着膽子直視那人,這人倒也細細打量,只看到他腹海位置眼中突地波瀾閃現。好會兒工夫,他緩道:“你,不錯。輕功在內廠那幫孫子裏也算排的上號。噢?還有鴻氣護體,倒是咱撞了大運碰着你助我等成事。”
“甚麼鴻氣?軍爺所言小的不明白...”
“不明白?也罷,既然來了,便是場因果,可否助爾等一臂之力?”
“軍爺莫要拐彎抹角了,直言罷!”十八內心直發憷,自知不妙。
“小兄弟真是少年英才,那某便說了。”這為首的倒也不惱,捻着須子換了副溫和笑顏道:“事發突然,咱幾個剛度了場因果,不慎死了個兄弟。兩天後有場法事要做,這陣型若不成,那大事便也難成,瞧着小哥身手甚妙,是故想請你幫個忙,搭把手,意下如何吶?”
是那裏少死的賊殺了!做套戲尋我開心?白十八心中暗罵,他瞥見近處的幾個面色不善的潦草莽漢手摸到了刀柄上,蓄勢待發!好漢不吃眼前虧!!再說了,爺年輕的時候也時常見人做草台法事當樂子,真只是做法事想是不打緊,還是命重要...這樣想着,十八忙應下:“自然自然,我白十八甚麼人?行走江湖自是以拔刀相助為善,我輩俠士更是義不容辭!某不才,就斗膽為各位軍爺借把手,當是結個善緣...啊哈哈!”話音落,一片入鞘聲。迫人威勢總算卸下,十八方覺脊背冷汗大冒,穿着短打夜半里倒越發的冷起來。
“好!哈哈哈...痛快人!哎呀,在下告罪,剛才貿然出手,某也是愛才心切,還望小兄弟莫怪!額..你就叫我莫老哥,在這兒你就先安穩休息罷!看你有些冷,烤個火。對了,這給你,!”莫軍頭扔給十八一把刀,算是事前答謝,十八安然收下,便聽得莫軍頭笑說:“白兄弟既已收下謝禮,某等便等後日與你共舉大事了。”一絲殺氣撲面而來,顯然是敬告自己莫想着腳底抹油。“好說好說,十八必竭盡全力!”白十八連忙拱手賠笑,莫軍頭又扔給他一個火摺子,讓他到靠里自去生火。
十八攏了些落葉枯枝堆起,靠着樹榦坐下盤息,揉着脖頸。原來這裏地處十萬大山,夜裏毒瘴四起,這行人藉著篝火驅毒,也趕卻蟲咬毒撓。十八將摺子引了火燃着枯葉枝,想着奔波數日又橫遭變故,眼前這幫人有求於己,定然不會此時下殺手,便放心些。也快一天未進些吃食,懈怠下來惟覺肚中空空,五臟雷鳴,便掏出懷裏的油紙裹子細細地揭了開,露出一隻掉了些酥皮的雲腿包子。原是十八先前經過集鎮被勾了饞蟲,可花了通寶好幾枚。他拔了刀,用袖子擦拭刃口后插了包子烤火,不一會兒便端的焦黃,吱喳作響。十八小心地取下來,覺着燙手禁不住左右挪擲,還不及轉涼即忍着燙掰開,油香醇厚肆意空中。
這那個好漢子耐得住!只見十八咬了一大口雲腿包子,邊嚼的呱唧呱唧邊忙慌吹氣,還一邊偷看不遠處被火照亮臉龐的軍爺們,倒全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真是怪人,白十八心想,這麼香的吃食連狗嗅見都要追出十里地,怎生全無一點反應。又轉念一想,這不是自比雞犬?搖了搖頭哂然笑之。不多久一整個便入了肚,十八再舔凈了手上的油花,隨手往樹榦上擦了擦。他拿袖子抹去刀刃上的油漬,正擦着,心卻一咯噔,這刀確屬雁翅刀規制,只軍中能有,可這柄上竟多刻了顆栩栩如生的異獸圖象。十八幼時起便闖蕩江湖,也算見多識廣,可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標識。
現下怪亂處處,異象頻出,許是朝廷為蕩滌邪祟魔人新設的衙門,我有多餘心來琢磨鹹淡?不過話說回來,軍中還管得超度作法?甚麼超度還要陣法...想必不對勁,白十八暗忖,還是苟活一日算一日,陪這些怪人好耍倒也別把命搭進去,到時候要是不對便溜之大吉!爺還想多吃幾隻雲腿包子吶!不對,聽說京城更有龍肝鳳膽、八珍玉食,咱還沒聞過味兒...十八心中諸般計較着,眼皮子沉重起來。柴火噼啪,他漸漸同周公往那黃粱幻境裏快活了,可謂萬場快樂千場醉,世上閑人地上仙。